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在明熙苑中一直端坐着,扶着额头将白日周无凝的话仔细于脑海中盘了一遍。
时间, 线索, 结果, 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计划。
曾经关着周无凝的洞府里用人与妖做着换魂的实验,可见那人已然掌握了可以抽出人或妖魂魄却暂时不会致其死亡的方法,这世上竟有邪术至此, 似与鬼神牵扯上了一般。
东方银玥不信鬼神之说,可这世间有妖, 有人与妖两界便已经打破常规了。
将人与妖的魂魄交换, 无非是对方想要更改持续数千年的现状。
最开始妖界龙主与东方皇权达成共识的几百年,人与妖是和平共处的。可妖性难控, 妖的寿命很长,且繁殖也很快, 渐渐的天穹国各处的妖数便远远超过了人数,皇室察觉人受威胁,为了更好的掌控妖,扩大了紫星阁,允许氏族子弟修习驭妖之术。
时间长久下来,人与妖的地位便越来越不平等,直至数百年前开始,妖更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可以随意烧杀打卖,甚至有人吃起了妖肉。
周氏预言窥见隆京之祸,说有真龙发怒冰封百里。
那其实是可预见的未来,因为妖过得并不好。
可在这预言到来之前,却有人成为了妖。周无凝从人变成妖已经二十年了,或许在这二十年间还有人与他有过同样的经历,在设阵换魂之人的设想里,也许将来的云川只会有一种生灵主宰世间。
要么所有妖都变成人,要么所有人……都变成妖。
察觉到这一可能,方暖起来的身子又再度陷入了寒冷中,冻得东方银玥瑟瑟发抖。
她见过满城尸身化作血海,见过人与妖堆在深巷里久久难以清理干净的尸骸,她想过若不是沈鹮带走了镇国大妖,也许隆京也不会乱得这么彻底。
年少的情谊与十年前隆京的祸乱相比不值一提,要是东方元璟死后的三年内东方银玥真正捉住了沈鹮,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年纪渐长,心也越来越冷,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凡事便都从利字出发。
只要沈鹮活着比死了有用,那就让她活着好了。
再想起周无凝,东方银玥的心中又生了一股气。她是在周无凝死后才渐渐察觉到周无凝是周家后人的,在此之前,东方银玥无数次去找过周无凝想要问问他观星推运的细节,老头儿不是说忘了,便是对她避而不见。
他害怕自己周家后人的身份被人发现,也害怕他窥见的未来会给他带来杀生之祸,所以选择了隐瞒与闭口不谈。事实上,东方银玥彼时虽小,却是相信他的话的,否则不会为那几句酒后胡言三番五次前往紫星阁找他。
若周无凝也愿意相信她,若他肯再上一次观星台,东方元璟的死是否就能避免了呢?
毕竟是过去了十年的旧事,如今便是有再多气恼与悔恨也无用了,可东方元璟的死因东方银玥一直未能找出,关于群妖攻入皇城,一定有其他更深的秘密。
想要破开谜团,需最先从沈鹮着手。
东方银玥枯坐一夜,次日近午时沈鹮才醒了过来。
沈鹮是惊醒的,她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都是冷汗,一侧眸瞧见了昂贵的雕花屏风与摇曳的珠帘,迷迷糊糊之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烘炉中的炭火换了一批又一批,依旧无法阻挡风雪中的寒意。
东方银玥裹着狐毛大敞端坐在软塌上,隔着玉脂屏风望向沈鹮,开口时声音沙哑:“你醒了。”
“参加殿下……”沈鹮乍一闻声才惊觉东方银玥竟就在房内。她想行礼,可惜头昏腿还痛,胳膊倒是接回去了,但下床怕是没那么容易。
“伤着就别动了。”东方银玥垂眸,扶手的矮桌上一杯雨山枫早已冰凉,苦涩的气味与药味混杂在一起,混沌了她的思绪。
屋内静默许久,东方银玥才开口:“你这些年在外过得如何?”
沈鹮闻言,身子僵了一瞬,又慢慢放松了下来。
东方银玥能问她这话,便说明对方已然知晓她的身份,沈鹮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照实回答:“兜兜转转几处,过得还算不错,有劳殿下挂心。”
明熙苑中只有她们两个人与院子遮雪棚下的一只狮虎鹰,其他人都被东方银玥遣了出去,倒是方便她们谈话,却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当年为何离开隆京?”东方银玥最终还是直奔心中疑虑。
沈鹮抿嘴,若是换做别人来问她,她或许还会隐瞒实情,但问话的是东方银玥……在沈鹮心中,即便算她高攀,她也还是将长公主当成自己的姐姐对待的。
“父亲对我说皇帝死了,隆京有难,让我离开。”沈鹮回答。
东方银玥又问:“那为何带走镇国大妖?”
沈鹮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只是父亲如此交代,我便如此做了。”
“是沈清芜让你带走镇国大妖的?”东方银玥问完,只觉得喉咙干裂得像是被刀刃割伤了般。
她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竟一时慌乱无措地捧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好在有屏风拦在二人中间,沈鹮无法看清东方银玥的举动,只听见杯盏相撞的清脆声,轻声地回了一个“嗯。”
东方银玥一杯冷茶下肚,这才勉强清醒了些,继续问:“他为何要你带走镇国大妖?”
“我不知实情,但昨日万两金楼的瘴毒到让我想起十年前隆京灾祸时那些攻入皇城的妖,我不敢确定那些妖都被瘴毒控制,可那般大规模地杀戮,他们中至少大半都被瘴毒迷了心智。”沈鹮道:“能让全隆京的妖都为之疯狂的瘴毒一旦侵入浮光塔,霍引危险了,整个玉中天也会沦陷的。”
霍引……
东方银玥于心中念了一句这个名字,这是沈鹮为镇国大妖起的名?
“瘴毒一事,也是沈清芜告诉你的?”东方银玥问。
沈鹮摇头:“父亲走得匆忙,我从隆京离开也稀里糊涂,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除却他让我带走霍引,再没有其他叮嘱。”
东方银玥突然起身对沈鹮道:“你这段时间就在公主府好好养伤吧。”
沈鹮见她要走,连忙开口:“殿下,我、我还能回紫星阁吗?”
东方银玥已走至门前,她的手贴着冰凉的门栓,垂眸沉思了片刻后道:“在外你还是沈昭昭,面具常戴,切莫在人前摘下,若有人问起你的身份,不论是谁都要隐瞒住。”
说完这话东方银玥便走了。
沈鹮瞧见了门外透进来的光,一阵风夹着雪,吹散了软塌前雨山枫的味道。沈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还是沈昭昭,便代表她能回去紫星阁,心中的石头落地,沈鹮松了口气。
屋外小花闹腾个不停,沈鹮伸手摸了一把脸,抿嘴后还是跳下了床,拐着腿走到了窗边,待见到庞然的狮虎鹰张大嘴巴接雪来吃,没忍住轻笑了下。
已经到了最冷的深冬,入冬的天,绝大部分的妖都不好动。
沈鹮将小花重新收回,变成了巴掌大的乌隼面具戴在脸上,又向照顾她的下人问了万两金楼的消息,才知道紫星阁的四位殿主正在善后。
万两金楼损毁严重,好在动静大却措施得当,有人受伤但未闹出人命。只是万两金楼下的地牢中瘴毒很多,一时半会儿无法清理干净,白容怕也不会那么早回来。
这个时候,恐怕全隆京除了皇宫,再也没有比公主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沈鹮安心留在公主府养伤,每日都有太医前来换药和诊脉,只是她再没见到东方银玥。
后来与老太医闲聊时沈鹮才知道东方银玥病了。
那天从明熙苑离开后,东方银玥便身体不适。她在软榻上坐了一宿,想了许多事,本就心绪不宁,思虑过多,加之疲惫受寒,回到凝华殿后合衣而眠陷入梦寐,再到后半夜便没能清醒过来。
下人见她病了连忙去请太医,太医院正守了她一整晚,才叫人勉强醒来喝了一碗药。
逐云两日没合眼也没从凝华殿离开,东方银玥生病的消息却未传出公主府,那些人只以为太医院正每日于公主府进出,都是为了给沈鹮看病。
病来如山倒,更何况东方银玥还受了寒,入夜一场场梦境将她拉回了亲自将若玉送回紫星阁等死的那一年。当年周无凝唤她小殿下,对她招手,让她看着漫天的繁星知晓自己的兄长将来在位不过三年,他在东方银玥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致使噩耗应验。
稀里糊涂的梦境又变成了东方元璟在冰雪下冻得发青的脸,还有那双他久久未闭上的眼。
那双眼犹如深潭,能将人的神魂都吸进去。
东方银玥的心犹如坠入深渊,她猛然惊醒再睁开眼,瞧见床幔外晃动的烛火下映着一道身影。少年握着她的手就坐在了脚踏凳上,也不知在床边守了她多久,见到她醒来便起身掀开床幔伸手抚上了她的额头。
“殿下的烧终于退了。”白容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死里逃生般松了口气:“我很担心殿下。”
白容知晓东方银玥病了时,就连沈鹮都能下地行走了。
他前几日在万两金楼清理瘴毒,后又去了紫星阁处理事物,与其余三个殿主商量事宜,待到青云寺的人来催促他才想起了沈鹮还在公主府,便想着问问沈鹮狮虎鹰的由来,先糊弄青云寺的人再说。
他在公主府的门前遇见了太医院正,白容以为对方要去看沈鹮,可太医院正与他不同路,问过才知道东方银玥已经病了近十天,一直没出凝华殿。
白容没去找沈鹮,立刻就随太医院正一并入了凝华殿,守着东方银玥直至现在,足足三个日夜没合眼。
东方银玥瞧见他眼底的血丝也知道他恐怕疲惫至极,梦境里的画面凌乱地交织在一起,叫她心口发闷,嘴里发苦。
“白容。”
东方银玥难得露出些许脆弱,她道:“你到榻上来,陪在我身边。”
白容微怔,连忙褪去外衣钻入了被子里,待他将东方银玥搂入怀中了才惊觉对方一直在发抖,担忧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东方银玥抓紧少年前襟的衣衫,像是突然理清了某些谜团。
“沈鹮说,十年前是沈清芜让她带走镇国大妖的,她猜测因彼时隆京里的妖都中了瘴毒,迷失心智,她怕瘴毒侵入浮光塔搅乱镇国大妖的理智。”东方银玥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可我知道,浮光塔外有封印,瘴毒不可侵,而镇国大妖可解百毒,包括瘴毒在内……”
这世间所有的妖都可能被瘴毒侵蚀,唯有霍引不会。
第77章 利用
“沈清芜……不是死了吗?”
白容问完, 东方银玥也愣怔了瞬。
是啊,沈清芜已经死了,他为了制伏隆京的妖,使出杀血之术, 身体里的血液化作符文火焰, 一寸寸烧个干净,滴血未剩, 死得只剩下一具漆黑枯萎的焦尸。
可若他真的没有问题, 又为何对沈鹮那样叮嘱?
十年前, 沈鹮不该听从沈清芜的吩咐放出镇国大妖, 不该带大妖离开隆京的。
东方银玥又开始想不明白了, 她只觉得冷得厉害, 身上的烧褪去,又一股寒从心底沁了出来。她钻进了白容的怀里,瑟瑟发抖地搂着少年的腰, 她从来没说过, 只有白容留在隆京, 留在她的身边时,她才觉得安心些许。
“抱紧我些。”东方银玥说完,白容便曲腿搂紧了她的腰身, 将人环住,用被褥裹住他们俩, 轻轻抚摸着东方银玥的背去哄慰她。
“我在的, 殿下。”白容的心跳快得在夜里尤为清晰,于东方银玥的耳畔响起。
她明明没有闭上眼, 没有再回忆起十年前的噩梦,可还是陷入了久违的痛苦中, 像是经过十年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再度因旧事而揭开伤疤,里头的血肉从未好过。
白容不明白东方银玥在害怕什么,她每一次不受控的颤抖都让他更加无措,向来嘴笨的人这个时候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再仔细去回忆十年前与东方银玥见面的那个深雪夜里,他只能记得她斜倚在轿撵上居高临下睥睨他的眼神。
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却在三天前失去了她几乎能失去的一切。
东方银玥忽而轻声道:“白容,我睡不着了。”
“那就不睡,殿下睡得太久了。”白容轻轻吻上了她的发丝:“有我陪着你。”
白容的手指缠绕着东方银玥的发丝,听见她道:“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她从未对人说过,即便其中有些闹得满天穹国皆知,可在她这里却是心墙之后,曾永远只属于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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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太上皇与太上皇后设局三年,给了太子、明王与宣璃长公主一个考验。因为一只名叫若玉的兔妖之死,明王几乎不再回宫,太上皇与太上皇后也为这个孩子操心担忧,可还未等他们冰释前嫌便天人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