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点头，同时也下定决心这回一定要跟着去取钱，跟着去接娃。想好之后，高杨翻出高杉杉留的字条，她们去了杨凌，那就去杨凌吧。
第4章 4 .爱情与死亡
搭上去县城的班车后，刘青青一言不发，高杉杉看在眼里，想安慰她几句，但也知道言语的安慰没什么用，她的心病在孩子上。
高杉杉暗自叹气，刘青青哀伤的脸让人不忍多看，她别过头去将视线转向窗外，车拐过一道弯，小路上骑自行车的身影离她她们越来越远，早已看不清了，但她知道那就是高杨。
哥哥和嫂子原本是神仙眷侣一样的两夫妻，闹成现在这样子，都是老爸贪财闹得。高杉杉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悄悄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了刘青青。
“嫂子，这个你拿着，拿到银行换成咱们的钱，再凑点钱，去把我小侄女找回来吧。”
刘青青打开红包看了一眼，摇着高杉杉的手臂问：“杉杉，你哪来的这个钱？”
“今年过年的时候，咱家门有两个堂哥从英国回来，一个叫汤姆，一个叫杰瑞，你有印象吧。咱把人家叫堂哥，其实人家祖上是清朝还没有亡的时候出的洋，跟咱没啥关系了，回村也就是祭拜先人。村里人都知道我英语学得好，把我推上去接待汤姆哥的英国媳妇，人家客气，就给我包了这个红包。你别看就50，这是英镑，值钱。我拿着去信用社问了，说能换六百五十块钱呢。”
“六百五！一块钱英国钱能换十三块中国钱？”刘青青说话压低了声音，但她眼里的喜色是压不住的。
高杉杉点头。
刘青把那钱捏在手里看了又看，又推回给高杉杉，说：“你收着，嫂子不能拿你的钱。”
高杉杉低头，说：“这钱我一直没舍得花，原来想的是考上大学了当路费生活费。现在……现在这钱我也用不上了，你拿着。我爸就是太贪财，钱凑够就能把娃儿要回来。”
刘青青一脸喜色，高杉杉感觉到她的手都沁出了汗。她抹了抹泪，从挎包里摸出一把零钱，塞给高杉杉，嘱咐道：“杉杉，嫂子先不去杨凌了，这三十块钱你拿着。到了杨凌，直接去农科大找韩教授，问问韩教授能不能给你找个住处找个工作。你一个小女娃在外面，不要怕欠韩教授人情，有个靠山才安全，欠人家的人情咱慢慢还，过两天我叫你哥去杨凌看你。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回家。”
姑嫂两个又是嘱咐又是拉扯，高杉杉才刚接下嫂子给的零钱，车就到县城汽车站了。两人分别时，高杉杉给刘青青指路：“嫂子，出了汽车站往东大街走，那边有银行，你去把钱换了再回家。”
刘青青点了头走了，可高杉杉才刚上了去杨凌的车，就看到嫂子上了回柳林镇的车，这是要回家去吗？也对，她是要回去和高杨商量吧。高杉杉没多想，安心往杨凌去了。
到了杨凌，可能是因为离家远了些，高杉杉觉得脖子上那根无形的绳子好像松了些，连呼吸都畅快多了。
呼吸畅快后，怨气似乎也呼出去了一些，高杉杉在汽车站门口的商店打电话回去，预备报个平安。自家没装电话，她打到了隔壁二婶家，报完平安后，她问：“二婶，我嫂子回去了吗？我俩在县城分开的，算算时间，她早该到家了。”
“没回来。你屋里咋了？大清早就听见你爸和你哥闹仗呢。也没见你嫂子，若楠到现在还在我屋里头耍呢。”
“我爸那个脾气，跟谁都闹仗。”高杉杉不想细说家里那摊子烂事，但嫂子到现在都还没回家，去哪了呢，想到这里，她嘱咐二婶：“二婶，我哥在不？我妈在不？你给我家里说一声，让我哥去找我嫂子，必须去找。”
挂掉电话后，高杉杉在车站门口转了两圈。杨凌这几年发展快，到处都是招工的，她打眼看了两圈，拿高中文凭也能找到工作，甚至有坐办公室的工作。但她打定了主意要去大学校园看看，于是问了路，头也不回地往农科大去了。
当高杉杉走进大学校园的时候，日头已经开始向西走了。韩教授的办公室和宿舍的位置，刘青青都跟她说了，这个点教授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办公室吧。高杉杉环顾四周，按照嫂子的指示往办公楼的位置走去。
不愧是高等学府，面积真不小，高杉杉走了好半天，被一座挂着“国立西北农林专科学校”的牌子的大楼挡住了去路。嫂子说的不是这儿呀，高杉杉拍脑袋想了半天，才回想到半路上遇见了一群上课的大学生，她恍恍惚惚地跟着走，居然就走到了这里。
这个牌匾，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估计是建校的时候就有的吧。在这里学习是什么感受呢？这里的学生有着怎样的未来呢？高杉杉对着那牌子，陷入了美好的幻想，恍然间，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在ᴊsɢ这里上课的情景，好像她自己也拥有了明亮的未来。
“同学，都快上课了，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快进去啊。”
过路大学生的关切，给站在太阳地里的高杉杉浇了一盆冷水。都没考上大学，怎么好意思走进大学校园呢，还要舔着脸幻想大学生活，怎么好意思啊。想到这里，高杉杉捂着脸逃掉了。
在没有人的小花园里，高杉杉看着这座不属于自己的大学校园，又羞又恼，羞怯让她想要逃离，但苦恼却告诉她要留下来，她脑内战火不灭，始终迈不开离去的脚步。
在园子里站了许久，高杉杉终于迈开了步子，她要留在这里，不论以什么身份，她都要留在这。
高杉杉没有去找韩教授，而是一栋楼一栋楼地问了过去，问人家是否招工。得到了十多个摇头后，在二食堂，高杉杉终于得到了一个点头。
“食堂招一个帮工，早上卖包子，中午晚上卖面。”那人说着，把高杉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说：“早上四点起来包包子，你一个学生娃，干得动不？”
“我能我能，我是宝鸡市凤翔县农村出身，自小干农活，干得动。”早起没问题，高杉杉更关心的是有没有时间去听课，于是问那人：“几点下班？中间有休息吗？”
那人又打量了高杉杉一遍，说：“你可以从早上到晚，也可以只上早班和中班，晚上有几个勤工俭学的学生娃。就是，”
高杉杉急不可耐，“我上早上和中午，晚上不上，中午几点下班？”
“就是不上晚上那一班工资低一点，一个月三百块钱，包吃包住，一个礼拜歇一天假。不上晚班，你看这个点学生都上课去了，中午饭卖完，再把后厨收拾下，三点之前就能下班。”
三点下班，下班后还能听两节课。高杉杉满心欢喜地答应了，食堂老板人也不错，让厨师给她下了一碗汤面吃了，又嘱咐一个帮工大姐带她去宿舍，让高杉杉明天早上再来上班。
食堂宿舍十人一间，一人只有一张床，连张桌子都没有，但好在就在校园里，高杉杉还是很满足的。放下行李，高杉杉拿出一罐臊子肉，预备去送给韩教授。
高杉杉走在校园里，一心一意地盘算着见了韩教授说什么话，一阵自行车铃声从她身后爆冲冲过来，把她逼到了路边草丛里。
高杉杉正要骂两句，那自行车飞过去，停在前面一个白裙子女生面前，载上那女孩子，慢悠悠地骑走了。
自行车骑走了，代表着爱情的急促铃声也走了，但那消失的铃声，又牵动了高杉杉另一重哀伤。她是高考落榜生，是大学食堂帮工，是农民的未婚妻，校园恋爱和她是毫无关系的。无论她怎样去模仿大学生的生活，她都要在下一个夏天回到农村，在黄土地上举办婚礼，成为一个农民的妻子。想到这里，高杉杉就不由得想起了张朋，那个送她铁飞机的少年是可爱的，但她知道自己并不爱他。
可是爱情又是什么呢？高杉杉其实并不太懂。
高杉杉不懂爱情，但她读过许多爱情故事。在中国的爱情故事里，梁山伯死了，祝英台也死了。在外国的爱情故事里，罗密欧死了，朱丽叶也死了。爱情好像总是和死亡绑在一起，人们惧怕死亡，但却又憧憬爱情，这是为什么呢？爱情一定要和死亡绑在一起吗？没有死亡的爱情，是什么样子呢？
高杉杉想了许多问题，但没有得出任何一个答案。她走到了韩教授的办公楼下，听到有人喊自己。
“杉杉！可找到你了，你嫂子呢？”
是高杨，韩教授也走在他旁边，高杉杉小跑着过去，说：“嫂子在县城就坐车回家了，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三个人聚在一起，很快就讲清楚了状况，刘青青没来杨凌，高杨刚从韩教授办公室打电话回家问了，她到现在也没回家，那她去了哪里呢？
高杉杉想了想，又细说了早上给嫂子英镑红包的事情，高杨听完转身就跑了。
高杉杉感叹：“教授，你说我哥和我嫂子，以后还能和好吗？”
韩教授望着高杨远去的背影，说：“你知不知道，我为啥去你们村考察，为啥教你哥技术？”
“是县上安排的？”
韩教授摇头，说：“一开始不是，93年秋里，你嫂子来学校找到我，死活都要请我去你们村教你哥。我和她非亲非故，也没时间去，就没答应。你嫂子那个牛脾气啊，她赖在学校不走了。做饭、干家务、下试验田干活，整整在这待了十天，啥活都干。我被她磨得没办法，就上你们村教了你哥两次。后来吧，你宝鸡市里头重视果树种植，定期请我们学校这些人下乡做技术指导，也给补贴。我到你们村去，那就是正经工作。但就是这，你嫂子回回都给我装一车土产回来，一次不落。你放心吧，他们两口子，散不了。”
近些年，城里发展得又快又好，粮食价格却还是没涨多少。在城里挣钱比农村容易多了，年轻人都进城淘金去了，像高杨这样留在农村扑在地里的年轻人真的不多了。
高杉杉知道，爸妈一直都想让她哥进城打工，可高杨一门心思都在果树上，撵不走。但他毕竟不是科班出身，就是把书翻烂了，高杨的技术总还是差一点。高杉杉虽然住校少回家，但她知道高杨为此很是发愁。高老头子眼见着别人家儿子在外面工地搬砖都比在村里挣得多，对高杨更是没一句好话了。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韩教授来才稍稍好些了。高杉杉原以为是韩教授主动来做好事，没想到竟然是嫂子请来的。
韩教授说他们两口子散不了，她信，可是嫂子在哪呢？
第5章 5 .“警察同志，我知道错了”
刘青青惴惴不安地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两手死死绞在一起，不说话。
坐她对面那个中年男警察端起茶缸，猛喝了一口，又龇牙咧嘴地吐到了地上，烫到了。
中年男警察数落了旁边的小警察两句，抬眼看了看刘青青，问：“知道叫你来问什么事吗？”
刘青青拧着手指，硬着头皮说：“不知道。”
“叫你来，问钱的事，你今天不是去银行换了英国钱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我给你说，来了派出所，就得配合我们。你是不是……”
话说了一半，那人接了个出去了一下，回来骂了句娘，说：“你好好想想，我回来再问你。”
中年男警走了，刘青青试探着问那小警察：“警察同志，你们找我来问啥事啊？”
小警察挠着头说：“我今天第一天来上班，我也不知道，我师父让你好好想想，那你就好好想想吧。”
好好想想，是该好好想想了，今天发生的事可太多了。
早上七点，她在公路的玉米地上厕所，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大皮包，那大皮包里满满当当都是钱，而且还是英国的钱。刘青青草草看了一下，全都是50块的英国钱，一共四十叠，摸起来应该是100张一叠，那就是20万。刘青青一时心惊肉跳，还没想好要怎么办，高杉杉就在路口喊她出来，高杨也回来了。
从玉米地里出来时，刘青青鬼使神差地摸了两叠钱塞进了自己的小挎包里，她不知道英国钱换成咱中国钱能换多少，也不知道怎么换，但一万块英国钱肯定比一万块人民币值钱。
走出玉米地见到高杨的时候，刘青青的魂还丢在玉米地那一袋子钱上面，整个人木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那一颗清爽多汁的草莓把她拉回了当下，可是一回过神来，刘青青想到的就只有婆婆的话——
“不要以为我儿啥都听你的，这事，高杨也赞成我和你妈的做法。给你面子哄你几句，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这是第一章 结尾处婆婆对刘青青说的话。
于是她狠下心来跳上车，还把追过来了高杨赶走了。
其实，高杨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刘青青看到了他眼里的温情和期待，他的手被自己推回去的时候，她也看到了他的哀怨和不解。
可是，她没有心思去细细体味这些眼神，也没有精力去倾听他的解释。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拿这些英镑去换钱，然后把孩子要回来。
上车之后，又一重惊喜发生了，高杉杉居然给了她50元英镑，她还带来了一个振奋的消息，50英镑可以换650人民币，也就是说刘青青挎包里那两叠钱，值13万人民币！玉米地里那一大袋英镑，值260万人民币！13万是多少斤麦子啊？260万又是多少斤麦子？刘青青一时昏了头，算不出来了。
冷静下来想想，不管是谁丢了这么多钱，一定会去找，找不到也一定会报警。ᴊsɢ她拿人家这么多钱，算不算犯法呢？算的话判几年？
刘青青想了许多，但拿钱要回孩子的念头始终排在第一位。她下定决心，先换钱要孩子，等孩子要回来了再拿着剩下的钱去自首。要做这个事，就不能和高杉杉一起，于是她接了高杉杉的钱，让她以为自己要去银行换钱。
和高杉杉分别后，刘青青盘算了一下，就坐上了回村的车。孩子要回来之前，那一大包钱不能给别人发现，捡钱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不能被警察抓走。
班车行驶到刘青青早上上车的路口，她见周围没有人，就下了车，佯装向回高家村的方向走着，直到班车走远，她才折返回来，又钻进了那片玉米地。
阿弥陀佛，那个大皮包还静静地躺在原位，看起来还没有人动过。刘青青长出一口气，扛起皮包往北走去。
北边是高家村的坟地，高杨的爷爷奶奶，还有一个英年早逝的小姑，都埋在那里。这些天村里没有老人去世，也没有人重病，又刚过了中秋，一时也不会有人来扫墓。高杨骨子里是个文艺青年，他在爷爷奶奶和小姑坟头都种满了菊花。长在坟头的菊花一定不缺磷肥，七月半的时候，高老头子给先人烧纸回来，说那菊花比他都高了。
刘青青没来过这片坟地，她不姓高，也不是男人，不该来。可走出玉米地，穿过一溜柏树，刘青青一眼就看到了三坟包菊花，秋菊秋菊，秋天开得正旺。
四下无人，刘青青很快就藏好了皮包。她走远了看了，除非走到高家爷爷奶奶坟前细看，否则谁也看不到这里藏着一个大包。
刘青青回到三座坟前，拜了三拜，就折回去了。
再次来到县城，刘青青按照高杉杉说的，往东大街走，果然找到了一家银行。她走进去，等了许久，终于排到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