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一幅好心肠,贺夫人又忍不住多说两句,“要我说,这样不成器的亲戚就该早些赶出去,两家划分界限,都已经分了家,就该分的彻底一些。”
听了对方的仗义执言,柳云溪竟然感觉心中宽慰许多。
从前看贺夫人,只当她是个固执强势的长辈,没想到看待起事来,还挺在理。
她垂了下眸,温声道:“若云溪家中有伯母一样得力的长辈,有许多麻烦也就不会沾惹了。”
贺夫人笑着摆了摆手,“按理说我是个外人,不该议论你们的家事,但你也帮了我和延儿,有些事,我也得告诉你一声。”
忽然这样说,勾起柳云溪的好奇心来。
“伯母请说就是。”
贺夫人看了看左右之人,凉亭里伺候的丫鬟看到主家的眼色后,自觉的往外退了,柳云溪也摆手,让采晴跟着去外头站。
四下宽敞了,贺夫人才用极小的声音说:“你那位张公子,看着不似普通的权贵子弟。”
没想到话题转到沈玉衡身上,柳云溪沉默了,也是在惊讶贺夫人的眼力。
大多数人都能瞧出沈玉衡的美貌和富贵出身,却鲜少有人看到更多。
贺夫人解释道:“延儿曾跟我说,他看见公子就觉得心里发虚,我想有这般震慑之力,大概张公子是世家贵族养出来的孩子。”
柳云溪依旧是沉默。
贺延见到沈玉衡会心虚?
细想也没记起,他们两人之间有过什么,左不过是为了寿宴上喝她敬酒的事。
“你不反驳,我就当我是猜对了。”贺夫人稍微放大了声音,“既然出身高贵,这个年纪也该为自己的前途打算才是,不好白白浪费了青春年岁,年纪大了只能依靠着家族过活吧。”
听罢,柳云溪大概了解了贺夫人的话中之意。
喃喃道:“伯母的话有理,但我也有私心……原是想将他招入府中做赘婿的。”
“赘婿……”
贺夫人拧了下眉,细细思索,“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不好评判,可古语道潜龙卧虎,有能耐的人是藏不住的,硬要藏起来,你有那个把握为他的一辈子负责吗?”
一语点醒梦中人。
既然要招他入赘,那自己就要为他的一生负责。
大概她是前世被那些明争暗斗给吓怕了,重活一世,身为民间百姓无论如何都是斗不过身为皇子的沈晏的。
所以她从来都是躲避着,甚至不屑于柳依依那般上赶着去京城找贵人。
前些日子,沈玉衡同她说了刺杀沈晏失败的事,那些打打杀杀、波诡云谲之事距离自己太遥远,竟然连居安思危都忘了。
重生回来有好几个月了,她不能光为自己打算以后,也得想想沈玉衡的未来。
如果注定要对上沈晏,他们两个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看她深入思考,贺夫人知道她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欣慰道:“若是你母亲还在,我想她也会对你说这些话。”
“嗯,我懂的。”柳云溪看向她。
“女子不能像男子一样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大都是在家中相夫教子,像你和宋妤那样分得家中产业经营的,终究还是少数。若说日后你可以供养你们两人的小家,但他能不能担得起一个赘婿的责任,管好家中的杂事,教好你们两人的孩子呢?”
一个家的成败,并不止仰仗一人。
她想的是生死,贺夫人与她讲的却是生活。
柳云溪惭愧低头,“我竟没有考虑过这些。”
贺夫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你年纪还小,当然不知道成家以后的琐碎麻烦,提前考虑,对你们两人都有好处。”
“多谢伯母提点,我会好好想一想。”
话说着,贺夫人看向凉亭外,问丫鬟,“少爷呢,这会儿不是上午休息的时候吗,也不过来见见他云溪妹妹。”
丫鬟回话说:“少爷听说柳小姐要来,特意取了家中珍藏的雨前龙井,此刻正在书房泡茶,要等一刻才到。”
“泡茶要等那么长时间吗?”柳云溪听了很是好奇。
贺夫人捏了帕子嫌弃一甩,“害,还不是前日去濮水求师,被人家李先生说是温懦有余,耐性不足,没有收他做学生,一回来就练自己的耐心。”
说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贺夫人是又气又爱,“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孩子还有很多要学的呢。”
柳云溪听了倒觉得有趣,反问:“濮水有名师?”
贺夫人凑近了些,小声答:“是上个月刚从京城退下来回乡养老的李鹤李老先生。”
李鹤。
她知道这个人,前世偶尔听沈晏说过几回,此人官至三公,门下学生众多,曾是太子党。后来或许是自己年纪大又或是觉得太子不堪重托,心灰意冷之下,告老还乡了。
没想到李鹤的老家竟然在濮水,那是个扬州与湖州交界处的小镇,比前去玉谷村的路程要远的多。
贺夫人看她出神,提议说:“你也别等他泡茶了,直接去见他吧。”
柳云溪回过神来,有些为难。
贺夫人忙解释,“叫我逼着做了那糊涂事,他心里也挺对不起你,多少叫他给你当面道个歉,别误了彼此的友情。”
话说的在理,柳云溪不去见一次也不是回事,起身道:“那我先过去了。”
贺夫人慈爱的看着她,“好孩子,去吧。”
眼看着清雅的少女越走越远,近身伺候的丫鬟才走进凉亭。
在贺夫人耳边嘀咕:“夫人,柳小姐不过是商贾出身,满身铜臭又无才学,您同她说这么多肺腑之言,还和少爷亲自道歉,是不是太抬举她了?”
闻言,贺夫人不高兴的扭过脸来。
驳斥了她,“你懂什么,那孩子聪明,选的未婚夫也不是个寻常人,日后必然有一番作为,跟这样的人家维持好关系,对延儿,对贺家都有益无害。”
“夫人睿智。”丫鬟识趣的改了口。
贺夫人远看着柳云溪,又期盼,“只求延儿能争气些,别枉费了我对他倾注的一番教导。”
心情憋闷的贺延在房中盯着一壶茶水不动弹,自己没有动作,可心里却是纷忧杂乱。
先是被柳依依舍弃,又同宋妤玩得欢心,如今只对柳云溪起过一点心思,就被她的未婚夫狠狠教训了一顿。
那日寿宴后,他吐的昏天黑地,差点以为自己掉进酒坛子,要淹死了。
好不容易寻到一位名望甚广的先生,还被人家给拒之门外了。
但凡他想做成点什么事,总有数不清的变数和挫折等着,这几天就没有顺过。
“贺延。”
窗外响起低低的呼唤,他随声望去,就见衣着淡雅的少女站在秋风落叶之中,在青蓝色的天空下,是最纯净随和的存在。
只瞧见她的云淡风轻,就感觉自己满心的烦忧是多么浮躁不稳重。
贺延走到门边,请人进屋。
低着脑袋,愧疚道:“云溪妹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见你。”
柳云溪随意答:“那日的事,有宋妤解围,终究也没有人乱说什么。”
即使她这样说,贺延仍旧心结难解,坦白说:“是我太懦弱,没能早些把你和张公子的事告诉母亲,也是……心中有些侥幸,以为咱们可能会有那一点可能性。”
柳云溪听得糊里糊涂,歪头问:“贺延哥哥喜欢我?”
“不不。”贺延忙否认,解释说,“是觉得你为人不错,又能把一家上下打理的好,日后会像我母亲一样是个得力的当家主母。”
越听这解释,柳云溪原本还算平静的心,竟然生起气来。
从前竟未发觉,贺延还是个自作多情的。
这事儿如果不在这儿有个了断,只怕以后还有的闹呢。
她严肃地说:“贺延,我可以当家,可以为妻为母,但这一切不会是为你而做,你也不必考量我。”
听到她的回应,贺延满心失意,尴尬道:“是,我没有张公子那般貌美,也没有像他一般家世富贵。”
“这些只是最小的原因。”柳云溪更正他的念头。
“他为我做了很多。”
“他为你做过什么?”
听到这个,贺延激动起来,“据我所见,他不过是个卖乖逢迎的娇客。”
面对他的指责,柳云溪并不反驳,她承认,沈玉衡有些时候是挺爱撒娇要人疼,只是这一面何时被外人看了去,她就不知道了。
她轻声道:“他喜欢我这个人,和他在一起,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事。”
说到少年时,她眼中是从不曾有过的温柔。
贺延只看一眼就懂了。
低语惆怅,“是我妄想了。”
柳云溪还要问他,“既然不喜欢我,何必来招惹我,知道我不喜欢你,又为何要来打扰?”
“我……”贺延无言以对,只低眉说一声,“对不起。”
“看在贺伯母和我家哥哥的情分上,我接受你的道歉。”柳云溪好言相劝,“你也得自己想明白才是,若总是心分两头,抓得了眼下就不管明日,迟早要在这上头吃亏。”
贺延抬不起头来,“妹妹教训的是,我知道了。”
柳云溪转身要走,眼睛随意瞟了一下桌上的茶,随口道:“茶也不必泡了,有这时间去耐心读书,还用得着以泡茶来练心性吗。”
闻听此言,贺延更是无地自容。
将近正午,柳云溪出了贺家门,是贺延亲自出门来送。
站到门前就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马车,和站在马车边抱着手臂的红衣少年。
看到人,柳云溪面露喜色,贺延脸色一白,礼貌的点了一下头,同柳云溪说了声告辞,便退回府中去了。
柳云溪不去管他,走下台阶来,笑意温柔,“你怎么过来了?”
少年眼瞧着贺延人影都没了,轻蔑的眼神才收回来,眼睛亮晶晶的盯在心上人身上。
他伸手去牵她,柳云溪走近过来,抬起一只手搭在他手上。
沈玉衡握着手将人扶上马车,回了她刚才的话说,“去钱庄看了一圈,听说你往贺家来了,顺路来接你。”
紧跟在后面,他也上马车。
坐进来后便失了在外人面前的礼数,黏到柳云溪身旁,信手搂了少女的软腰在臂弯中,歪头靠在她肩膀上。
幽怨道:“怎么还往这家来,我瞧那个贺延是个软骨头,同他走的近也没什么好处。”
听他说这话,柳云溪转过脸来认真的看着他。
十五岁的确是纯真烂漫的年纪。
可如今他也十六了,跟在沈晏身边也不知学的什么好坏,总不能一直叫他这样肆意放纵下去。
黏人的小狗有一只就够她受了。
实在无法想象,日后两人的孩子也像他一样无所顾忌。
被她盯得久了,沈玉衡害羞地咬了下唇角,搂着心上人的纤腰,还有些心猿意马。
伏脸凑过去,眼睛半眯着,在她鼻尖轻吻了一下,羞问:“看我做什么?”
柳云溪下定决心,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们去一趟濮水吧。”
“去玩吗?”少年很感兴趣。
同在府里住着,尽管没有老太太,可还有那三个叽叽喳喳的丫鬟,他夜里虽能潜入云溪的院子,十回有九回都能被守夜的丫鬟堵在门外。
他还念着玉谷村时亲密无间的相处和那夜欢愉到令人痴迷的亲//热。
在他的满心期盼中,未婚妻却十分正经的说:“我想该给你请一位老师。”
沈玉衡疑惑:“请老师做什么?”
虽然自己是有几个月没读书了,可也比贺延那样闭门苦读的书呆子强,何必要请老师。
见少年有些排斥,柳云溪转头看向另一边,面露忧愁。
喃喃道:“只是看你现在的脾性,不免担心你我婚后的日子,又想你日后会如何教养咱们的孩子呢?”
口中说着好似很遥远,可实际距离成婚的日子也没两三个月了。
怀胎十月的话,也就是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有第一个孩子了,万一是双胞胎,那就是两个……
沈玉衡思考的格外认真,答她,“我会好好教养他们的。”
落在她腰间的手都收紧了些,要她知道自己的坚定。
“要做个宜室宜家的好夫君,就要先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呢。”柳云溪状似无意,扭过脸来,笑着问他,“去不去?”
“去,我去就是了。”于她,沈玉衡软硬都吃。
低着眼睛在她身上乱瞟,只看了两眼便觉脸上发热,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了。
大概是那夜尝了好滋味,这两日总是惦记着,只是惦记,又没机会跟她提起来,便独自受着熬煎。
想这许多做什么。
等到成婚,水到渠成才好。
他轻轻念着,搂着少女的腰,又往自己身侧带了带,要彼此靠得再近些,亲密//无间的贴在一处最好。
——
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柳云溪简单备了一辆马车,出发去濮水。
临去之前,她回忆了李先生的好恶,知道此人生性简朴,不喜铺张,为了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这回出行不带很多人,只带两个护卫两个家仆和一个车夫,服侍的丫鬟一个都没有带。
马车走了一天,夜间歇在山脚下,又是大路边,视野还算宽敞。
有护卫和沈玉衡轮流守夜,柳云溪和体力一般的家仆在夜里安稳入睡。
秋日的夜渐渐冷起来,睡在透风的马车里,柳云溪感觉头脑昏昏沉沉,虽然是睡着,可也没有在家中睡得安稳。
“没睡好吗?”
清晨,沈玉衡撩开车进来,看她睡眼迷离,眉头微皱,“今天还要一日的路程,你躺在我腿上再睡一会儿吧。”
他坐回车里,拉住她的手要她躺下。
“不必了,今日快些赶路,明天一早就能到濮水了,那时再休息也不迟。”
柳云溪摇摇头,只往他肩上靠了一下。
马车摇摇晃晃,柳云溪起先还算清醒,赶路大半日,上午在沿路的村里吃了顿饭,下午便有了困意。
天色又黑下来,马车在山间缓慢前行,夜半时分,柳云溪枕在沈玉衡腿上,沉沉睡去。
后半夜,马车停了下来。
似乎前路有状况,她感到沈玉衡对她说了什么,然后便下了车去。
不过片刻,一阵凌厉的剑气穿过窗帘刺进马车里来,柳云溪顿时惊醒,睁开眼,赫然见一支羽箭直直的插在马车里距离自己只有半臂的距离。
如果她是坐着睡的,那此刻已经死在箭下了。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慌,透过吹开的窗帘看向外头,漆黑的夜里看不清东西,却能听见外头刀剑相撞的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