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凌镜轩来找沈鹮时, 答应只要沈鹮说出她的计划, 他便也告诉她一个故事。
就在洛家老宅的小屋内, 层层叠叠的阵法之中, 凌镜轩以残废之躯与沈鹮谈判, 那一场对峙,沈鹮落了下风。
凌镜轩道:“我是东孚的人,是安王府的人, 自不会做出对安王府不利之事。东孚中出了内贼奸细, 若想抓住对方, 便要学会藏匿锋芒,若我不让东孚做出陷入困境的假象,躲在背后的人便不会露头。沈鹮, 你不是想知道海龙王从何而来?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彼时沈鹮警惕反问:“我凭什么信你?”
凌镜轩却道:“你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你想传给皇城的消息走不出东孚, 但我可以, 只要你能杀了海龙王,你就会知道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即便那个答案有多不可信, 也只会是事实……待到东孚奸细被找出来,我便会将凌星河的身份公之于众, 让他重新站在众人面前,以一个活人的身份,以他自己的名字。”
沈鹮也想过,即便她在东孚内查到蛛丝马迹也未必能逃过凌镜轩的眼,只要他想阻止,她永远都只能被困在这座小岛上。
她想凌镜轩是安王府的人,没道理帮着外人来害自己祖祖辈辈守下的基业。如若她与凌镜轩的目标一致,都是杀了海龙王,剿清瘴毒的源头,查出始作俑者,既能联手,倒不如便信他一次。
凌镜轩说他不会让沈鹮一个人孤军奋战,他会为沈鹮安排一个绝对合适的契机,找足了御师配合她,一同杀死海龙王。
只要她听从他的安排,在烟花升天时,带着海龙王往烟火绽放处而去。
沈鹮按照他说的做了,她也的确在那些御师的帮助下杀了海龙王,可凌镜轩却带着外人占据安王府,甚至要将安王府原本的下人全都杀了!
“他们并未伤害过你,难道就因为你那可笑的自尊,便要视人命如草芥?”沈鹮满腔愤怒。
凌镜轩似乎被她戳中了痛点,双手紧紧地抓着轮椅扶手道:“你又知道什么呢?你了解我吗?你知道我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吗?”
刘大人盯着凌镜轩那张冷冽苍白的脸,露出嗤笑,便朝沈鹮道:“安王世子凌镜轩,曾是驭妖之术上的天才啊,他三岁读百书,五岁便为兰屿设计船只出海,就是兰屿之外防着海龙王的大阵也是他亲手所绘。”
年幼时的凌镜轩与洛音师从一人,他年长洛音五岁,与洛音青梅竹马,洛音的许多设阵之法也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不过才十二岁的孩子在设阵之术上便已经超越了他的师父。
“但天妒英才,十一年前隆京出了变故,海龙王亦在海中肆虐,世子凌镜轩为了保护他的弟弟,双腿被海龙王所伤,瘴毒入骨,药石罔灵,从此成了废物。”刘大人似是唏嘘,似是嘲弄:“人们都说凌星河是坠海而死,但当时真正险些坠海而亡的却是凌镜轩,从此兄弟阋墙。你说一个人人称赞的天才,自此无法再站起来,而那个一事无成甚至异化成妖的弟弟,却能拥有完整的身躯,该多么让人痛心,嫉妒。”
从那一天起,周围人看向凌镜轩的眼神便从仰慕、钦佩、赞许,变成了怜悯、同情和唏嘘。他们以为他们说话时声音很小,可那些窃窃私语悉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一遍遍凌迟他的自尊与心。
他的身体因为瘴毒入骨,越来越差,他的思绪也因为这些毒素,变得越来越迟钝,他再也不是过去的天才,甚至有时候他觉得……他才是凌星河的影子。
与他青梅竹马的洛音,也不曾认出过他与凌星河的区别,她带着凌星河去过他们一起爱吃的粥铺,她也推着凌星河,看过他们过往习阵累了后躺下所见的星海。
“所以,世子殿下识时务,及时止损,投靠我主。”刘大人道:“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掌握东孚的一切。我主也答应了他,待到海龙王死去之时,便将东孚归还于安王府掌管。”
沈鹮竟一时语塞,她直觉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可却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
凌镜轩魔怔了,比起他的亲人、爱人,他更爱的是他的地位,和他的唯吾独尊。
是这样吗?
“与她废话太多无益,刘大人,我们走吧。”凌镜轩道:“我此生,最恨妖!迷惑父亲的眼,生了个半人半鱼的怪,如今鲛人一族所剩无几,便由刘大人带走。”
传闻鲛人泪价值千金,鲛人鳞华美无双,鲛人鳍亦是天下独一份的美味,若得鲛人,便是得一取之不尽的金库,更何况兰屿中还有那么多条鲛人。
随着二人离去,拦着沈鹮的官兵越来越多,眼看着凌镜轩与刘大人的身影已经在安王府中消失,要不了多久便会去到中空的兰屿中……
沈鹮突然想起一个更快速到达那里的办法,她抬头望向高耸的兰屿主山,那座山上有一口,上虽狭小,但只要撑一撑,小花也能飞进去。
岛中鲛人已经剩不了多少,小花飞一趟便能将他们全都带走,只要飞上了天空,越过这片海,直往海深处而去。
海龙王被引来浅水处,瘴毒也被封锁于兰屿的阵法里,深海处虽有瘴毒,但鲛人的血脉特殊,他们可以逼出血液中的瘴毒,至少那样……他们都还能活。
沈鹮想到办法便一刻也不能停,她拔出手中重刀,摘下面具化作狮虎鹰。
巨大的狮虎鹰张开口嚎叫时,吓退了一片官兵。
沈鹮抓着小花脖子上的绒毛道:“飞到山巅上去,将那座山顶上的洞撑大点儿。小花,这次就看你自己了,你是重中之重,千万不要漏了任何一个鲛人。”
小花不明所以,还将脑袋垂下来倒看沈鹮,霍引适时开口:“会发光的大尾巴鱼,都要安全带走。”
“咕!”狮虎鹰瞪大双眼,圆眸发光,它喜欢大尾巴鱼!
眼看着狮虎鹰带着沈鹮朝山顶飞去,一群官兵与御师纷纷阻拦,有射箭,有画符,有御剑而刺的,沈鹮应付着那些朝她而来的杀招时,垂眸正瞧见几簇火把中坐在轮椅上的人。
凌镜轩也正在看她,不疾不徐地转动脖间紫珠。
狮虎鹰落在了山巅,它朝中空的兰屿山中看去时,巨大的眼遮挡月光,吓了水中鲛人一大跳。
沈鹮连忙从缝隙里挤了进来,开口道:“我是来救你们的,海龙王已死,有个坏蛋带一群人来抓你们了,你们快跟我走,我带你们回到海里去。”
沈鹮说完这些,那几十条鲛人围在水中窃窃私语。
沈鹮见他们没有举动也知道他们是在等王妃的号令,毕竟安王妃才是他们如今的首领。
心下一横,沈鹮翻过了那个洞口,借着墙壁上的藤蔓一跃便跳到了布满霜花寒冰凝结的石台上。冰屋前,冰树一片片往下落冰屑,安王妃依旧是那一身红裙耀眼,她趴在早已不知死去多久的凌天栩膝上,充耳不闻,默默泣泪。
沈鹮见她如此疯癫,气急道:“王妃,若你再不出声,难道是要看你的族人都死在那些凶恶之人的手下吗?”
安王妃抬起脸,满面泪痕,又化作点点鲛珠,她道:“我若离开了这处,天栩便保不住了。”
今夜血月,洛音与凌镜轩已经来过一次了,她预料到或有大事发生,这是她早已预见的安王府的结局。东孚迟早有一天是要被人吞并的,她心力交瘁,寿命将至,瘴毒蔓延,她保不住安王府多久,只是不忍见凌天栩操劳一生的东孚彻底毁在她的手中。
而今满屿火把,热气腾升,她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又怎么会舍得与凌天栩分别?
暑气腾腾,只要离开这里一刻,凌天栩的身体便会软化,一日,便会腐朽。
“死去的人,真的有活着的人重要吗?”沈鹮望向凌天栩的尸体,痛心道:“你不是只有一个爱人,你还有你的孩子,你的族人,哪怕为了那个尚在卵中的小鲛人……带领他们,离开这里吧。”
安王妃越过石台朝下看去,她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她的族人了,她的族人已经在这么多年里,从成群结队,变成了零零散散,从几千几百,变成了如今的几十。
其中的确有些小孩儿,尾巴上的鳞还很嫩,睁着一双大大的圆眼睛,甚至不知生死的可怕。
“我听过你的故事,你也曾是敢为族人而赴死,刺杀安王的首领,我想安王当初喜欢你,便是因为你与他拥有一样的品质,你们都会为了自己在意的人奉献自己,果敢、坚韧。”沈鹮望向这专门用冰、用妖气维持的世外桃源,缓缓道:“而非沉浸于无法苏醒的梦境里,自怨自艾。”
沈鹮的一番话,又惹得安王妃不断落泪。
她心中焦灼,已经做好了打算,如若安王妃依旧不愿离开此处,她便让霍引使用暴力,强行带他们离开了。倒时弄伤了他们,也好过让他们都落在刘大人的手里强。
安王妃抹着泪道:“你带他们走,他们该离开这里。”
她离开了凌天栩的身体,扶着冰桌一步步走到了石台边缘,看向水中昂着头畏缩成一团的鲛人。安王妃张开口,用他们鲛人的语言,似泣似歌。
沈鹮没听懂,只见水潭中的鲛人纷纷回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狮虎鹰嗅到了危机,突然从顶空传来一声咆哮,沈鹮背后一凉,便见中空的山体边缘石阶上火把扬起,一排排穿戴铠甲的官兵围住了水潭,刘大人就在那些人身后。
他看向鲛人的目光,就像是看向了金山银矿。
“好,好!”刘大人道:“将他们全都捕捞上来,记住,若能留活,尽量留活,若极力抗争的,死了也行,但一个也不能放过!”
沈鹮心下一沉,连忙开口:“小花!”
狮虎鹰再一次咆哮,妖气震慑,连那些水中鲛人都纷纷释放妖气来抵抗。
只见山巅碎石纷纷往下落,身形巨大的狮虎鹰挤入了狭小的洞口,张开双翼直扑而下,光是翅膀挥动便将几十人扇入了水中。
到了水中的人便被鲛人拿下,不过片刻血水浮上。
沈鹮从石台跳上狮虎鹰的背,此处只能短暂逗留,若有人拿出绳网,那她与小花都要被困在这儿了。
山中忽起一阵颤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岛。
山石碎落,沈鹮警惕地朝上空看去,站立在洞口的霍引昂着头望了一眼血月,再垂眸与沈鹮对视。
他蹙眉道:“要封山了……不,是封海。”
第138章 封海
海上的风突然停了。
原本吹上脸庞的咸湿气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岸上停泊的船只悉数被浪花摧毁, 只有不远处的礁石能让人站得高些,看得远些。
洛樽站在礁石上,远远望着血月之下的深海,看向那被火把光芒彻底点亮的兰屿群岛, 主岛之外的五大岛屿连带着五岛之下大大小小每一个岛名都印在他心里的一百零三只小岛, 全都被框在了阵中。
他是习阵之人,如何看不懂此阵若成, 将会给兰屿带来怎样的灾难。
安王府的御师本与那被凌镜轩带来协助沈鹮杀海龙王的御师对峙, 两方互不相让, 却在洛樽静下来望海的那一刻, 纷纷停下手中的剑与符, 他们也朝兰屿看去。
因为没有风从海面吹来, 所以拍打在岸边的浪花越来越弱,一如死水,渐渐平息。
有什么东西从水中生出, 又有什么东西往边缘蔓延。
“爹爹——”
洛音的声音突然响起, 洛樽浑身一怔, 他猛然回首朝身后看去,一种劫后余生涌上了心头,使得洛樽不断喘气。
洛音虽用过了清净诀, 可她毕竟从悬崖峭壁上坠入水中,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游上了岸, 怎能不狼狈。此刻洛音发髻散乱, 一双眼满是不解与慌张,在见到洛樽那一刻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她不再是平日里看见的稳重模样, 坚毅化作后怕与脆弱,洛音扑到了洛樽的怀中。
洛樽拍着洛音的肩安抚她, 再抬眸朝与洛音一并过来的人看去。
那人长着凌镜轩一般的脸,又与凌镜轩一模一样的打扮,可他站得笔挺,甚至因被人拆穿了身份后无需再继续伪装,眼神中迸出了凌厉,与温和的凌镜轩霎时变得完全不同了起来。
洛樽只愣神了片刻便认出了他:“星河?”
不是人人都知道凌星河的存在的,至少洛家人并不知情,乍一看见十多年前就已经落水而亡的安王府二公子变成了鲛人,浑身释放着妖气站在面前,洛樽已经猜不出兰屿到底要经历怎样的变故了。
凌星河望向洛樽,问:“他要做什么?”
他没有说出凌镜轩的名字,可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凌镜轩。
洛樽摇头,凌星河的眼神中才闪出了些许慌乱,打碎了镇定自若。
他几步上前,抓住洛樽的手道:“他派宋廖接人上岛,又派宋廖驱逐安王府的人离开,宋廖是你八拜之交,你却说你不知道?!”
“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洛樽摇头道:“今夜我见月象有异,察觉海龙王冲破了兰屿的阵法,便带领府中御师去抵抗海龙王。再从海上上岸便是如今这一副场景,我甚至不知……这世上竟有两个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