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多氏族、官员世家都想将门内弟子送入紫星阁,这场持续十多日的朝天会,并不只是御师间的狂欢,更多也是那些背后推手们的博弈。
东方云瀚知道一些,却不全然知晓。
“当年瘴毒为何会被列为禁物?”东方云瀚问。
卞翊臣不动声色地朝东方银玥的方向看去一眼,他不敢去看对方的脸,只是目光从她执白玉棋子的手上一晃而过,回答道:“瘴毒原是青云寺对妖的用刑之物,因妖惧怕瘴毒,而隆京的妖若为非作歹被关入青云寺,只要使用瘴毒他们便无不招认……后来也不知为何瘴毒从青云寺流露至外,竟去了一梦州与万两金楼,短短一个月内造成三十起死亡案列,从那之后瘴毒便被列为隆京的禁物,便是青云寺也不可使用。”
那件事发生时,小皇帝才七岁。
满隆京的达官贵族家中几乎都藏有瘴毒,些微瘴毒被妖吸入,会激发妖的潜能,或展现妖的妖性。
一梦州中的人以此玩乐,满足某些人隐秘的性\\癖。
万两金楼内则以此豪赌,让两名妖厮杀到鲜血流尽,比出胜负。
但妖性不可控,尤其是瘴毒能迷惑妖的本心,一旦过多吸入瘴毒,妖便会完全丧失理性,甚至异变,变得残暴血腥,肆意杀人。
因一个月内死了三十个人,东方银玥大发雷霆,雷厉风行且不顾朝中众臣的意愿与面子,命御灵卫封城搜刮了百日,彻底清除了所有瘴毒,并将此物列为隆京禁物。
瘴毒并非御师提炼出来,而是这世间本身就存在的,但若寻瘴毒根源,大约要从风声境那边找起。
古书上曾说,数千年前的妖与人两界并不相通,妖生存在云川大地的另一面,正因为妖界瘴毒肆溢,迫害了无数妖灵性命,才会让妖从妖界逃入天穹国。
而天穹国妖的起源地,众多妖灵衍生之处,便在风声境,在灵谷。
除了隆京,其余地界并无禁用瘴毒的明令,那是随着妖一并来到天穹国的,便是禁了,它也存在。只是时隔几年,居然有御师再用瘴毒,就在隆京内,在朝天会上。
“谁家御师用的?”东方云瀚问。
卞翊臣老实答:“上官家……臣在第一时间已去上官家问话,只是上官家矢口否认,只道那御师原本不是隆京人,因想参加朝天会,加上他能力不俗,故而上官家惜才才给了他一个氏族弟子的名额。”
便是要将自己撇干净,反正那姓钱的御师已经死了。
加上如今的上官夫人本就是妖,她哭哭啼啼,说这世间无妖不恨瘴毒,她若知晓钱御师的本性,怎会用他,只说自己也是被人骗了。
后来青云寺的人也去了上官家,并未查出瘴毒,便留了官差看住上官家的两门,也未真的为难上官家,只等卞翊臣上报,再发落。
东方云瀚再度陷入棋局里去,迟迟没说话。
东方银玥与他你来我往地落子,见他还是一副沉默的样子,终是叹了口气,拿起手中雀翎扇朝他额头轻轻一敲,再道:“彻查上官家的御师,此次朝天会凡是上官家入选的名额皆划去,瘴毒一事不可因氏族之名轻拿轻放,否则源源不断,难以根除。此次瘴毒由上官家起,不论他是否被骗,总归错从他出,责要他认。”
卞翊臣沉默着朝东方云瀚看去,见东方云瀚没反对,便答是。
第33章 臣子
一局棋下完, 东方银玥晃着扇子起身,东方云瀚连忙问:“姑姑要走了?”
“让卞大人陪你下吧。”东方银玥笑说。
东方云瀚撇嘴:“老师下棋放水,没意思。”
卞翊臣:“……”
最终东方银玥与卞翊臣都没留下来,既然隆京再出现瘴毒, 彻查瘴毒一事自然也落在当年整治隆京瘴毒的宣璃长公主身上。
卞翊臣一直跟在东方银玥的身后, 她今日入宫没带逐云,只有两名宫女跟着。
过了盛秋的天吹过的风微凉, 御园中的树木也像是提前进入了秋末冬初, 许多草叶的叶尖泛黄, 植物的颜色也不够鲜艳, 正因如此, 东方银玥摇曳在将要凋零的落花中的蓝裙便更显得璀璨夺目。
大约从两年前起, 东方银玥便总着一些暗蓝色、暗紫色的衣裳,似乎想显得沉稳些,总之再难看见她身穿耀眼的红裙了。
十年前的皇宫陷入大火, 漫天飞过的羽族与爬墙而入的兽族, 杀戮、血腥、尖叫、绝望充斥着隆京每一个人的心中。
卞翊臣曾看见过死亡, 彼时他是年仅三岁皇子的老师,乾允帝死的那一日,他与东方云瀚一并困在了七宝楼。
神女着朱裙, 执明灯从天而降,救的不光是东方姓氏下最后一个子嗣, 也救了他。
那是卞翊臣第一次见到宣璃长公主。
卞家言情书网, 人人学富五车,他的爷爷更是入朝为相, 学子无数。卞家总出帝师,而卞翊臣年纪轻轻便得了隆京大才的名声, 一早便被乾允帝相中,要他入国学院教皇子。
彼时乾允帝只有东方云瀚一个孩子,而小皇子太年幼,所以教学并不去国学院,而是卞翊臣入宫。
但他入宫教学那一年,东方银玥已然离开隆京去了蕴水,听说是魏家的老夫人病重恐时日无多,东方银玥又与老夫人情深,特去看望。
这一看望便似忘了时间,再回京,就是十年前羽族叛乱,万妖反噬,隆京陷入大火中。
十五岁的东方银玥比七宝楼外的火还要耀眼,她有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像是能魅惑天下君子,夜明珠下的俏丽脸庞,入了卞翊臣十年梦境。
本以为这一路,又是他目送长公主离开皇宫,却没想到东方银玥在前头停下脚步,忽而回眸朝他看来。
卞翊臣微怔,自觉是否是他目光过于直白,一时踌躇。
“卞大人怕本宫?”东方银玥微微挑眉。
卞翊臣抿嘴,回答道:“臣敬殿下。”
“既不怕,那便走过来些。”东方银玥晃着雀翎扇,似是闲聊道:“说说陛下的课业吧。”
以前她也问过,在议政殿,或东明宫的墨香斋里。但那时皇帝还小,总能让东方银玥揪住错处,后来皇帝处事越发成熟,她就问得少了。
方才那篇被东方银玥夸赞写得不错的文章,也被卞翊臣夸奖过。
文章内容是弃旧政,改新朝,放下旧臣子,改换新血液。东方云瀚写得并不详细,那篇文章更像是他某一夜批奏折批得头痛心情烦闷随笔写下的牢骚,短短两页纸,字迹还有些潦草,却拿住了天穹国的命脉。
朝中臣子,一大半是太上皇那朝便留下了的,东方银玥的长兄乾允帝,当太子时豪情壮志,皇位坐不到几年便冷了,仅仅三年就换了东方云瀚当皇帝,东方银玥执政。
乾允帝的皇位没坐稳,短短三年便换了两任皇帝,加之新帝年幼,女子当政,那些老臣渐渐坐大,其心也未必如当年那般坚韧不改。有些臣子如一个人身上的伤口,腐肉不挖,新肉永远长不出,伤口也永远无法愈合。
卞翊臣夸过东方云瀚的文章,便代表他也认同此类观点,东方银玥既要与他谈,却也不能谈得太深。
从东明宫往皇宫大门的路其实并不短,只是二人脚程算不得慢,又或是卞翊臣也只能借着谈起东方云瀚课业的事才能与东方银玥有那么一丝近谈的机会,一时忘了时间,竟不知不觉就到了宫门前。
公主府的马车就在宫门外候着。
过宫门,凉风拂面,东方银玥微微眯起双眼,嗅到了风中熟悉的味道。她抬眸朝马车的方向看去,马车前珠帘被风吹得脆响,高挑的少年如一棵劲松站得笔直,摆出一惯的臭脸。
卞翊臣的话止了,他见东方银玥的脚步停下,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白容的目光很冷,似轻飘飘地打量,在卞翊臣与他对上视线后又一闪而过,再面对东方银玥,少年抿嘴,唤一声:“殿下。”
东方银玥转眸对卞翊臣道:“卞大人,陛下的课业还需你多上心。”
“是。”卞翊臣行臣礼,东方银玥已然抬步离开。
她朝少年走过去了,越来越近,近到一阵风便能将两个人的衣袂缠绕在一起,是他或许此生也不能走到的距离。
“收敛你的眼神。”东方银玥伸手弹了一下白容的额头,蹙眉道:“卞大人不许动。”
白容微怔,他动了动嘴唇,轻声道:“他龌龊。”
东方银玥无语:“卞大人已经是如今隆京城最是君子的人物了。”
白容想说,他看东方银玥的眼神不清白,可东方银玥何其聪明,这世间甘愿折服于她的男子不在少数,倾慕之情与敬仰之情是不一样的,她又如何看不透?
可即便如此,东方银玥还是会与他说话,与他一并从宫中出来。
纤细白皙的手忽而落在眼前,白容略回神,他扶着东方银玥上了马车,再朝宫门前去看,身着碧水色官服的卞翊臣还站在原地,遥遥望来,白容鬼使神差地丢了一旁骑来的马,也钻进了马车。
珠帘晃动,东方银玥见白容进来,想也不想便要将他踹出去:“马车小,滚出去。”
白容不为所动,抓着她的脚踝强行挤入马车,然后坐在了东方银玥垫脚的蒲团上,将她双脚抱在怀中,足矮了她一截。
珠帘坠下,阻隔外界视线,却偶尔透过一丝光,马车行驶离开了宫门前,将卞翊臣的身影远远甩开。
东方银玥嗤笑一声,动了动脚,没抽出来,却问:“你这算什么?”
白容抬眸看向她,喉结滚动,妖气溢出:“我龌龊。”
东方银玥:“……”
龌龊的少年手掌抚摸着她的脚踝,见她没有挣扎后便慢慢倾身,将脸枕在了她的腿上。一头墨色的长发倾泄在东方银玥丝滑的裙面上,白容闭上双眼,似是享受这片刻温存。
“瘴毒之事你是故意不报的?”东方银玥伸手拨弄着他的发丝。
白容对旁人的事并不动容,即便东方银玥戳穿了他的心思也不值当他为此事睁眼,他认下了。
“那是上官家的御师,我讨厌上官家的人。”白容道。
他是个记仇的性子,既不能随意杀了上官家的人,那就给他们多添一些麻烦,谁让他们在他回到隆京的第一日便将他带去旖屏楼。
白容隐瞒不报,青云寺便会去查,一旦青云寺介入必会有人将此事告知给东方银玥听,想来这几天上官家的人一定吓得觉也睡不着吧?他知晓东方银玥对瘴毒厌恶,瘴毒既出自上官家,上官家一定不干净,他们无非想做些手脚隐瞒过去,但瘴毒出处还得查清。
“我有在找。”白容忽而睁眼,抬起头看向东方银玥,像是邀功:“青云寺的人无能,我能找到。”
他能找到瘴毒,他一定是长公主身边,最有用的那一个。
白容眼神真挚,浅茶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东方银玥的面容。
少年在某些事上偏执得有些夸张,按照东方银玥的处事章程,一会怪他因泄私愤不及时上报瘴毒之事,二会怪他越过青云寺办案私下调查瘴毒一事,可这两怪东方银玥终究没说出口。
她从来知晓白容的为人,或许在她的内心深处,也在纵容着他。
提起青云寺,东方银玥难免想起那夜她让逐云将沈鹮请来为白容治病时,白容说的话。
她抬手轻轻拂过白容额前的碎发,指腹略过眉骨,少年却因她主动触碰,感受着她的体温而微微颤栗,马车内到处溢满了他的妖气,贪婪的,渴望的,无孔不入地侵蚀着她。
最终东方银玥找到了白容眉骨上方的伤口,姑且叫那处为“伤口”吧,头骨凹陷,像是缺了一块,可那处发丝下的皮肤却是好的。东方银玥的指腹贴着伤处轻轻按压边缘,去测那缺了头骨的洞的大小,白容猛然一颤,薄唇微张,他始终没有移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东方银玥,细细喘气。
“痛吗?”东方银玥收手,眼中闪过些许疼惜。
下一瞬白容便抬起头,主动用额头蹭上了她的掌心,就用那块“伤口”去摩挲她的手指,他的声音沙哑,回答道:“痒。”
像是伤口结痂时难耐的痒,却比那痒得数十倍、百倍,非得东方银玥的抚摸才能缓解分毫。
东方银玥任由他蹭着,他闭上眼像是痛苦又像是舒服,却在一瞬立刻睁开了眼,震惊、意外、还有些微羞耻浮上了目光中。
白容微微张嘴,一时没敢出声,他的额角还贴着东方银玥的手,可他身体却比之前更为颤抖,呼吸凌乱,不可置信地捏住东方银玥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