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不是什么特别之事, 东方即明谅沈清芜为男子,而这世间的男子大多躲不过美人, 但那只鸟却告诉他, 沈清芜早有家室。
紫星阁中谁也不知沈清芜有家室,鸟与猫狗不同, 猫狗走街串巷,鸟却能飞出隆京, 那只鸟带着东方即明去了周芙芙的住处,东方即明也在那里看见了周无凝。
便因为这些眼线,东方即明在沈清芜的身上看出了些许不同,他出现在一梦州的时间里,总有一只一梦州的妖不知所踪,甚至有一次周芙芙在买药过程中遭人言语调戏了两句,那人亦在隆京城消失了。
一个两个可算巧合,次数多了便不能忽视。
周无凝察觉到沈清芜有问题,是因为他与沈清芜熟悉,在沈清芜喜欢上周芙芙之前,他与沈清芜就已是相谈甚欢的忘年之交。他不愿相信沈清芜是致使隆京的人与妖失踪的凶手,是因为他更相信曾经沈清芜的为人,他知沈清芜心善,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
但人是会变的,东方即明看穿沈清芜,更多是他所见所闻的依据。
但沈清芜很聪明,从不留把柄,他也很厉害,东方即明不敢跟得太深,直到周无凝消失,隆京城就再也没出现过有人或妖失踪的消息了。
线索断了,也反向证明沈清芜要做的事成了。
东方即明在紫星阁中继续调查,可沈清芜除却带小孩儿外,便是紫星阁与皇宫两头跑,他甚至很少离开过皇宫与紫星阁前的这条街。
他入皇宫,是皇帝传召,也非随意进出,不入皇宫,他就只在紫星阁附近转悠,偶尔带着紫星阁中的弟子去中融山修习历练,撞一撞传承的运气。
他沉淀蛰伏了九年,在十一年前、隆京发生变故之前,东方即明都没看穿沈清芜想做什么,偏偏就是那一年冬至,他看清了沈清芜的所有计划。
“他要从人,变成妖。”东方即明道:“所以二十多年前隆京经常失踪的人与妖的数量几乎相近,而你的出现,让他的阵界与术法成功了。”
周无凝心口狂跳,他点头道:“我当时被关的洞府里的确有许多人与妖的尸骸,在见到这小兔子之前,她也受了惊吓,精神不太好,身上的妖形都幻化出来了。”
“他用九年的时间,在紫星阁与皇宫之间设阵,第一天投一粒石,第二天挪一块砖……他用数年每一日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紫星阁与皇宫之间的木石结构,将阵法连接,再伺机而动。”东方即明道:“何等深沉的心机。”
周无凝连呼吸都停了下来。
从周无凝与若玉换身成功之后,沈清芜便知道换身需要的所有条件,他用九年的时间在紫星阁与皇城之间设阵,只等待一个能光明正大启阵之机。
“他知道隆京将有灾祸。”周无凝望向飘落至溪中荡起涟漪的枫叶,沉声道:“所以他让昭昭带走镇国大妖,因为他知道只要镇国大妖在隆京,他的阵法未必能成,一旦疯魔的群妖被足够强大的妖力控制,那他就没办法在众目睽睽之中杀血而死,换一个身份重新活过来。”
“为何是沈鹮带走镇国大妖?”东方即明紧盯着周无凝,他道:“你知道原因,对不对?”
周无凝张了张嘴,他不敢说出来,那也仅是他的猜测,而如今他在这世上也只有沈鹮一个亲人了。沈鹮是周芙芙用命换来的孩子,他不能将沈鹮牵扯进这一场早有预谋的局中。
东方即明却笑:“即便你不说,我也猜到了,周大人。”
天色渐暗,繁星密布,星河倒映入溪水里,野林中的木之灵飘出,许多妖气混杂在一起,那些妖从未离开过这里,十一年来,他们逃出了隆京城,却从未逃出过这座山。
“看看它们,它们无法离开此处,因为只要离开隆京,必要经过中融,可它们不敢去中融山,你知道原因。”东方即明道:“你便是从中融山中逃出来的,沉睡的远古巨龙中有许多秘境,可其中也有曾困住你的牢笼。沈清芜在中融山脊上设阵,化无数洞府作为他实验换魂的场所。尚不能幻化成人的妖都知道,但你从未说过。”
周无凝怔怔地望向随着水流而动的星河,他虽沉默,可他沉默的原因被东方即明一则则戳穿。
“因为周芙芙也曾来过中融山,她是沈清芜第一个实验的对象,她也曾在中融山的某个山洞中留下蛛丝马迹,一旦被人发现,沈鹮的身世将公之于众。”东方即明道:“这也是我为何要在这片野林,而不去中融山的原因,中融已死,隆京的木之灵越来越少,这一切都败沈清芜所赐。”
周无凝露出苦涩的笑容:“明王殿下既然全都知晓,又何须老夫告知。”
“周大人,沈清芜没有死。”东方即明道:“我亲眼看着他在无数妖力中起阵,亲眼看着皇兄心甘情愿地从梵宫顶上跳下来,是他诓骗了皇兄,是他害我东方皇室险些殒没,而他杀血而死,成功隐退,我不甘心。”
“我跟着他离开了玉中天,他躲在了苍珠海地里十一年,只等机会成熟后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想要的不是一个人的蜕变,他早已不是过去的沈清芜了。”东方即明握紧拳头:“这十一年来,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换了一具又一具妖身,如今他终于回到了隆京,祸乱将至,沈清芜必须得死。”
“苍珠海地……”周无凝喃喃。
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妖,一个借由东方银玥生辰被苍珠海地献入公主府的妖。
“小殿下将此人留在身边,必有危险!”周无凝猛然起身,他想去告诉东方银玥,她留了个不得了的人在身边,可还没跑出两步周无凝又停了下来:“小殿下……为何要将他留在身边?”
东方即明道:“玥儿一直是我们兄弟几人中最聪明心细的那个人。”
所以东方银玥在知道周无凝与若玉换魂后,便猜到了设阵换魂之人所换之魂必然不止一个。
在她看见梅花妖的那一刻,便细致观察了对方,隐约猜到了梅花妖的真实身份。
她给那人起了个特殊的名字。
雾卿——清芜。
她将沈清芜留在公主府的目的便是要看住他的一举一动,再从沈清芜与周无凝过去于紫星阁的行踪记录调查,便不难猜出曾设阵换魂之人是谁。
而她眼下要调查的,是沈清芜的目的。
还有沈清芜到底是不是十一年前操纵妖群之人。
“他的目的?他的目的……”周无凝来回踱步,头痛欲裂:“他曾说过凡人脆弱,一次风寒便能致命,一场疫病便能屠城,可妖的寿命很长。因妖顺自然而生,取自然之灵为己所用,所以他很羡慕妖……”
曾有过一次酒后,沈清芜对周无凝说:“若这世间的人都变成妖,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生离死别,至亲去世的痛苦了?”
周无凝却笑:“那云川,就是第二个妖界。”
沈清芜端起酒杯:“那也没什么不好。”
周无凝彻底喝醉:“不、不好不好,人就是人,妖就是妖……”
不过是酒后胡话,如今却要当真了。
东方即明望向周无凝后知后觉又惊恐通红的眼,道:“他要让这世间所有的人,都变成妖。”
从隆京开始。
因为皇城与紫星阁间,有他二十年前便逐步设下的阵,中融山是天然的屏障,拦下一切想要逃跑的人。
他在等一个契机,想要换魂得成,必然还需一点其他的条件,那个条件,便是东方即明不敢轻易现身打草惊蛇,只敢私下调查的真正原因。
“我要将这些都告诉小殿下,让她早些防范!”周无凝道:“明王殿下你不便出面,便让我去。”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雷霆从空中坠落,轰隆一声劈在了隆京的上空。
东方即明与周无凝的对话至此为止,他知道东方即明与东方银玥的目的,他知道至少东方皇室是想要云川好,为隆京、玉中天乃至整个天穹国的千千万万条人命担忧,既如此,他还有什么秘密好藏?
如若真叫沈清芜成事,这世间从此人化作妖,云川成为第二个妖界,必会天下大乱。
结阵之中,沈清芜分得清人的情吗?
父子换了妖身后,还是父子?
夫妻换了妖身后,还是夫妻?
那些寒窗苦读十载的书生眼见入朝为官,却一夕化作枝头鸟。
那些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的情人,却成了城内城外的两株永不想见的树。
还有、最重要的还有……妖何其无辜?
周无凝入了若玉的身体后,若玉的魂魄便散了,若这世间千千万万的人都化成了妖,那千千万万只妖的灵魂也必将灰飞烟灭。
这一切未必不会发生。
周无凝冒着大雨往隆京奔去,连夜跑向公主府,他要告诉东方银玥沈清芜的目的。
这也是东方银玥特意安排他与东方即明见面的原因。
她察觉到了,但她猜不到。
周无凝的心上像挂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若这世上有人能阻止沈清芜,那个人怕只有可能是沈鹮……
城外野林离隆京实在太远,周无凝赶到隆京时,这场雨已经下了大半夜,眼见着天就要亮了,周无凝气喘吁吁地捂着丹田骂了句这不成器的身体。
若玉的内丹有损,不知是换魂导致,还是在换魂前她的内丹就已受了伤。
待周无凝站在公主府前,大雨早已将他淋透,他捂着疼痛无比的丹田对公主府前守着的御灵卫道:“我、我要见殿下。”
“你是哪位?”御灵卫问。
周无凝一怔,兔子耳朵都冒出来了:“叫逐云来见我,老夫有要事相告!”
他这一吼还真将逐云从公主府内吼出来了。
逐云没撑伞,看上去比落魄的周无凝好不了多少,她见到周无凝时愣了愣,倒是比周无凝更先开口:“周大人,你是否见到了殿下?”
周无凝愣怔:“殿下?我怎会见到殿下?殿下不在公主府吗?”
逐云脸色瞬间煞白,她紧抿着嘴没回答周无凝的话,心却彻底慌乱了起来。
东方银玥不在公主府。
昨夜伺候她睡下的婢女守在凝华殿的耳房,她说她不曾见过东方银玥离开,甚至满府守卫也不曾有人见过东方银玥。逐云亲自去了一趟皇宫,东方银玥亦不在宫中。
没留只言片语。
东方银玥消失了。
第130章 见山
夏季雨多, 从清晨起便淅沥沥地淋了下来,打在马车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雨滴声,细风中传来潮湿又清新的花草香气,隔着薄薄一层竹帘朝车厢中吹来。
东方银玥醒来时, 马车正停在了路边, 细雨打在茂密的枝叶上发出哗哗沙沙声,再大滴大滴地落在马车顶上。便是这声音让她恍惚回神, 因为这不是在凝华殿能听到的声音。
东方银玥才起身便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凝华殿了, 她身处一辆窄小的马车内, 厚软的被褥垫在身下, 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薄的绒毯。她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但应当是不在隆京了, 因为隆京的夏天来得迟,不至于让她一觉醒来便能感觉到车外的暖意,更何况此处还下了雨。
东方银玥弓着背走到车帘前, 有些许细雨从竹帘的缝隙中迸了进来, 她推开竹帘朝外看, 入眼便看见了一匹寻常的棕毛高马,大片被雨水压下的花枝于微风中颤颤,是成片的木芙蓉。
因有花枝遮挡, 连绵的雨偶尔化作细细的雨线,从枝叶中流出, 东方银玥望向前方, 小路泥泞,却有看不见尽头的繁花。
这里的确不是隆京。
东方银玥此生去过的地方不多, 便是曾去蕴水她也没离开过魏家,就连千方州中的街道她也不曾闲逛过。眼下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 除却心里隐约的担忧之外,还有些好奇。
她从马车内钻出,站在车前,弓着背摘了一朵芙蓉花。
马车行走的这一条路蜿蜒,看不见要去往何方,四面静谧。
东方银玥的肩头与发丝被雨水打湿,身旁的花丛中传来窸窣声,她转身看去,瞧见身着暗绿色衣衫的白容从花丛中钻出。他手上抓着一片大叶,里头包了些通红的果子,见到东方银玥时微怔,眼眸一瞬亮了起来。
“殿下醒了?!”白容几步走过来,抬起手臂为她遮挡雨水,又道:“殿下快进马车,离城还有二十里,我远远瞧见这里有这种果子,所以才停下来想摘给殿下尝尝。”
白容一派天真少年的模样,连眼神都带着笑,他将东方银玥连着手里的果子一并推进了马车内,空下的手握鞭轻轻抽了一下马臀,自己也跟着进了车厢。
小马车内只带了几身衣裳行李,白容坐在车厢后以身形挡雨,念了句清净诀,这才歪着头朝东方银玥看来,满脸期待夸奖的模样道:“殿下猜猜这是哪儿?”
东方银玥看了一眼手心的木芙蓉与通红的果子,再见他弯弯的眉眼,眉心微蹙,心下略沉,静默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