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以前总是这么做的。
霍引与沈鹮相识多年,知道她考虑事情的习惯。凌镜轩看上去极其危险,且如今好坏难辨,他放出了一个诱饵引沈鹮上钩,如若沈鹮料定了那饵料里有钩子,一定不会去咬,而非眼下这样纠结。
沈鹮愣神了片刻,定定地看向霍引的眼,也意外这是霍引能说出的话。
霍引变了许多,但有些地方还是没变的,他的眼神告诉沈鹮,不论她做出怎样的决定,他都会陪着她,因为那是她的选择。
前一刻才下定了决心,下一刻沈鹮便抱着头抓乱了满头发丝,长叹一声:“为何这么重大的事情,要落在我身上啊!”
“能者多劳。”霍引拍着她的肩,结果受到沈鹮一记眼刀,他便立刻开口:“我在书里看到的,夫人不喜欢,想来这也不是什么好话。”
是不是好话,他如今自有分辨,但听夫人话这一点,越过所有先贤的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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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镜轩再来找沈鹮的时,沈鹮正背对着院落迎着阳光画符。
轮椅碾压院中枯草的声音窸窣传来,沈鹮也没回头,只拉着霍引指向刚画的符上一处问他:“是不是这样的?”
霍引弯腰仔细去看,点头道:“好像就是这样的。”
沈鹮瞥他:“好像?”
霍引指着朱砂尾端的一处道:“这里再重一点。”
沈鹮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颊道:“我在灵谷看到的不是这样,那块巨石上这古文的尾端是淡的。”
霍引解释:“风吹日晒后,灵谷的古老符文都有所损伤,这里要重一点。此符引天火而非凡火,天火遇水不灭,凡火则不然。夫人平日里引火烧符时引凡火,落地既成灰烬,如符上字尾为淡,是凡火之末,天火若字尾为淡,则难再生。”
沈鹮醍醐灌顶,卷起黄符再画一张,落笔为浓后才满意地点头,拿着黄符往霍引的心口一贴,道:“至少得先保命才行。”
霍引垂眸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符,白嫩的指尖按在了他的胸膛上,过了会让又被她收回去。
沈鹮小心翼翼地将黄符放回自己的袖口,嘀咕道:“不能往你身上贴,若不小心燃符,会害到你的,你是木头,最怕火了。”
——你是木头,最怕火了。
霍引微怔,呼吸停了一瞬,歪着头看向沈鹮,脑海中回想起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一如而今,收了符颇为得意。
霍引当时回了一句……
“我不是木头。”霍引道:“我很聪明的,夫人。”
沈鹮扬起一抹笑看向他:“相公当然最聪明了,否则怎么能助我画符呢?”
说完,她这才将视线落在一旁坐在轮椅上等待多时的凌镜轩身上。
“沈御师想清楚了吗?”凌镜轩问。
沈鹮反问:“该是我问,世子真的想清楚了吗?”
凌镜轩道:“非这么做不可。”
沈鹮握紧垂在身侧的手,微微蹙眉:“世子既然需要我的助力,也至少对我说出实情,如今隆京现况如何?长公主可找到了?”
凌镜轩摇头,催动轮椅朝外走:“长公主没找到,不过那个紫星阁蓬莱殿的殿主倒是回来被小皇帝捉去问话了。即便我有眼线,但此地距离隆京甚远,消息传到了我的手中也未必及时,沈御师还是先想想眼前要如何应对海龙王吧。”
沈鹮与霍引跟上凌镜轩的脚步,穿过第一层星芒矩阵。
她看向凌镜轩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凌镜轩解开阵界的速度极快,若不仔细看他指尖于扶手上画图,沈鹮险些以为洛音设下的阵界如同虚设。
她离开了这座宅子,但阵界未消,在常人的眼中她还被关在了孤岛之上。
“你有多少兵?御师几人?契妖多少?”离开洛家老宅时,沈鹮问出这句话。
凌镜轩回眸朝她看了一眼,道:“这无需你关心,你只要应我所言,在烟花绽放之时将海龙王引去无化城,我会让人配合你,杀了海龙王的。”
这就是沈鹮不敢轻信凌镜轩的原因,因为他将一切都隐藏起来,沈鹮根本探不出他的底细,又如何能与他配合?
“便是你弟弟凌星河要我帮助兰屿,也得带我去见安王妃。”沈鹮牢骚了一句。
提起凌星河,凌镜轩难得露出一抹笑,沈鹮听见他的笑声,没看见他的表情,心想大约是嘲弄居多。
“所以我才说,他很天真。”凌镜轩说完这话转身便走,也不去管沈鹮的来去,更没给她安排她接下来要藏身何处。
这像是毫无诚意的一次交易,凌镜轩似乎不怕沈鹮会离开兰屿一路奔逃出东孚回去玉中天,他倒是很能看穿人心。
见人已走远,霍引才问:“夫人打算去哪儿?”
沈鹮随手摘下一根野草把玩,回想起凌镜轩对她说的话。他不想打草惊蛇,所以谁也没有告知,既然她都已经上了贼船,也只能随贼的步伐行事。
沈鹮道:“咱们……先偷一艘小船。”
凌镜轩虽放她离开,可兰屿自上次沉了一座岛后便戒备森严,她自不能再坐在小花的背上入海,还得去寻一艘小船,于船身设阵,躲过海上巡逻的侍卫,去深海找到海龙王再说。
否则当烟花绽放,沈鹮还未寻到海龙王的踪迹,便坏了凌镜轩的计划了。
索性兰屿群岛最不缺的就是船,但那些好船旁都有人看守,只有岸上停泊数日的旧船沈鹮才能轻易偷到。
此处离岸边很近,老旧的船只就停在了沙滩上,沈鹮使了个障眼法便与霍引一路小跑到船边,解开绳索,偷偷摸摸地上了船,随风慢悠悠地朝海中荡去。
一叶扁舟荡开水中波纹,小船无舱也无桨,沈鹮在船上贴了符,与霍引挤一挤也能躺得下。
远离群岛,飘至深海,此处浪大,辽阔又安静。
沈鹮靠在霍引的胳膊上,眯着眼睛看向碧空如洗的蓝天,道:“好无趣,相公说些故事来听吧。”
霍引半搂着她,问:“你想听什么?”
“你能说什么?”沈鹮伸了个懒腰:“说你记得的。”
霍引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记起了许多,从妖族来人间后的点滴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龙主中融说,我们要赋予凡人可以掌控我们生死的能力,这是他们让我们留下来的条件。”霍引道:“所以龙主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人,将自己的妖力渡给了对方,让他看见了妖能看见的天地精灵,于是那个人就学会了掌控自然之灵的力量,也就是后来所说的驭妖之术。”
这世间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御师,能够习得驭妖之术,除却天赋之外,还需一丝机缘。
“那时妖若想在云川立足,便要遵守人族的规矩,凡人害怕比他们更加强悍的存在,所以将那些无法控制的妖收入浮光塔,一是为了保护妖种,二也是为了保护人间。”霍引道:“我曾答应过一个人要看好中融腹中而出的宝物,所以便跟随宝物一并进入浮光塔,将他护在身后。”
霍引也非自愿保护白容的,只是那如火一般的小姑娘交代得很慎重,她说:“龙族的繁衍与凤族不同,中融好不容易才有了身孕,她腹中的宝物藏了数百年之久,千万不能有一点损失。”
“岚梧,若我回来看见你没有保护好中融腹中的宝物,我可是会生气的。”
彼时她威胁地握紧拳头,双眸凑近,呼吸几乎喷到了他的脸上,似威胁道:“我生起气来很不好哄的。”
霍引垂眸,朝靠在他臂弯中的女子看去。
沈鹮若有所思,突然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她翻身压在了霍引身上,小船摇晃,溅起几点水渍落在二人的脸上。
沈鹮伸手捏着霍引的脸,蹙眉询问:“你听丹阕的话,那丹阕是女的?不,雌的?你……与丹阕是何关系?”
第132章 丹阕
他与丹阕的关系?
这叫霍引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 也不知要如何解释,他与丹阕之间没有多少传奇色彩可述,真要说起来,只是数不清年月的相伴。
“我是由丹阕种下的, 这算吗?”霍引问出这话后, 沈鹮愣了一下。
她大约没想到过这样的答案,从她敏锐地捕捉到那个从未在云川史书上出现过的名字背后可能是个女子身份后, 她便以为霍引与那女子, 约是青梅竹马。
“我与丹阕的故事, 你想听吗?”霍引又问, 他似是有些期待, 反倒叫沈鹮骑虎难下。
她其实不太想听, 那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岁月,可能对于这世间的所有妖而言,妖界像他们心头无法抹去的月光, 是永远无法回头的圣地。那里不属于沈鹮, 她不曾出现在霍引的过去, 也不曾见过他的成长。
但若说她毫不好奇也是谎言,也许今日不听,日后她不问, 霍引也不会再主动说起了。
“说来听听。”沈鹮半似威胁地捏了一下霍引的鼻子道:“说得不好,我就罚你。”
至于怎样的惩罚, 那取决于霍引与丹阕的羁绊而定。
“时间很长, 但故事很无趣,说起来很简单, 夫人一定一听就会明白。”霍引说着,抬起手擦去沈鹮脸上的水迹。
妖族的生灵自诞生起便有生命, 所以即便是一颗种子,霍引也拥有清晰的记忆。
他是被丹阕无意间种下的,凤凰为妖界二主之一,掌管着妖族的所有林木与飞禽,她偶尔会去吃未开灵智的树上的果子,霍引则是那些被她咬一口就丢的无数果子中之一。
他听过风的声音,雨的声音,果肉腐化后身体被松软的土地掩埋,再破土而出,生根发芽,成了还没有身边野草高的小小梧桐树苗。
梧桐树的生命线与野草的颜色不同,但丹阕生活的微月山上没有梧桐树,所以某个她归来之夜,轻易就看见了那株与众不同的颜色。
她居高临下,眼中好奇,伸手抚弄了他的一片叶,说了一句:“你好漂亮啊。”
少女盘腿席地而坐,撑着下巴仔细去看霍引的叶子,突然想起什么道:“我记得这叶子,是梧桐啊!可是你的颜色,和梧桐一点儿也不一样。”
她说的是他生命线的颜色,因为丹阕看过成片的梧桐林,每一个梧桐的生命线颜色大致相同,唯有眼前这一株小小的梧桐内心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于青灰色野草的生命线的光芒里尤为耀眼夺目。
丹阕隔一段时间便会出去觅食,她喜欢尝试不同种类的果子,若是遇到好吃的则频繁去采,若是遇到不喜欢吃的,那些果子大多与霍引一般,被她咬一口便呸呸吐出来,而后随意丢下。
无数个被她丢弃的果子里,只有这一颗好看却不好吃的梧桐果长大了。
微月山上的木之灵很足,经风吹雨打和阳光,霍引从小小的树苗,长得与丹阕一般高。她不喜欢梧桐果,也不见得多爱梧桐树,满微月山上都是成片的碧绿,偶尔应季节开出粉花,唯有霍引这一株别样特殊,从生长初期开始便是通红的叶子,火一般,却从未被她拔根而起,带回长满梧桐的山岭。
霍引留在了微月山,小凤凰也偶尔与他谈心,她说她年纪还小,恐怕当不成凤主,每天最怕的事就是遇见云岐,因为云岐很严肃,而且会板着脸骂人,说她是笨蛋。
她告诉霍引,妖族有龙凤二主,云岐便是龙主,大约是因为他的妻子怀孕,所以他近来压力太大,才总找丹阕的麻烦。
“悄悄告诉你哦,小树,云岐为了怀这个孩子,努力了两万多年!”丹阕说着往他身上一靠,双手拖脸摆出恐惧的模样:“他妻子好不容易怀上了,还怀了三百年未生,我都能想象到他那张脸臭起来有多吓人。”
云岐让丹阕不要再玩闹,丹阕只在他面前做表面功夫,事后还是喜欢偷懒。大约是因为云岐在水,所以她会在微月山上远远看着海面的方向,而后一肚子牢骚。
那么多年过去,霍引也从一株小小的梧桐树,长成了一株巨大的梧桐,丹阕便不只坐在树下与他说话,更多的时候会飞上枝头。
直至中融出生,海生妖庆祝龙女,海洋成了紫色,璀璨华美,叫丹阕也跑去凑了热闹。
她捧着脸道:“中融特别可爱,虽然还只是一颗小小的蛋,但是她的蛋壳都是银色的,太漂亮了!你没有看到她的小眼睛,小爪爪,还有那条卷起来的小尾巴,就只有我的巴掌大。”
霍引的生长,似乎与中融一样,伴随着岁月缓慢长大,可总有些什么无法越过时间,例如生命。
他数不清自己究竟陪伴了丹阕多少岁月,但他记得那时他还不够高,无法看见她口中紫色的海洋。可中融已经长大,云岐陨落,沉入深海,化作无数海生妖的养分。
丹阕也去吊唁了,许久不曾回来,再归来时就连额顶的羽毛都耷拉了下来。她说妖命长久却有限,云岐死之前的那段时间脾气终于能温柔一些,没那么火爆,还好好与她交代在中融成事之前,妖族就靠她守护了。
丹阕成长于一夕间,不过一梦睡醒后便变得沉稳了许多,她做事不再拖沓马虎,也不再偷懒,也很久没有躲入霍引的枝叶中贪图一时的安逸。有很多次她飞过了那株微月山上与众不同的梧桐树,却再没时间为他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