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那盒糕点进了门便被上官茹抢去丢进池子里喂鱼,即便她那日因一个莫名的冲撞长辈的理由被罚跪祠堂,上官清清的心里还是很高兴。
因为魏千屿带她放花灯时,在花灯上写了他们俩的名字。
他说他喜欢上官清清,因为她乖巧听话,因为她像他年幼时养过又没养大的小兔子,因为她顺着他的心意,从不说令他烦躁讨厌的话,也不恭维他,因为她的声音软软的,会喊他“屿哥哥”。
他说他想永远与上官清清一起玩儿。
那种永远一起,或许是玩伴的感情更多,又或许只是他一时高兴随口许下的,但那确实是上官清清被迫乖巧,被逼听话,只能顺从的童年里,支撑着她的誓言。
直到那场大火烧到了上官府。
烧到了沈鹮的眼前。
她依旧在上官清清的身体里,她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十数年的过去,她看见羽族的赤鸟悬飞于空中,上官靖带着上官茹母女俩迅速逃离。
沈鹮被困在了上官清清的身体里,她看见了上官靖,她哭着请上官靖带走她的娘亲,那时上官夫人正在病中根本下不来床,府里的仆从与小厮有序撤离,可谁也没想过她们的院子,谁也没打算带走她们。
那不是无心之失,甚至可以说,上官靖在借这个机会蓄意谋杀上官夫人。
或许只有上官夫人在意外中死去,他才能安慰自己双手未沾妻子的血,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扶上官茹的娘亲,那只魅惑人心的猫妖上位。
上官清清没有逃,婉儿哭着不肯离开,混乱的妖群冲开了府门,火势转大。
沈鹮的心跳得很快,她借着上官清清的眼,能清楚地看见伏在她身上的上官夫人死不瞑目的脸,上官夫人的血从她的脸上落下,糊满了上官清清的眼。
仇恨,恐惧,怨怒,绝望……无数负面的情绪压垮了上官清清的神智,她终于崩溃地在上官夫人与婉儿的怀中看透了她的一生。
她没敢动,她就这样在隆冬的深夜里躺在两具逐渐冰凉的尸体下数日,直到东方银玥平定了妖族祸乱,直到上官靖携美妾归府,她才从尸体中爬出。
沈鹮忽而觉得窒息,她并未经历上官清清的半生,那些画面皆是跳转着的,可她躺在母亲尸体下的几日却过得极为漫长,久到沈鹮险些以为这都是幻境,而幻境中的上官清清终将死于十年前的大火中。
事实上她活了下来,甚至成了隆京众人口中调侃与讥讽的对象。
他们都说上官清清疯了,她排斥所有靠近魏千屿的女人,沈鹮记得,她才不过来隆京一个时辰就被上官清清的人抓住,带入了旖屏楼内。
她似乎不再像过去那只乖巧的兔子,她亮出了她的爪牙,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牢牢抓住她如今仅能抓住的唯一。
“我听人说,鲛人泪是爱意的象征,等你回来隆京,就把它带给我吧。”
“好啊,我一定找一颗最大、最圆的送给你。”
沈鹮的耳畔忽而响起了两声孩童的约定,紧接着黑暗重新侵蚀,她蹙眉捂着头,额前的疼痛渐渐清晰,沈鹮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总算从那诡异的梦境里挣脱,四肢腾空,沈鹮这才有摔入黑洞中的坠落感。
再睁眼,她看见了一片青绿草坪,而此刻她正从高处坠下,眼看就要脸朝地,沈鹮连忙摆动四肢,借力旋身,好在平稳落地。
再看向周围,沈鹮确定他们这是从中融山的林中,掉入了另一番天地来了。
此处是白日,正值初春,远处的山都是半绿半粉,而她此刻身处桃林,满林桃花纷飞,不远处正四仰八叉地倒着一个人。
那人头朝地,臀高高撅起,看衣裳沈鹮也认出了那是魏千屿。
在魏千屿不远的树上,挂着紫袍的郎擎。
上天厚待美女,着粉裙的上官清清本就像个桃花仙,此刻她真侧躺在一片桃花瓣中,合目沉睡,算是三人中最体面的一个。
看见上官清清,沈鹮内心复杂了几许,梦境中的画面仿若再现,那几乎没什么快乐的回忆。
她挥去脑海中的梦境,抬头去看,她们从高空坠下,所以这片蓝天,想必也不是天。
回到中融山的界门,或许就藏在天上的云彩中。
第40章 秘境
取下木簪, 沈鹮用霍引编的草蝴蝶上串起的韧草草草将发丝捆在一起,束成高马尾后再去叫醒一同坠落还在沉睡的人。
霍引化作人形,寸步不离地跟在沈鹮身后。
沈鹮率先去看脸着地的魏千屿,毕竟这姿势实在不雅, 她也怕魏千屿在泥里闷久了把自己憋死, 而跟着她的霍引则抬头看向一旁楝树上挂着的郎擎。郎擎摔下来时砸断了一排细碎的楝树枝,落了满地楝树花, 那花还盖在了魏千屿的身上, 画面实在有些滑稽。
沈鹮伸腿将魏千屿踢翻了个面儿, 好在, 魏公子的脸没什么大碍, 只是啃了一嘴泥, 还陷在了梦中没醒。
沈鹮从袖中掏出了瓷瓶,霍引瞥见后眨了眨眼,自觉地捏住鼻子。
若白容在场, 必知晓这是何物, 恨不得离百丈远去。
魏千屿睡着了没有防备, 沈鹮闭息后打开瓷瓶塞,将瓶子放在魏千屿鼻下让他闻了闻,紧接着便传来猛烈的咳嗽声。一股恶臭顺着风飘至树上的郎擎哪儿, 一次成功刺激醒了两个人。
沈鹮合上瓷瓶,那边郎擎已经从树上跳下来了。
他连忙去扶魏千屿, 担忧道:“主子!”
魏千屿咳嗽完便推开郎擎, 趴跪在一旁的桃树下拼命呕吐,这一天本就没吃什么东西, 只有半个果子也伴着胃里的酸水一并吐了出来。
魏千屿虚弱道:“沈昭昭,你给本少爷闻了什么?!”
沈鹮淡然道:“鼬妖的□□拌了点儿千足虫的尸体, 放心,无毒。”
魏千屿闻言,又是猛地一阵呕吐,便连一旁的郎擎也有些忍不住心里犯堵。
这气味,虽无毒,但致命!
沈鹮见他们俩都算清醒了,再去了上官清清那边。
她如今对上官清清的看法有些复杂,从开始的不喜厌烦,到如今的些许同情,皆归于梦中的画面,如果她在梦中所见皆是真的,那上官清清的人生真算一场悲剧。
沈鹮对待女子便没有对待魏千屿他们那么粗暴了,她给上官清清把脉,确定她的身体无碍,便由着她睡到醒来。
魏千屿总算吐完了,那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也终于散去,郎擎跟随在他身后四下打量,二人一并朝沈鹮这边走来。
郎擎道:“这里是秘境。”
沈鹮也是这样想的,秘境不是幻境,幻境为虚,秘境为实,秘境更像是创造于结界之中的真实世界。秘境中的一切皆为活物,只是时间流逝的方式或与外界不同,所以外界中融山入初冬,此地还是春暖花开。
沈鹮从未遇见过秘境,中融山中的阵法、结界或许有不少,可一旦碰见秘境,必能遇上传承。
他们也算阴差阳错地走了运,在入中融山的第一天便找到了传承之一。
活着的妖与人,哪怕是灵,都不能在幻境或假象中生存。凡有传承之地,传承者必将自己毕生所学藏于此处,待人发现,这些都是往日紫星阁先辈们留下来的秘法。
若想留下传承,便不是一朝一夕,也有许多先辈知晓自己大势将去,会主动走入中融山,或许还会埋身于此,幻境支撑他们不了太久,秘境便不同了。
沈鹮摘下一片桃花瓣,指尖在花瓣上写下一行符文,再将花瓣放去任由它于风中飞过,勾勒妖气的方向。
郎擎见状颇为震惊,他没想到一个如沈鹮这般年轻的小姑娘,竟能随手画符,以花瓣为符纸。他早在风声境便对沈鹮有些了解,因他一时无法脱困的幻境是沈鹮打破的,当时他见沈鹮便猜她应当至少是个朱袍御师,如今看来,她的能力绝不止于此。
她是谁?
郎擎莫名有些忌惮对方。
魏千屿没想那么多,他能力太低,甚至不知沈鹮方才是在画符,还以为她小女儿心态在玩儿花瓣,便问:“你们方才可做了梦?”
郎擎一怔,不自然地朝魏千屿看去,没出声。
魏千屿道:“在梦里,我好像变了个人,但那还是在蕴水,我记得千方州的路。梦里的我每日就做两件事,白日练习驭妖之术,晚上便去花楼找相好,这是谁的梦?”
魏千屿问完,立时对上了沈鹮的视线,沈鹮有些紧绷,她不自在地朝郎擎看去。
若说梦境相通,那他们四个同时坠入秘境,想必彼此的梦境也是打乱的。
她梦见了上官清清的过去,魏千屿梦见的应是郎擎,那郎擎梦见的是谁?他有可能见到魏千屿,也有可能见到……她。
不!不会是她。
若郎擎知晓她在隆京生活,在紫星阁长大,必定猜出了她的身份,也就不会还能颇为自在地面对她,看她的眼神也不是这般。
如此一想,沈鹮又将目光放在了上官清清身上,还在沉睡中的上官清清,会梦到她的过去吗?她若知晓沈昭昭就是沈鹮,一旦出了这秘境,是否会立刻揭发她?
“谁的梦?”魏千屿那边还在犯傻:“总不会是沈仙子的,你是女子,也从未去过千方州,更别说去花楼里找相好喝酒,我又不会驭妖之术,且说那是梦境,又不像是我的梦……”
到了此刻,魏千屿才反应过来。
他猛然回头瞪了郎擎一眼,郎擎的脸由麦色渐渐变红,魏千屿的眼神又震惊变鄙夷,他连忙朝郎擎踹了几脚:“恶心,恶心!你每天没旁的事儿干吗?总去飘香馆找翠娘,本公子在你梦里……我!你你你,你恶心!”
郎擎头脑一片空白,讷讷说了句:“属下打算娶她的,主子。”
“那也恶心!”魏千屿恨不得自戳双目,或将脑子挖空扔掉,也好过还能记得那飘香馆里翠娘依偎在“他”怀中,喂“他”喝酒的画面。
“我既梦见了你,那你梦见了谁?”魏千屿问。
郎擎道:“属下梦见了主子。”
那是魏千屿离开隆京后,压抑却又放纵,逗猫遛狗,总轻易陷入桃花的十年。
在梦里,郎擎至少见到了三次他被人救起或他救起了别人,而后对人“一见钟情”,邀请那人泛舟湖上,吟诗作对,其实他也不通文墨。旁人对他若小意温柔,他便因自己实则没付出真心而惭愧,生了退怯,旁人若对他全无好感,他反而越挫越勇,非要把事情闹大,闹到魏家家主那边,而后讨一顿打,以此来反抗,来表示他的不满。
沈鹮见那主仆二人闹了一通,心思尚未定下。
若此处为秘境,那远处层层山峦也是真实的了,这么大的地方,要如何找到传承还是问题。
许是魏千屿与郎擎说话的声音太大,终于吵醒了睡在桃花瓣中的上官清清。
沈鹮浑身一僵,盯着上官清清见她睁眼。
上官清清扶着额头,头脑昏沉地晃了晃,见到几个人影后逐渐清醒,在看见魏千屿时立刻起身,朝他扑了过去:“屿哥哥,你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魏千屿接住了她,一时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便尴尬地周围几人看去,想随便来个人帮帮他。
上官清清很娇弱,她身量小,扑在魏千屿的怀中便因后怕而软了双腿无法站直,更需魏千屿抱住她才能不摔。她嘴里含糊地说着如何跟着魏千屿来了中融山,又如何遇上了郎擎,最后才说到她见到榕树下有一个洞,那洞将魏千屿吸了进去。
她很害怕,怕魏千屿死,也怕见不到魏千屿。
魏千屿见她眼泪,有些烦闷,便道:“别哭了。”
上官清清的确害怕,就连沈鹮也不曾遇见过秘境,何况是没出过隆京城的上官小姐。
魏千屿想起什么,便问:“你可梦到了什么?”
沈鹮微僵,等她叛下死刑。
那边上官清清眼泪还挂在脸上,双目似乎不太清明地眨了眨,过了许久才摇头道:“没有,我就看见一片黑,而后一觉睡到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怪了。”魏千屿问沈鹮:“沈仙子也没梦到什么吗?”
沈鹮的目光还在上官清清身上,她抿着嘴,只觉得喉咙发痒,半晌后才道:“什么也没梦到。”
魏千屿立刻推开上官清清,转身责怪郎擎:“就本公子与你互相梦到了,真恶心!”
上官清清体力尚未恢复,被魏千屿这么一推险些没站稳,沈鹮出手扶住了她一把。那边魏千屿见粉色身影晃过才反应过来自己推得有些用力,心虚地朝上官清清瞥了一眼,见她没事,这才抿嘴,不再说话。
上官清清抽回了被沈鹮扶住的手臂,往魏千屿那边靠去,并不挨着她。
一时静谧。
霍引折了一枝桃花戴在沈鹮头上,俯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问:“何为飘香馆?为何翠娘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