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男生直接无礼打断,“不送。”
陌笙也打算离开。
可偏巧女人抓着陌笙不愿意撒手,大喊大叫地叫请陌笙去家里坐坐,还要给陌笙钱。
两个人谁也拗不过一个喝多的人,陌笙只好跟男生说:“那……要不先回家?”
巷子里漆黑,陌笙仍旧看不清男生的面貌,只凭感觉判断男生此刻的心情大概很差。
但是他确实也没别的办法,只得闷“嗯”一声。
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女人往家走,还没到家口,狗叫阵阵,陌笙有点害怕,一不小心踩到石头,差点滑倒。
男生沉声唤:“彪子。”
狗声戛然而止。
陌笙一刹那眼前闪过几年前,男生那双居高临下,看向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大概没有遗传他的妈妈,他妈妈的眼睛总是闪烁着一股风尘,和让人一眼便看透的愚精。
可他不是。
他眼睛如同冬天沉默的大海,深邃,平静,毫无波澜。
可大海怎么可能平静呢?
早在刚刚回头那一刻,陌笙便有些迟疑。
因为几年不见,他未免也变化太大。
长得很高,肩膀很宽,手很大,拉人的动作毫不疑迟且有力。
他看起来很能顶事。
——哒。
一声锁扣打开的声音。
陌笙循声看去,只见男生停在一处住户前。
这边不是筒子楼,是矮房,推开门,入目是一块小院子。
男生动作粗暴地拖人进门,抬手打开门口的院前灯,灯光亮起的瞬间,陌笙看清整套房子的格局。
住房坐落一侧,三间房子呈u型,有点像农村里自建的合院。
院子里早已落满薄雪,院前灯光青白,照在雪上,雪上一行清晰的狗爪印。
爪印源起堂屋处,堂屋廊下放置很多琐碎的东西,扫帚、簸箕、雨伞……,晾衣绳上有女式的毛衣,男士的外套,角落里一件破旧棉袄,应该是狗窝。
陌笙一一看尽,扭头,看见男生早已将烂醉的女人仍在脚边的凳子上,而他自己则是抱肩靠在一旁。
大概是扶人扶疲累了,现在松懈下来,身姿口吻都略显闲散。
“看完了?活雷锋?多少钱?”
陌笙这才回神。
她正欲张口说话,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八一整理嘴巴里忽然进来几根毛线毛,有点儿碍事,于是伸手把挡了半张脸的围巾往下扒拉。
“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陌笙看向男生,“我不要钱。”
却在话落的一瞬,看到男生原本闲散的眼皮似是又绷紧。
他蓦地站直身,面无表情。
陌笙不明所以,噤声。
几秒后。
男生沉着脸,撂下一句:“你站着别动。”
然后一把将坐在凳子上犯瞌睡的女人拎起来,动作十分粗暴,几乎是拖拽着将人送进屋。
陌笙只听到“砰”一声,然后听见女人大喊:“薄迈!你他妈要把你老娘摔死啊!”
薄迈似是咬牙切齿,“摔死你,老子明天就开席。”
原来他叫薄迈。
陌笙站在门口,与彪子对视着,想。
又过了一会儿,薄迈走了出来。
陌笙听见动静看过去,只见薄迈仍然面无表情,他明明是在往她这边走,却没有和她对视任何一眼。
直到走到她身边,薄迈踢一脚彪子的屁股,彪子立刻起身跑出院子,陌笙以为它要跑走,下意识追出去,“哎——”
——哒。
身后一声轻响。
陌笙回头,看到薄迈关了门。
他仍旧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目不斜视往外走,与她擦肩而过时,低声说:“走。”
陌笙不解,原地看着薄迈走出一米远才反应过来薄迈这是要送她。
“哦。”她小跑着追上去。
彪子开路,他们俩一前一后,各自沉默地走出深巷。
从后面看薄迈,和正面看又不太一样,尤其在这样深黑的巷子里,他看着仍旧像一座山。
却不再是几年前那座似是要压塌人的山。
而是一座,能挡尽风雨的山。
陌笙盯着,偶尔敛睫眨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他们走出巷子。
站到街道的路灯下,陌笙说:“送到这里就行了,谢谢。”
薄迈似乎这才愿意看她。
他也站在路灯下,光影如雪一般落在他碎发里,又零零散散地照在他脸上。
他眼睫不知何时落了雪,垂眸看她时,眼睛虚虚实实,让人看不真切。
那几粒雪明明没有落在陌笙眼睛上,陌笙却觉得它们好像模糊她的眼睛,朦胧了她的心间。
那一刻,她不知何来的想法,忽然踮起脚,凑了上去。
薄迈眼睫蓦地轻眨。
他只是轻眨一下眼睛,并未做其他动作。
于是陌笙很顺利地,抬手轻轻擦掉了他眼睫上的雪粒。
心跳在那一瞬间达至最高频。
陌笙屏住呼吸,脚跟缓缓落地。
二人距离重新拉开。
薄迈仍旧那样的姿势,垂眸看她。
似乎这个时候,陌笙才看到薄迈的眼睛。
很黑,很平静。
缩在袖口里的手不由得攥紧,陌笙似乎又感受到那年不知不觉化在掌心的冰凉的雪水。
她抿抿唇,说:“那个……你眼睛、刚刚那个……有很多雪。”
薄迈依旧沉默着,看她。
数秒,薄迈才有所反应。
他一句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票子。
陌笙在看到钱的一瞬往后退一步。
薄迈一顿,看向她。
陌笙弯唇笑笑,“不用啦,随手一帮而已,以后有机会再和阿姨碰上,我让她请我吃饭。”
说完转身小跑着离开。
而转身的那一刻,陌笙唇边笑意尽褪,眼睛里也一片如冬风一般的冷意。
少女对女人,并没有什么牵动。
但少女对少男,却总有几分特殊意味。
尤其在这个年纪,一场偶遇,一场重逢,如纱的灯光,翩舞的雪花。
总有那么一处,会不着痕迹地,落在人的心尖上。
陌笙淋着若有似无的雪,一路径直往家走。
她沉浸在自己的一场谋划中,她耳边尽是电视机里,那句神的指点迷津:
“解铃还须系铃人。”
第3章
陌笙那天因为薄迈妈妈的事情耽误不少时间,到家的时候关倩茹已经睡下。
陌笙正打算离开关倩茹的房间,发现自阳台有风吹来,她过去查看,发现阳台的窗户没关。
冷风入体,令人不禁颤栗。
很莫名地,陌笙想起她和薄迈分别前,薄迈看向她的那双眼睛。
四年前,陌笙还尚且能从中里看出逞强、不屑、以及自负的情绪。
四年后,她只看到茫茫黑色。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的世界,无非是围绕“家”转,可那个女人说她很少回家。
天穹之下,陌笙驻足很久,待面孔被风吹得僵硬,她回神,才发现月下零星,不知何时又飘起雪花。
此时街上已无人烟,只剩无边夜色和茫茫大地。
天地皆广。
她的方寸之家,越来越荒。
命运待她,似乎从未手软过。
可她一介凡尘,却隐隐心慈。
陌笙沉思着,好一会儿,收回视线时,她瞥到对面廊下街道一片凌乱的脚步痕迹,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新落的雪花,而在脚印附近的角落,隐约可见几个深浅相同的梅花印。
是狗爪印。
忽然,角落窜出来一只猫,紧跟而后的是一条狗。
猫嘶狗叫,很快消失不见。
而那处印记也混乱不堪,别无异样。
陌笙淡淡收回视线,关上窗,转身,和床上不知何时醒来的关倩茹对视。
关倩茹坐起身,掀被子准备下床,“怎么?饿了?”
“没,你睡你的。”陌笙说。
关倩茹一顿,深深地看陌笙一眼,然后从床头柜上摸一支烟。
陌笙想也没想过去夺走,“抽烟酗酒,你闻不到自己身上很臭吗?”
关倩茹从前爱美爱干净,如今虽然比不上从前,但听不得这话。
“你什么意思?嫌弃我?这就嫌弃我?”
陌笙懒地理她,“我拿走了,你睡觉。”
“陌笙。”关倩茹忽然很平静地唤一声。
陌笙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关倩茹看着陌笙,两三秒笑了一下,朝她招手,“来。”
陌笙狐疑,但关倩茹难得情绪平稳,陌笙便坐到床边,“怎么了?”
关倩茹微微歪头,挺认真地看着陌笙。
房间里没开灯,窗户也已封紧,屋里安静,只有客厅的亮光从门口照进来方寸,又照在坐在床尾的陌笙的脸上。
在关倩茹尚且清晰的印象中,陌笙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比同龄人矮,比同龄人瘦。
以前邻居总称赞:“哎吆你们家小闺女会长啊,净挑两口子的优点长,你瞧这皮肤,嫩得跟豆腐一样,眼睛和电视剧里大家闺秀的眼睛一模一样呢。”
那个时候陌笙还小,说实话并不太能看出有多出挑。
如今关倩茹仔细认真地看,才发现小姑娘早已在她没关注的岁月里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少女总是含苞待放的,要亲身经历一场风雨洗礼,才能彻底长成女人。
关倩茹是过来人,直截了当地问:“怎么,谈恋爱了?还是人家不喜欢你,搞暗恋呢?搁这悲伤春秋什么?说给我听听。”
陌笙先是一怔,而后无语地觉得关倩茹真的没救了。
“少研究这些,多想想怎么挣钱吧。”
回房后,陌笙随手把烟丢在桌子上,看书。
时间飞逝,一晃两个小时过去,陌笙打个呵欠,收书时瞥见桌子上的烟盒,蠢蠢欲动。
三五秒,陌笙拿出来一支烟,房间里没有打火机,没法点,她将烟草那一头凑近鼻尖嗅,很浓的生苦味道。
陌笙蹙眉,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可令人上瘾的。
之后的几天,陌笙有意念叨关倩茹,尽量不让她酗酒、频繁抽烟或没日没夜地睡觉。
关倩茹烦了就开始摔东西骂人,砸过来一件外套时,陌笙躲闪不及,被拉锁刮伤脸。
小伤,不疼,但是陌笙心火腾升。
“你到底想怎么样?”陌笙质问关倩茹。
关倩茹在被窝里装死。
陌笙真的不太懂,为什么一个人要用自我的堕落来彰显对他人的惩罚。
更何况,那个“他人”现在已经死了。
这难道不是实打实的“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吗?
“你还想要什么?”陌笙掀扯关倩茹的被子,“他都已经死那么多年了,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他死了我就满意了吗!”关倩茹忽然坐起来,大喊大叫,“我告诉你,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他死了!他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多爽啊!我希望他活着!活一千年!一千年鸡犬不宁我心里才高兴!”
“还有,”关倩茹冷笑,“他自己是死了,爽了,松快了,其他人呢?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呢?哦,继续找其他男人过了是吧,所有人都满意得不行,就我一个人活该被人踩到头上拉屎是吧!”
陌笙平静地看着关倩茹发疯发狂,等关倩茹冷静下来,重新钻进被窝装死的时候,陌笙才居高临下,看着她说:“行,鸡犬不宁是吧,我如你的意。”
走之前,陌笙又说一句:“你也最好趁早收拾收拾自己,准备好好生活。”
陌笙走后,关倩茹在房间里沉默很久才睁开眼睛。
她回忆陌笙说的话,没想明白陌笙那句“我如你的意”是什么意思,没想明白就不想,于是“嘁”一声,继续闭眼摆烂。
……
在家里的日常不是动嘴就是动手,在学校里,日子却异常平静。
寒冬腊月,南香总是大雪飘个不停。
同桌孙佳文抱着水杯叹气,“快过年了。”
陌笙一边看书一边淡淡应一声:“嗯。”
今年结束,就意味着她们的高中生涯的短暂过渡期也跟着结束了。
下学期一开学,所有人就要明确文理,进入更为精准的赛道。
“你想好了吗?”孙佳文问。
陌笙知道孙佳文问的是年后班级分文理的事情。
“想好了啊,”陌笙说,“我一直要学的都是理科。”
孙佳文闻声叹气声更重,“我怎么办啊,我感觉我肯定不是学理科的料子,但我文科也不想背啊。”
“你家里人什么态度?”陌笙问。
陌笙和孙佳文是初中同学,俩人初中关系一般,属于校内校外点头之交,高中入校俩人意外地分在同一班,“旧情”让她们在陌生的环境倍感亲切,之后一直同桌至今。
陌笙知道孙佳文的父母都是教师,对文理分班这件事,应该很有见解。
“也没什么特别明了的态度吧,我爸理科教师,肯定希望我选理啊,我妈文科教师,就希望我选文。”孙佳文说。
“那你随意呗,”陌笙随口问,“你哥哥呢?”
“我哥?”孙佳文嗤笑,“你别不是跟我开玩笑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什么人,他关注门口诊所什么时候有过期纱布都不会关注我学习好吗?”
陌笙这才露出略显抱歉的神情,“你哥……还是那个样子啊?”
“嗯呐,”提起亲哥,孙佳文满脸嫌弃,“反正我爸妈不管他咯,而且他进职校后就没怎么回家了,他不回家,我们全家都轻松。”
“咱们南香的第一职校吗?”陌笙问。
“嗯,”孙佳文想起什么,蓦地压低声音,跟陌笙说,“哎,你不知道吧,一职还有高中部呢,里面全是跟我哥差不多脾性的男男女女,吓死人了。”
陌笙眼前闪过那座灰色院子,廊下水泥地同样泛着冷清的灰色,墙角一只漏气的篮球,篮球面上只露出其中四个字:香第一职。
字体正楷,白色漆质,横竖撇捺间已有脱落痕迹。
想必始终都没被人好好对待过。
陌笙敛眸,回神,淡淡应一声:“是么。”
“不过有个别长得还蛮帅的。”孙佳文说着嘿嘿笑两声。
陌笙没接茬,问:“你没事去你哥学校做什么?”
“还能干嘛,给他送钱啊,”孙佳文说起这个就来气,“辛辛苦苦攒大半年零花钱,被他坑去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