“小姐!”
柳云溪半倚在采晴身上,抬手捂住额头,低呼一声,“好痛……”
采晴满脸担忧,对门口的小厮道:“快去找郎中!”
小厮急慌慌的跑出去,白妈妈和柳承业双双站在门外,被眼前的场景吓到,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白妈妈赶忙跑来老太太身边,“哎呦,老夫人您这是……”
柳承业也快步走过来,站到余氏身侧,低下身子在她耳边道:“母亲,你怎么能出手打人呢。”
“我,我……”
余氏扔东西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看着少女被砸伤,一身的火气顿时消退,心中升起惊恐。
一家人吵吵闹闹也还是一家人,动了手,见了伤,可就成仇人了。
耳边是儿子低声的盘算,“原本咱们是占理,把她不敬长辈的丑事说出去,出门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叫她吃个大亏,如今你打伤了她,就是咱们理亏了。”
听罢,余氏猛然清醒过来,侧脸叮嘱他:“家里的丑事,不许说出去。”
柳承业斜了下眼睛,满心的鬼主意,显然还是在怪老母亲的冲动之举让他的盘算落了空。
几人对面,柳云溪痛的咬紧牙关。
她忍着痛,沉声吩咐:“送叔父出去。”
闻言,余氏又抬起拐杖护在儿子身前,动作迅敏,一点看不出年迈的迟钝。
痛心疾首的斥责:“他是你叔父,你怎能对他这般无礼!”
少女抬起眼眸,冷漠的视线扫过面前几人,平静开口:“那奶奶是想和叔父一起走?”
“你……你……”
赤裸裸的警告摆在面前,余氏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温婉端庄的孙女,竟会有这般绝情的一面。
她支吾了半天也答不上话,不是不愿意去二儿子家里去,而是舍不得大儿子家里对她荣华富贵、有求必应的供养。
利益当头,再强烈的感情也退了下去。
柳云溪不屑再看他们,冷声吩咐:“还不快把老夫人送回去。”
这回,余氏没再挣扎,柳承业没人护着,被家仆毫不费力的架了出去。
人一个个被送走,吵嚷的前厅渐渐安静下来。
府门外的柳依依只能隔着老远的距离观望,看到了余氏就大声喊“奶奶”,可惜余氏被几个丫鬟扶去后院,没有回应她,也不能给她做主。
家仆把柳承业送出门,应大小姐的吩咐,把府门关了起来。
府门一关,隔绝了外头的声响,柳云溪挪去偏厅坐着,没再听到那些讨人嫌的吵嚷,这才感觉心情好了些。
没多久,家仆请来了郎中。
柳云溪安静的坐着,让郎中上药。
“小姐,您还好吗?”她许久不出声,身后的采晴关心问。
“我没事。”柳云溪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中聚起了厚重的白云,遮蔽了太阳,天色有些暗沉。
她微微一笑,“早知道他们要来闹,没想到赶在了同一天,多亏奶奶脾气急,打了我这一下,不然还不知道要听他们母子絮叨到什么时候。”
“您别这么说,身子是自己的,给人伤了,就该生气,有什么好高兴的。”采晴小声嘟囔着。
柳云溪微微挑眉,“你长胆量了,敢训我?”
采晴的声音立马小下来,“不是训您,就是让您珍惜自己……要是老爷和大公子在,他们一定会护着您,怎么舍得让您受伤。”
提起父兄,柳云溪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明明是一家人,一年却见不了几次面,彼此有彼此的难处,各自有各自的追求,互相惦记却到不了一处去。
她想,她大概是自私的。
若是放得下扬州的家产,无论去北边与兄长一处,还是回老家照顾父亲,她都愿意。
可她放不下,这宅子是娘亲精心打理过的,铺子和生意也都是娘亲和父亲壮年时打下的基础,承载着她几乎全部的童年记忆,她怎能轻易舍弃。
心心念念的愁思涌到嘴边,化作一句轻叹。
“对啊,要是父亲和哥哥在就好了。”
可他们不在,她也不能指望着年末一家团聚的时候,再旧事重提,请父兄为自己主持公道。
很快,郎中处理好了伤处,她也终于能站起身来走动。
积云遮蔽了日光,走出偏厅,看着廊下新开的小花,柳云溪舒展了表情,不经意的开口。
“徐掌柜那里,去传过话了吗?”
采晴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才小声回:“已经跟徐掌柜叮嘱过,叔老爷的那两个铺子,绝不会有人接手。”
“那就行了。”柳云溪微笑。
以柳承业的能力,没有掌柜给他兜底,开垮两家铺子是迟早的事。
等铺子倒闭,就又有热闹看了。
——
从上午开始,天气就变得阴沉沉的,空气变得闷热,连一丝风都没有。
黄昏时分,下起蒙蒙细雨,到了晚上,暴雨如注。
一整日,沈玉衡都没有走出房间。
元宝只在换药的时候看过他几眼,下午再进去,发现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有动过,少年闷闷不乐的窝在床榻上,心神不宁。
她昨天没有来,今天也没来。
可她已经与他击掌为誓,答应了他的条件,还问了他的名字不是吗?
为什么没有来呢……?
沈玉衡想不明白,心思一整日都神游天外,几乎提不起精神去做任何事。
少年孤零零的蜷缩在被子里,闷热的夏天,他感受不到丝毫热意,或者说,除了背后伤口明显的痛痒,他感受不到其他的知觉。
似乎对这种症状习以为常,沈玉衡没有过多在意,只是翻来覆去的想:明天她会不会来?
如果她能来就好了。
因为……他很想见她,一见到她,就很开心,仿佛自己重新活过来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没能唤回他的神思,直到入夜,房间里一丝光都看不见,恍然间,天空中炸开一道白色的闪电,几乎在瞬间,将屋外照的亮如白昼。
白闪过后,是一声沉重的闷雷。
“轰隆!”
霹雳般的重响炸在耳畔。
“不!”少年顿时缩起身子,惊叫一声,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暴雨倾泻而下,噼里啪啦打在屋檐上、树叶上,清脆猛烈的声响不住的朝他袭来,几乎将他整个包围了起来。
沈玉衡的身子变得僵冷,急促的喘息着,整个人都缩进被子里,不安的颤抖着。
那恐怖的声响不住的响在耳朵里,几乎将他的灵魂生生勾起,放回到他最不愿再记起的记忆中。
无边的黑暗,潮湿昏暗的地牢,清脆的铁链声,和无休无止的杀戮。
纤瘦的身躯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攥着手中的匕首,将它狠狠的刺进另一个少年的身体中,血流如注。
那双眼睛仿佛要从眼眶中瞪出来,死死的盯着他,又是可怜又是不可置信,直到断了气,也还是死不瞑目。
那是他一生都跨不过去的黑暗。
他第一次杀人。
年幼而敏感的精神感受着热烫的鲜血泼洒在身上,温度褪去,变得黏腻冰凉。
他彻底崩溃了。
年幼的他早已死在了那间地牢里,活下来的只是个麻木的躯壳。
暴雨不停,记忆中锁住他的铁链也没有停止收紧,拖曳在地上,发出清脆沉重的声响。
沈玉衡感到难以呼吸,捂着胸口从被子里爬出来,跌跌撞撞滚到床下。
夏夜的大雨冲刷掉了一整日的闷热,空气都变的清凉潮湿。
元宝算好时间,撑着伞来收晚饭。
心里惦念着公子早上中午都没吃多少东西,千万不要连晚饭都不吃。
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太大,以至于他走到门前,隔着一扇门才听到屋里发出来的摔摔打打的碎响。
不清楚里面的情况,元宝敲了敲门,对里面唤:“公子?”
回应他的只有更剧烈的摔打声,桌子倒在地上,花瓶碎裂的声响,里头的人像是发了疯,恨不得将整个房子都拆了。
元宝慌张起来,更强烈的敲门,大声问:“公子您怎么了,是出事了吗?”
“滚!”
一声怒吼伴随着凳子摔到门上,把趴在门外听动静的元宝给震了出去。
“唔……”元宝捂着耳朵退到台阶下,房间里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光亮能让他看清屋里的情况。
时不时的电闪雷鸣伴着暴雨声打在耳边,让房中传出的剧烈声响更加惊悚可怖。
小公子不会疯了吧?
怎么办!
雨滴融进漆黑的夜色,滴滴嗒嗒响在屋外,敲动飘摇的枝叶,打落盛放的花朵,连房间中暖黄色的烛火也跟着颤动起来。
暴雨天,并不适合秉烛夜读。
少女靠在椅背上,目光浅浅,额头上的淤伤隐隐作痛,昏黄的灯光接连晃动,让她始终不能集中注意力。
雨打窗沿,潮湿的冷气透进房间里,柳云溪倒吸一口凉气,裹了下披在身上的外衣。
她收起书卷,走到烛台前。
正要吹了蜡烛去睡下,恍然间听到院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透过窗户看出去,采晴披了衣服走出来,睡眼惺忪地去开院门。
一开门,元宝就急慌慌地闯进来,整个后背都湿透了,对着她的卧房大喊。
“小姐,小公子他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
第14章 14
◎“我好想你”◎
元宝吼的着急又慌乱,采晴见他闯进院里毫无章法,赶忙过来拦住他,阻止他在往柳云溪的卧房前去,
“他不好你去找郎中看啊,让我们小姐去看什么,这么大的雨。”
“我实在没办法,想了半天,只能来找小姐。”
两人在院里僵持着,柳云溪打开房门对院里问:“什么事?”
看到小姐露面,元宝白胖的脸这才有了光彩,歪过身子绕开采晴,小跑到屋前台阶下。
“是小公子,这两天您没去看他,他一直闷闷不乐的不爱说话,饭也没吃多少,今天突然下起大雨,我听到他在屋里砸东西,又摔又喊的,好吓人……”
闻言,柳云溪直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也想象不出少年摔打东西的样子。
喃喃问:“他这是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去拦他来着,可小公子堵了门,我要进去他就砸门。”
元宝低声说着,混合着雨声。
采晴原原本本地听完,快步走过来阻止道:“小姐,您千万不能去,怕不是那小公子得了疯症,发病了,您要是过去,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元宝小声嘀咕:“可是小公子那样,没人去看他的话,他要是没命了,府里也不好交代……”
“啊呸呸呸。”采晴皱起眉,“说什么不吉利的。”
“好了,你们别争了。”
柳云溪短暂的思考后,打断了两人的争执,给出了自己的决断。
“他不舒服,我是该去看一看。”
她穿上外衣,拿了廊下的油纸伞,刚要走出来,就被采晴抬手拦住。
小姑娘满脸担心,劝她说:“小姐,您还是别去了,我去请郎中来,让郎中去看他就是了。”
柳云溪按下她的手,解释说:“郎中给他看伤的时候,没说他有什么疯症,再者,这么大的雨,去请郎中来也不是容易事,还是我去看看吧。”
“那我陪小姐去。”见小姐态度如此坚决,采晴只得退而求其次。
柳云溪想了想,许了她同行。
元宝走在前头引路,采晴提着灯笼照亮脚下方寸之间。
撑伞走在暴雨中,耳朵几乎被大雨冲刷枝叶的声音填满,灯笼的火光在夜色中微弱渺小,本就有段距离的路,走得越发漫长。
不知是因为雨太大,还是夜半出门,柳云溪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他不该有疯症啊……
前世那副冷漠疏离的样子,几乎从未见他对外表露过情绪,怎么可能有疯症。
可如果不是有病,那他为什么会乱摔东西,连元宝这样神经大条的小厮都被他吓到了。
总不会是因为她这两天的冷落刺激到他了吧?茶饭不思,闷闷不乐……
前脚刚和人家约定过每天问一个问题,结果第二天就不理人了,细想起来,少年还真有可能因为这个闹脾气。
对此,她毫无愧疚之心。
他是沈玉衡。沈晏的走狗,可不是她能养的小奶猫。
走进院子里时,除了雨声,听不见其他的声响。
“这么安静,哪有人发疯,你是不是做梦呢?”采晴戳着元宝的肩膀,撅着嘴责怪他。
柳云溪走到门前,停在屋檐下,收起了油纸伞。
雨势太大,裙边都被淋湿了。
“你们先去偏房里避雨吧,我进去看看他。”柳云溪站在门前,看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离开。
无奈,她又补充道:“放心吧,真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听罢,两人才听话地走去偏房。
“嘎吱”一声,她推开房门。
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门,房门只开到一半就推不动了。
还好柳云溪足够苗条,侧着身子从门缝走进去。
尽管听元宝描述过,此刻亲眼看到屋里的景象也还是把她吓了一跳。
昏暗的房间中,目光所及的一切几乎都被损坏了,桌子断了一条腿倒在地上,花瓶摆件一个完好的都不剩,柜子上多了好多划痕,似乎是用碎瓷片割的。
关上房门,隔绝了部分雨声,房间中另一道呼吸声逐渐清晰起来。
他没有动,也没有丝毫反应。
这感觉很像在黑夜里寻找一只离家出走的小猫,她也不确定自己找的是只猫还是只狗,甚至怀疑,找到了之后,对方是不是会给她一爪子。
至少现在,她走进了屋里,少年并没有出来伤害她。
她往前走了几步,蹲到地上,在一片狼藉中摸索到了烛台,又走到柜子前,从里面拿出了火折子。
点起蜡烛,借着烛光,她看到了柜子前面散落的碎瓷片,有几块大的,上头沾了不少血迹,大概是人握着的时候用力太大,反伤了自己。
他不会真有疯病吧?
即使这么想了,柳云溪竟也没觉得害怕。
大概是少年扑进她怀里时,身体太过纤细,给她一种轻柔的易碎感,也就不觉得他伤起人来,能有多大的破坏力。
她转身面向那道呼吸声传来的方向,平静的呼唤:“玉衡?”
蜷缩在角落的少年身躯一震,紧咬着唇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抱紧自己的膝盖,只想让自己融入黑夜,最好再也不要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