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忘了将衣裳给你。”今日买的冬衣都被沈鹮放在袖子里,她没想到天会变得那么快,也庆幸今天出了门,提前备好了衣裳。
“不怪夫人。”霍引抿嘴道:“是我身体坏。”
是他的身体坏,总生病,以前经常睡着,后来又怕冷,便是妖力催动身体也暖和不了多少。他垂眸看向沈鹮的右腿,僵硬地蹲下身去抚摸,又抬眸看向沈鹮问:“夫人的腿,痛吗?”
沈鹮忘了,其实天冷了她的腿也有些痛痒,但不碍事。
可见霍引询问,瞧出他眼中的心疼,沈鹮还是点头道:“痛的,我也怕冷,我们一起躺着吧。”
屋中的厚被褥只有一条,这么多年沈鹮一直都是与霍引同床共枕的,今夜的风较大,肆意呼啸,屋中的灯火被窗缝里刮入的风给吹灭,一瞬暗了下来。
霍引与沈鹮都只穿了里衣,稍微动一动,袖子蹭上手臂的皮肤便能触碰到彼此。
她被霍引紧紧地抱在怀里,两双腿缠绕,在黑暗中静默了许久,他的身体才渐渐回温,变得暖和了些。沈鹮的手轻轻拍抚着霍引的背,偶尔绕着他的发丝玩儿。
“隆京的冬天,向来是很冷的。”沈鹮轻声道:“与风声境不一样,灵谷四季都开花,但是隆京一旦下起雪,至少得落两个月。”
她在想这两个月,霍引该如何度过?难道就让他沉睡下去?或一直变成一根戴在沈鹮头上的簪子?
也许是因为提起了雪,霍引抱着沈鹮的手更紧了些,他的腿在被褥里动了动,蹭着沈鹮的右腿,蹭到了她的脚踝处,脚挨着脚,皮肤贴着皮肤。
沈鹮的腿,就是在雪地里伤的。
“是我的错。”霍引道:“我不喜欢雪。”
“你近来真的变了许多。”沈鹮将脸从他怀中钻出来,对上霍引的目光笑了一瞬:“竟然都能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喜恶,果然我们回来隆京是对的,相公会变得更好。”
“这样,就是更好吗?”霍引道:“夫人喜欢?”
“喜欢啊,这样能与你多说说话,我们能很容易就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沈鹮顿了顿,又道:“以前的相公我也喜欢的,虽然安静,但你做的很多,只要是相公,怎样我都喜欢的。”
霍引抿嘴,睫毛轻轻颤动,看向沈鹮的眼也变得有些迷离,好像他们的眸子里只能装得下彼此。
沈鹮的心跳忽而漏了一拍,她此刻才发现自己说了多动听的情话,以前她经常对霍引说喜欢,但她总觉得霍引未必懂,而今霍引应当是懂的,他上次甚至险些亲吻了她。
气息缠绕,霍引忽而动了身朝沈鹮凑近,沈鹮一瞬屏住呼吸,腰肢立刻软了,手脚发麻,紧张地闭上了眼。
熟悉的温热的妖气扑面而来,沈鹮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被霍引的妖气完全笼罩,又莫名想起了白容先前在乾坤舟上对她说的话。
他说妖与人结合,会在人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那种气息与契妖的妖气不同,那是带有特殊信素的,充满占有,独属于他的气息。
想到这儿,沈鹮不禁咬着下唇,却在下一瞬一股凉风钻入被窝,预料中的吻没有来,反倒是她的脚踝被人抓住,脚掌刹那触碰到温软的皮肤,被人塞进了怀里。
沈鹮连忙坐起,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霍引将自己与沈鹮一起拢在了被子里,他抱着沈鹮的腿往自己的腹部贴,他柔着目光看向沈鹮道:“我给夫人暖暖。”
沈鹮以前腿痛时,他也会捂着她的腿,说要给她暖暖。
沈鹮微怔,想起了雪,想起了隆京,明白霍引此刻心里大约不似她一般藏着旖旎的心思,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心疼她。
十年前,沈鹮将霍引从浮光塔里带出来时她便知道他畏惧寒冷,因为他刚离开浮光塔,身体就像是被冻僵了般,如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朱梅园里,睁圆了一双眼无措地望向她。
彼时梅花正盛,月色下颜色鲜红,飞落的花瓣如滴在白雪上的血液,风裹着花瓣旋飞在霍引与沈鹮的身侧。
九岁的沈鹮才只到霍引的胸膛下,她牵着高大的男人用力往外拽,一边拽一边道:“走啊,快走,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她拽一步,霍引走一步。
浑身笼罩在浅绿色光芒中的男人眼神疑惑,他看向天空飘零的大雪,雪花落在沈鹮的发上,也落在了他的肩上,触碰着他的手背,冻僵了他。
他还不怎会说话,毕竟这么多年来,也不知在浮光塔下被关了多久,除了沈鹮,其实没人与他说过话。霍引没见过鲜艳的梅花,没见过纯白的雪,更没见过远处楼宇,与皇城熊熊燃烧的大火。
他见到漫天飞过羽族,赤鸟的利爪朝下仍着巨大的石块,砸碎了许多人。
有一只羽族也飞过了紫星阁的上空,一颗巨大的石头坠下时,霍引没动,他在好奇,懵懂无知地盯着骤然坠落的巨石,而后胸膛便被一双柔软的小手用力推了一下。
霍引往后退了两步,方才还拉着她要带他离开的小姑娘已然扑在了雪地里,她的右腿被巨石砸碎,滚烫的鲜血染红白雪,果真与红梅花瓣融合在一起。
血腥味传来的瞬间,像是唤醒了霍引的神智,他挥袖弹开那块巨石,像是吹走了一片叶般轻松,再将沈鹮抱在怀里,目光怔怔地盯着她被砸得血肉模糊的右腿。
从脚踝之下,脚掌完全成了肉泥,连皮都不怎破过的小姑娘哪儿受过这样的苦。
沈鹮哭岑岑地问他:“为什么不跟我走?你是不是不想和我走?”
霍引摇了摇头,沈鹮哭得更狠:“你还说你喜欢我,说你想要我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结果却不愿和我走,你骗我!”
霍引不明白,他摇头,是否认他不想和她走。他想的,只是他初出浮光塔,初次感受这般寒冷,冷到血液都像是被凝固了般,一时无法动弹。
可少女的眼泪流得他心慌意乱,他颤抖着手去抚摸她已经连皮带骨烂成一团的右腿,开口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能重复:“喜欢你……跟你走……”
沈鹮哭昏了过去,也许是痛的。
后来她怎么离开隆京的自己也不清楚,只记得醒来之后他们已经离隆京很远很远了,她与霍引暂且休息在山间猎户的茅屋里,她卧在他的怀中,身上裹着紫星阁御师的紫袍,像是沈清芜的衣裳。
沈鹮以为,是沈清芜送走了他们,毕竟让她带大妖离开也是沈清芜的意思。
沈清芜好像猜到了什么,却什么也没对沈鹮说。
在猎户茅屋中醒来的沈鹮发现,她的右腿并未烂成肉泥,完好得连蹭破皮留下的疤都没见着,而霍引在她醒来后终于放松了精神,朝她缓缓一笑后,便彻底睡了过去。
那一睡,便是几百个日夜。
后来他偶尔会醒。
后来每逢阴雨天沈鹮的腿会痛,她才断定,自己的右腿曾在浮光塔外受过重伤,记忆中断裂稀碎的右腿,也许不是梦境。
此刻,那条曾被碾碎的右腿被霍引抱在怀中,他温柔地揉着她的脚踝,以妖力为她取暖。
沈鹮想起了许多零散的回忆,都是与霍引逃亡御灵卫的追捕,还有想替他找到能让他清醒的办法,再后来,他们去了传闻中的妖之起源地——风声境。
找到了灵谷,再到现在。
过去的十年里,沈鹮从没有一天与霍引分开过,从最开始一知半解地接受了沈清芜交给她的一个任务,到后来将霍引当成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半,都是在这些年里潜移默化而成的。
她是个孤儿,霍引也是。
他们都只拥有彼此。
沈鹮抿了抿嘴,行动却快过思绪,还不等她理清心里这一股痒痒的,暖暖的,酥酥麻麻的感受是什么,身体便已经本能地朝霍引倾去。
她歪着头,闭上眼,怯怯又充满勇气地凑上了自己的唇,迅速贴了一下霍引的嘴角。
霍引为她揉着脚踝的手顿住了,他牟然睁大双眼,整个人也如被贴了定身符般动也不动。
沈鹮抽回自己的腿,裹着被子翻身面朝床里,闷着声音道:“睡觉睡觉!”
她的脸都被烧红了,没人能知道她此刻有多紧张,又有多兴奋,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霍引的反应。
不过片刻,温暖的身体在身后躺下,他们盖着同一张被子,面朝同一个方向,霍引的双手环住了沈鹮的身体,将她搂抱。
沈鹮靠着霍引的胸膛这才安心,瞌睡渐生,她将要睡去,朦胧间,霍引似乎才反应过来那个吻的用意。
半梦半醒间,沈鹮听见他问:“那叫什么?”
“什么?”沈鹮迷迷糊糊。
霍引却愈发清醒:“软软的,夫人的嘴唇,贴上我,那叫什么?”
沈鹮声音细弱蚊蝇:“喜欢你啊。”
而后,沉沉睡去。
无人听窗外骤雨,也无人瞧见沈鹮屋中小花瓶内插了有一个月早已干枯的花枝悄悄发了芽,无声开满了桂花。
第51章 弱冠
一场雨让隆京迅速入冬, 淋漓的大雨持续一整日,待雨停后,晨起走去大殿的路上都能看见草缝里的霜花,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
魏千屿的生辰宴, 宴请了紫星阁里与他一般的世家子弟, 除却沈鹮,还有另外两个曾给他提供过帮助的御师, 加上四殿的殿主, 也算是热热闹闹。
沈鹮要去赴宴, 只能将霍引化成木簪戴上, 没谁去宴席上还随身伴着一只妖。更何况这天太冷了, 霍引出门都不太情愿, 走路变缓慢了许多,行径怪异,怕惹人生疑。
沈鹮也是临出门前才知道洛音也被邀请, 魏家以家主名义邀请洛音参加魏千屿的生辰宴, 她道:“音姐, 不如我们一道?”
洛音直性子,端起一本书看:“我没打算去。”
“安王府这么大面子的吗?”沈鹮惊讶地问。
洛音微微蹙眉道:“便是如此,我才不愿去, 他们想拉拢安王府,不是真心邀请我。况且我不喜欢那傻子, 何必要去吃他的生辰酒?”
沈鹮朝她竖起拇指:“你是这个。”
洛音抿了口热茶, 此事还得是沈鹮教她一课,魏家人来送请帖时洛音拒绝过一次, 对方又劝,洛音便故做旁事, 那人只能将请帖放下,她又没开口答应,去不去都有说辞。
不过沈鹮还是好奇:“音姐,你与安王府是何关系?只是安王府名下的御师?为何不见其他御师?而且……魏家颇为看重你。”
洛音闻言,沉默了下去,沈鹮见状连忙摆手:“就当我没问。”
旁人的私事,她不说也有她的道理在。
沈鹮正要走,洛音却朝她的背影看去,轻飘飘地说:“王妃说,待我在紫星阁学习三年,便回去与安王世子成婚,所以……我应当是未来的世子妃。”
沈鹮险些崴脚,震惊回头看向洛音。
洛音又道:“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整个兰屿都知晓,有心之人稍加打听便能猜到。”
说到这儿,她又抬眸朝沈鹮露出一记耐人寻味的眼神,沈鹮顿了顿,明白过来洛音的意思,她在说她不是有心之人。
其实洛音借安王府之名已经在紫星阁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朝天会又大放光彩,就连上官家都知道拉拢她,那些氏族子弟必然会私下调查她的身份。难怪后来魏家的那两名女御师也如沈鹮这般勤奋地捧着书总想向洛音讨教,沈鹮还以为她们突然好学了,原来一切亲近都是为了安王世子妃这个身份。
洛音虽性子直,却也不是魏千屿那般傻子,谁在讨好她,谁又是真心对待她,她能看穿。
沈鹮也算有颗玲珑心,与人相处从无错漏,照理来说不会想不到调查洛音身份这一层,即便她没那个能耐,也能从旁人口中问出来。
可她的确没这么想过,她接近洛音,一口一句“音姐”喊得甜,纯是她由心而发。
乍晓洛音身份,沈鹮憋了半天什么也没憋出来,只又对她竖起了拇指道:“音姐,你果然是这个。”
洛音噗嗤一笑,对她挥手:“你快去吧。”
“好好好,若有好酒好菜,我带些回来给你尝尝。”说着沈鹮便往外走。
她倒是恣意洒脱,也未因为知晓洛音的身份而多巴结几分。
魏千屿的弱冠宴将隆京旧人能请的都请了个遍,带着旧情前来的有不少,自然礼也堆成山。
沈鹮送不出什么贵重的东西,她前两日给霍引买衣裳,将十两金花得只剩下二两,勉强够撑到明年发岁俸,偶尔下馆子打打牙祭。况且她还欠洛音十两金,所以魏千屿的生辰,沈鹮没花钱。
她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过去练好的回身丹,装了三粒进去,瓶子用的是寻常瓷瓶,礼盒是在地摊上随意买的,看着像模像样的一小件,加上魏家的请帖,她还是被魏家人恭恭敬敬地请入了魏宅。
魏宅很大,宽敞明亮,便是今日来的人再多也不显拥挤。
宴席尚未开始,许多熟人在此碰面,彼此寒暄,热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蕴水来的坐一方,风声境与古家的坐一方,银地的坐一方,本玉中天的官员坐一方,就连卞家也来了人,不是卞翊臣,却也算卞家主系一脉在朝有官职加身的。
沈鹮还是头一次见一个公子哥儿的生辰宴,能请来天穹国这么多大人物的,倒是这生辰宴的主人不见其人,大约是不想面对这样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