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容喉结滚动,声音微弱却清晰道:“八年前,青云寺,我的额前曾被狼牙锤击打过。”
当时血流不止,白容甚至觉得他的头骨被人敲碎,他恍惚听见了破碎的声音,紧接着耳畔便是一片嗡声,失聪、失明,目色浑浊,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
白容没有算时间,他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总之生了一场病,身体寒冷地像是陷入了冰窖,即便蛇为冷血,却也没有那样叫他瑟瑟发抖过。他蜷缩在被褥中,以为自己会在寒意中沉睡,彻底死去,恍惚间又想起那一个月他都没去公主府,没向东方银玥报上自己近来学习的成绩。
青云寺的人恐怕也担心他死了,每日都有人围在他的床边喂他各种丹药,也不知那算是历练还是折磨,总之那一次白容熬了过来,后来反倒不容易受伤。
他不曾与东方银玥说过这些,因为青云寺里的人说他如一条野性难驯的狗,东方银玥是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不喜欢他的妖性,所以才特地将他送到青云寺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忠诚又懂得屈服的玩宠。
八年前……
沈鹮深吸一口气,她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八年前委实太久远了些,白容头骨上的洞若真是八年前留下来的,也不会现在才痛,应当会是个长久的病,亦不会如生长痛般,每月复发。
可青云寺里的人都是御师,谁知道他们是否有其他折磨人的手段,又是否在他养病期间,对他的伤口做了怎样的法术诅咒。
沈鹮抿嘴,比了个简单的结印手势,室内符光微动,朱红色的符文贴上了白容的额头,又如融化的冰,一滴滴顺着他的眉心落下。
没用。
也没探出什么法咒禁制来。
“你先熬过这一晚,待身体好些了,还是将你的血给我一些。”沈鹮说罢正要走,又想起什么才将一个瓷瓶递给白容:“这里还是之前那些药,但平日不要服用,只等你痛症开始时再用。”
索性白容在脆弱的时候,还是能接受霍引的血液的。
沈鹮掀开珠帘走到东方银玥的身后,她重新跪下道:“禀殿下,白大人的病非一日形成,也非短时内可除,还得仔细研究,在下还需些时日才能找到病症原因。”
东方银玥放下了书,起身道:“沈御师,本宫送你。”
沈鹮微顿,就连白容也抬起头来看向她。
能叫东方银玥屈尊相送,想来是有重要的话要和她说了。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了凝华殿,殿内又重新安静了下来,空中残存着东方银玥的气味,白容捂着疼痛暂缓的额头,盯着桌面上烛火下翻阅一半的书籍发呆。
东方银玥领着沈鹮一路出了凝华殿的范围,这一条路沈鹮来时因心中忐忑没仔细看,此时离开,意外地静下心来,瞧见了许多昔日皇宫中沁园的影子。
凌霄花顺院墙坠下,月色下的花像是覆了一层白霜,东方银玥的裙踞拖在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她的身姿比沈鹮印象中的要高了些,性子也不像过去那么温柔了。
时间总会教人改变。
“沈御师。”东方银玥终于开口:“本宫着人调查过你,还望沈御师切莫介意。”
沈鹮脚下一顿,心又悬了上来。
东方银玥道:“本宫知晓柏州两名御师之死是白容下手,与沈御师无关,也知因你被柏州州府追杀从而与白容一路,搭着魏家的船来到隆京。白容到隆京后并未立刻回公主府,而是随你去了福卫楼,那时本宫心里便有顾忌……”
“殿下放心,在下与白大人并非……”沈鹮还没说完,东方银玥便轻笑摇头:“本宫不是顾忌那种事。”
的确,拈酸吃醋,不是东方银玥的作风。
“他啊,万事藏在心里,若非这病被本宫撞见,怕是永远也不叫我知晓。”东方银玥的目光落在一汪池水上,回想起方才凝华殿内白容对沈鹮说的话,八年前青云寺内的事,她偶尔问过,他总说都还好。
急切表现出自己的优异,急切地想要离开青云寺,却学不会告状。
“正因他突然病了,本宫才想起了你,能叫他信任你,跟你去了客栈,必是因为性命攸关,也必是你有过人之处在。”东方银玥转身,面向沈鹮时眉目温和:“柏州之事是他的错,本宫会还你清白,沈御师今夜回去福卫楼后好好休息,朝天会还长,沈御师好好准备。紫星阁留有能之人,本宫希望,隆京也能留得住沈御师。”
这一瞬,沈鹮像是看见了过去的东方银玥,可一眨眼她又变成了清冷的美人,对着沈鹮身后道:“逐云,送沈御师。”
从公主府回到福卫楼,沈鹮还是浑噩的。
已入深夜,紫星阁处的比试也告一段落,万籁俱寂,沈鹮却睡不着。
日出东方,金光缓升,沈鹮睁着眼熬过了这一夜,但大理寺的人并未找上门,想来她可以前往通碑台,去紫星阁了。
昨夜东方银玥的话似乎还缠绕在沈鹮耳边,她说紫星阁留有能之人,她希望沈鹮能留在隆京。
沈鹮也希望,自己能通过朝天会,长长久久地留在隆京。
第25章 赠剑
从福卫楼走向天华大道, 这一路看向沈鹮的人有不少,她不确定其中有多少人是前些天在通碑台前看过热闹的。
五日过去,通碑台前的御师少了大约一半,沈鹮走过通碑台, 衣袂扫过阳光下显现的金色符文, 古老的文字镌刻着紫星阁与东方皇权共存的上千年历史。沈鹮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些符文,它们仿佛拥有自己意识般在她的掌心跳跃, 直到她收回手, 才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声。
终是有人忍不住, 指向她这边道:“就是她吧, 被人举报杀人, 又被大理寺带走的。”
“是她, 我认得她的面具,不过她怎么又来紫星阁了,莫非她身上杀人之案已然平反了?”
沈鹮下了通碑台, 此刻才算真正地走到了紫星阁的大门前, 垂在身侧的手缓慢握紧, 她看向紫星阁匾额角落里的一行小字。
只分善恶,不论尊卑。
沈清芜当初知晓她从长公主处学了些字,便着重于对她的教育, 曾特地站在匾额下指过这一处,他的话后面还加了一句:“这句话是对所有生灵, 不单是人, 还有妖也一样。”
“万物共存,自有其道理, 这世间终有一种办法可以找到人与妖之间平衡的一条线,守住那条线, 或许就是云川真正该有的模样。”
沈鹮懵懂,当时不知沈清芜说完这句话后为什么要一声叹息,后来她亲眼看见皇室堕落。乾允帝荒淫,沉浸于折辱妖的残暴手段中,他将妖看得连牲畜都不如,皇亲国戚皆效仿之,沈清芜无法阻止,甚至有时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上头已经不知沾染了多少助纣为虐的血迹。
“沈御师。”
一声呼喊打破了沈鹮的回忆,她回眸看去,意外见到身着大理寺官袍的人手执告文,逐步朝她走来。
此人正是前段时间受理邹大人之死的大理寺丞,只要是在隆京的人没有不认得他的,因沈鹮先前被大理寺的人带走,如今再出现于紫星阁,大理寺丞又再度过来,难免多了许多围观的人。
这些人中有已经在紫星阁里比试完了的,有前几日比试失意最后再来试一试的,更有对此事一头雾水纯凑热闹的。
沈鹮拱手,正要行礼,大理寺丞周大人手背架在了她的手肘下方,将人扶正后道:“无需多礼,本官此番过来是为还沈御师清白的。”
“六日前朝天会,有人举报沈御师曾在柏州杀了两名御师,因此我大理寺秉公查案,在案件未查明时,将一干涉案人等皆带去了大理寺受审。柏州一来一去虽远,幸得御灵卫通信相告,本官已查明柏州死的那两名御师与沈御师无关,实则是一名为‘金琰’的神秘游侠所杀,特来公告。”
说罢,他便将手中告文递给沈鹮,上面加盖了大理寺的印章,确定此案与她无关,可以堂堂正正地入紫星阁参加比试了。
沈鹮愣愣接过,周大人能当着众人的面还她清白,便是堵住谣言最好的方式了。
只是……
她连忙开口:“大人方才说,涉案人等都被带入大理寺了?”
周大人道:“是,只是本官事忙,传讯其他人较沈御师晚了几日,不过此案已与沈御师无关,沈御师就不必多问了。”
沈鹮见对方摆明了不想说,也不好多问,便再次道谢,将告文收入袖中,压下忐忑的心。
踏入紫星阁,与小小门楣不同的是紫星阁的内部很宽敞,汉白玉的平台供御师晨练,沿八方台阶可走向不同的大殿。
紫星阁创立之初只是一座阁楼,第一任仙师仅几名弟子,不分昼夜在阁中书写与妖相关的典籍、法术。后来紫星阁逐渐扩大,阁内御师也从几人变成了几十人、后来的几百人、再后来的上千人。
阁中陈设逐渐更改,因御师过多,个人的能力与所学不同,紫星阁主习的驭妖之术分成了四类,也就是如今的四大殿。
每座大殿都有其殿主,若按官员品级来算,可为从二品。
四殿为:蓬莱殿、青苍殿、明云殿、风行殿。
蓬莱殿主阵,设立结界阵法与境;青苍殿主理,通晓妖的习性与类型;明云殿主控,擅驭妖斗法;风行殿主练,符咒、丹药,皆为其所攻。
除了四大殿之外,紫星阁内还有一楼,一洞,一禁地。
楼为古书楼,记载了目前可知的所有驭妖之术,为四大殿共同学习的课业。
洞为知过室,顾名思义便是御师犯错后受罚的地方,里头倒是没什么骇人的刑具,无非是要人静思己过,知错就改。
禁地便是浮光塔了,那处塔外加盖了禁制与封印,寻常御师本就进不去,唯有紫星阁的阁主才能解开禁制进入,那里关着这世间画册上绝大部分濒临灭绝或凶残可怕的妖。
多年前的某一日,沈鹮意外自己的血竟也能解开封印,让她进入浮光塔。
或许是因为她为紫星阁主的女儿?
具体原因,沈鹮不知。
正如她当初能带走霍引,离开隆京一样,谁能想到镇国大妖轻而易举便被她从浮光塔中带出,彼时想不通的事,如今还是没头绪。
四座大殿共立四方,大殿上旗帜飞扬,表示各路御师可以随时参加比试,只需将荐信或世家推出来参加朝天会比试名额的名牌交出想去比试的大殿,便会有比试记录符跟随。紫星阁允许人有一次失误的机会,便是此殿比试输了,还可向殿主要回荐信或名牌,再去下一个大殿参加比试,若两次皆败,则彻底失去比试资格。
许多野路子出生的御师摸不准自己究竟适合哪一个修习的方向,所以若没有十全把握,他们会用这一次机会试错。
今日来紫星阁的人只有紫星阁开启当天的一半,这其中还有一半则是当日来过,今日再来的。
沈鹮握着手中荐信,站在正中间的平台上四顾,看上去茫然地不知要如何选择。
忽而一道剑气冲来,沈鹮眉头一拧,立时侧身躲过。
再看那柄剑,锋芒毕露,破空时传来的声音犹如凤鸣,剑身极薄,想来提在手上也很轻便,是一柄十分适合女御师用的剑。
再看掷剑的人,沈鹮对上了一张灿烂的笑脸。
长剑嵌入台阶,魏千屿见沈鹮没接住,连忙颠颠地跑过去看,只见那柄剑果真削铁如泥,竟穿裂了汉白玉的阶梯,半边剑身深埋其中,打碎了一地的玉石。
方才还笑得仿佛烈日阳光的魏公子此刻顿时愁眉苦脸,扁嘴道:“完了完了,弄坏紫星阁里的东西若被爹知道,非得扒我一层皮不可!”
沈鹮双手抱臂,往后退了半步,摆明了此事与我无关,而后眼神瞟向别处,抬脚正要走。
“沈仙子!”魏千屿连忙叫住了她。
沈鹮抿嘴,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这荐信好歹是人家送来的,她也算与白容合伙骗了魏千屿一场,总不好一点面子也不给,于是转身笑道:“啊呀,原来是魏公子,你今日……换了身衣裳,我没认出来。”
魏千屿也不在乎她的敷衍,高大的身形弯着腰,双手用力地握住那柄剑的剑柄,哼哧哼哧半晌,又叹气道:“沈仙子来帮帮忙,帮我把这剑拔出来。”
只要没被其他人看到,这玉石台阶上的裂缝就与他无关!
沈鹮见他着实有些过去的蠢样,叹了口气走过去,她推了推魏千屿的肩膀道:“让让。”
魏千屿抬眸,坠落在额前的发丝被他拂开,颇有些潇洒意味,问出的话却不够男子汉:“啊?不用我出力了?那你、你一个人能行吗?”
沈鹮瞥他,藏匿无奈的嫌弃,她伸出右手握紧剑柄,像是轻轻一拉,便见那薄剑松动,伴随着摩擦声,一寸寸被她从玉石台阶内拔出来。
魏千屿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她甚至没有双手握住剑柄用力,而他围着沈鹮转了半圈,仔细看向她纤细的胳膊,想不通她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竟就轻而易举地把这把剑拔出了。
“你、你你你……”魏千屿话都说不全了。
沈鹮将剑递还给他,魏千屿又双手背在身后道:“我不要,这本就是我寻来送给你的,一瞧便是女子用的剑。”
所以方才魏千屿见沈鹮发呆,这才将剑掷向她,他掌握了分寸与方向,谁知这剑果真与卖剑的那人所说,极其有灵,脱手便十分有力,刺入台阶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