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斌家门紧闭,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门把手上薄薄一层细灰,想都知道他有多久没住这里 了。
“听说他喜欢钓鱼哩,总不会钓鱼去了?”
“不会,天还冷,不是钓鱼的好时候,我打听得没错的话,他应该在他老丈人家里。”
俩人开上面包车,走了七八里地,到了一个叫少水镇李家村的地方,日娃对照着“朋友”提供的信息,沿着村里的路慢慢找,没找多久就找到了那个“门口种一排月季花”的院子。
两个男人戴着草帽、挽着裤脚,正在院里翻羊粪肥,腥气熏天,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手里拎着半袋尿素从屋里出来,抬起头正好看到三美和日娃,摘下手套擦擦汗,对着其中一个戴草帽的男人喊道:“冯玉斌,来找你的。”
男人摘下草帽,他的头发被汗浸湿了,一缕缕粘在脑门上,眼镜滑到鼻梁中间,镜片上还有两三滴汗渍,他把赤脚从羊粪肥里拔出来,走到院子边用水龙头简单冲洗了一下,穿上绿色的人字拖鞋,用草帽扇着风,走到月季旁:“咋个?是来找我的吗?”
俩人没工夫扯客套话,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冯玉斌的妻子端出来几个小板凳,指着不远处的桑树下:“今儿正拌肥料呢,院里味儿太大了,你们上那里说去吧。”
得知三美把那一天自己和司机的对话听进去了,冯玉斌微微笑着说:“你这妹子不简单呢,是块干间谍的好料。”
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呢?三美心想着,语速也比平时快了很多,几乎是对着冯玉斌的脸把话喷出来的:“这事儿你既然知道了,那就得管,你要不管,仁和村那十几户、咱们几个村子今年的收成,全完了。”
“你说说我怎么管?”
“你是当官的,你问我?”
三美梗着脖子的样子像只生气的鸵鸟,日娃看着觉得有点好笑,带着笑意说道:“你别因为镇长脾气好就乱说话,这事他肯定要管的,要不你怎么能刚刚好听到他和司机的对话呢?”
冯玉斌用食指指了指日娃:“你小子!”
日娃挠挠头,望向三美,三美愣了一下,推了冯玉斌一把:“你故意叫我听到!”
推完才发觉自己完全把冯玉斌当自己人了,一定是因为他的状态太像村里常见的农民了,让人想不起来他也是当官的。
做生意的最怕啥呀,当然是当官的,当官的一句话,做生意的要死要活全在他嘴里了。不过也有例外,好比何云道一家子,那就是当官的怕他们。
三美不好意思了,摆摆手:“对不住对不住,您实在不像那些当官的,我一时之间......”
冯玉斌依旧是笑眯眯的,说话也很慢:“我听说你俩昨天把挖掘机叫停了?”
三美点点头。
冯玉斌抠着自己指甲盖里的脏东西,不紧不慢地说:“李芳波肯定昨天就朝上汇报过了,今天估计还是会接着挖。这样,我先和你们落实一个情况:你们俩还有没有当时吴孟林那份检举材料?”
俩人摇摇头:“当时就他自己一个人带去的,我们只是看了,没有留下原件。”
冯玉斌起身回到家里,不一会儿拿出来一叠皱皱的信笺纸:“这是吴孟林死的时候,我想办法从派出所里弄来的随身物品,纸张都湿了,字迹看不清楚,不过我研究过了,他应该还有一部分材料交给谁了,这儿的材料不完整。”
三美接过来看了一会儿,递给日娃:“他本来人缘就不好,也就你和他来往得多了,你能想到会是谁吗?”
“应该是有人故意给吴孟林提供的材料,否则他单枪匹马的,不可能得到这种具体的细节”,冯玉斌指着材料里一串模糊的数字,“我们得把提供材料的这个人找出来,重新整理郑德多和王明祥之间的利益输送,再由我亲自带到省委检举。”
他的话依旧是软绵绵、慢悠悠的,听起来却如此掷地有声,日娃搜索着脑子里所有相关的信息,突然想到董国华:“我知道一个人,她手里也有类似的材料。我ᴊsɢ觉得应该是何云道提供的。”
三美皱着眉头:“找董国华帮帮忙还有点可能。”
董国华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日娃想到她那天在工地上踢郑德多手下的卵蛋,就觉得胯下一疼,手慢慢挪到裤裆上盖住:“要不......三美你去?你们都是女人,说话方便点。”
上回大闹郑德华的基地之后,董国华带着她的人手就近接了镇上一家宾馆的活,听说她和宾馆老板谈的条件也很离奇,她把郑德多基地抢来的材料送给了老板,工人的日薪却一毛都不让。三美只是听说过董国华,并没有真正见过面,听说这件事后,对她充满了敬佩,她并不觉得白白把材料送人有多么智慧,但是她惊讶于董国华敢于面对工人和客户,坦率且坚定地实施自己的想法,三美想,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未必做得到。
能见董国华,能和她聊聊天,这事对三美而言忐忑多过欢喜,这种感觉无异于一只雏鸟即将独身会秃鹫,她在董国华的工地外走来走去,绕了两圈都没敢喊出声。
工地上女人不少,但三美还是一眼看出来谁是董国华,她没有在现场指挥,而是和工人们在一起扎钢筋,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干净利落,拿着钳子手速快得像开了马达,干得又快又好。
看着街对面的日娃,三美把手放在胸前比划了几下,日娃伸出来一个大拇指,接着跟撵鸡鸭似的隔空对着三美撵了几下,三美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上前:“董老板!”
董国华一心一意在做活,没听到,她身边的一个工人听到了,用钳子在她面前敲了敲,她这才看到楼下的三美,她站起来,把手合成喇叭状:“不招人了!”
三美朝前走了两步,一个工人急忙拉住她:“没戴安全帽不能进工地!”
董国华看她不像是来找工作的,和身边的人交代了几句,挪到平台边缘,把手掌撑在已经浇灌好的二楼边缘,先把腿放下去,接着放上半身,然后稳稳落地。
她强壮、灵活,像森林里跑得最快的麂子,三美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被这种生命力和坚韧感深深地迷住了,看着朝自己走来的董国华,感觉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充满了力量之美,她为之向往,为之着迷。
“咋个?你要整哪样?”
三美从欣赏中回过神来,说明了来意。董国华上下打量了一下三美,眼神像清早的阳光,不太晒人且足够明亮,以至于三美丝毫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她坦然地舒展身体,任由目光扫瞄。
打量之后,董国华把她叫到隔壁的屋檐底下:“来这里说,太阳太晒人了,眼睛疼。”
三美这才注意到她的两个眼角都是红彤彤的,顿时联想到她应该是焊接的时候没戴好面罩的缘故,走过去说:“我妹妹也经常眼睛充血,医生说要点眼药水才行哩。”
董国华摘下手套和安全帽,长长的、乌黑的辫子从帽子里掉落下来,在腰间晃来晃去:“行,回头我去买两只来点点。我好像听说过你,听说你自己把向羊村的林地、荒地承包了,干得好,少水镇早该多出点咱们这样的女人。”
和人们传言中的一点都不一样,她的口气温和,嗓音也是柔柔的,温热的,像夏日白天,户外水管里放出来的第一股水流,三美顿时感到亲切极了,她不自觉地放松了很多:“我知道你的材料也是何云道给你的,你不用全部给我,只需要给我一些数据就行了。我理解你不想卷进来,也不打算勉强你,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姐,我真是很需要你帮帮我。”
董国华耐心地听她说完,依旧温和地说:“何云道?你说世平县那个何大少爷?不是,我的材料不是他给我的,我根本都不认识他。”
三美纳闷了,那会是谁呢?董国华看她紧紧拧在一起的眉头,觉得这女娃真有意思,自己的日子还没过出来呢,倒是先想着别人。同样是小镇里的农村女人,董国华十分理解三美的处境,她自己也曾经有过无数个这样的时刻,甚至现在还是没有变化太多,她们都固执地认为自己应该对外在的事物负起责任,即便这份责任实际上和她们自身关联并不大。不知道是怜悯、同情还是过意不去,她对着工地吹了一声口哨,对着一个小伙子招招手。
小伙放下手里的工具小跑过来:“咋个了姐?”
董国华把他拉到三美面前:“你和她说一下,当初那个信封是谁交给你的。”
小伙看三美年龄和自己差不多,霎时间就羞红了脸,紧张得都口吃了:“就就就是一个老头,看,看不出来年龄,脸上一个大刀疤,就把信封给我让我给姐,就,就走了。”
“是不是这样?”
三美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刀疤的走势、长度和位置,男青年红着脸连连点头,三美转过头拉着董国华的手:“就是何云道,那个人是何云道家的员工,叫六叔!”
人人都怕董国华,都和她保持着距离,第一次被同性这样拉住手,董国华竟然不好意思起来,迅速把三美的手拨开,三美却无心留意这样的细节,自言自语地说道:“还真的是他,我还在想有没有可能不是他......”
董国华把盯着自己看的小伙使唤回工地,看三美还在发愣,拍了一下三美的肩膀,这一下手劲太大了,差点没把正在走神的三美推倒,她更不好意思了,脸比刚才的小伙还要红。
董国华懂得三美,也确实无法交出那封信。
她可以清楚地区分自己和三美之间的区别,她已经约束了自己的责任感,把义务收紧再收紧,花了十几二十年,才终于缩小到和自己相关的几个人身上。这么些年,在男人阵里分一口饭吃,靠的就是一心干活,不管闲事,也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要是如今踏进这趟浑水里,以后就被想再接县城的工程做了,她一个人倒是不要紧,手底下的人怎么办?
再者,董国华是生意人,终究还是多疑的,这个刘三美轻飘飘几句话,无法让她真的相信其中的各种纠葛。她不信别人,只信自己。
当天夜里,董国华就一个人悄悄地潜进了郑德多的基地,她把吊索吊在基地上方的松树上,跟外国电影里的特工似的从半空慢慢下落。她做惯了这些高空工作,摸着绳索就像在摸自己的手指,全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异响,睡在前院的狗和睡在屋里的人,绝对想不到此时的鱼塘上空正有一个大活人,在悄悄下落。
她把腰间的安全扣解开,蹑手蹑脚来到鱼塘的边缘,打开小手电,抓起来一把泥土闻了闻,捏了捏,再循着水声朝源头走,顺着山坡一路攀爬回拴绳索的地方。
第34章 第十七章 命俦啸侣 (下)
三美做了一个梦,梦到成百上千只有羊那么大的鸽子从仁河水库里飞出来,它们翅膀挤着翅膀,黑压压地从几个村子的上空飞过,一位90多岁的老太太指着天上说:“阿妈啊,我看到了飞机。”她的牙齿只剩最后两颗,像拴马的树桩坚守在牙龈上,鸽子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把麦子和四季豆一起压扁了,三美闻到新鲜的植物死去的味道,顿感自己化身为一只青色蚱蜢,站在一片倾颓的绿色里。
她醒了,原来是昨晚太累,入睡时太过紧急没来得及把覆盖在被子上方的毯子完全铺开,一团毯子压在胸口上,使得她做了如此诡异的梦。
天还没亮,自搬到山上以来,她似乎很少真正睡到天亮。她把台灯打开,重新掖好被子,拿出手机查看今天的天气信息。
她一直没有换手机,还在用当初徐客给的那个诺基亚,如今按键已经明显磨损了,订阅的天气预报短信息说今天多云间晴。她在等一场雨,但并没有因为短信而失望,她心里清楚,没几天就会下雨了,昨夜她已经在森林里闻到了雨前的气息。
想着那阵气息,三美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叮叮”,又一条短消息,她睁开眼,嘀嘀按了两下,是刘德成发来的,只说了几个字:“我今天要去相亲了。”
这条莫名的信息让三美完全失去了困意,干脆起来穿好衣服,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带着狗子和工具进了林子。
她完全忘记回复那条信息了,刘德成拿着手机怅然若失地在镇上唯一的冷饮店等了很久,一直到十点多,也没等到她的回信,此时,他的相亲对像才姗姗来迟。
“对不起,我今天起晚了。”
女孩不算漂亮,但也不丑,白净的脸蛋,干净的刘海,整齐的头发刚好到肩胛骨的位置,耳后两缕头发挽到后脑勺上,别了一只碧绿色ᴊsɢ的蝴蝶结发卡。刘德成收起手机,给对方拉开椅子:“我给你点了烧仙草。你吃早餐了吗?”
“没有哩!要不我们拿着奶茶去吃带皮牛肉米线吧!”
刘德成无法抗拒她的提议,木讷地跟在女孩身后。
女孩是镇中心校的老师,父母都是老师,刘德成也会在下学年调到镇中心校,这是秀姨顶顶满意的家庭,刘德成也没有什么好抗拒的,他快30了,快30还没结婚的男人,人家也是多少觉得有点问题的,要么是上面不行,要么是下面不行。
从前刘德成一直觉得自己是行的,似乎就是在吴老师死后,他就真的不行了。
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连自己都很少去想。这是他的人生信条之一——事情不能细想,一细想,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他们就在离镇政府不远处的牛肉店吃米线,快吃完时,看到日娃和冯玉斌一前一后走到店里来了,日娃点了一个大碗还另加一碗米线,快脸盆大的米线钵子堆出一座小山,冯玉斌只要了一个小碗。
刘德成换了一个位置背对着他们,他不想让日娃看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
十点多了,店里吃米线的就那几个,每一桌的对话声都能听清楚,刘德成竖着耳朵,听到日娃他们在说什么土方呀,压强呀,只当是日娃要在林地里修什么建筑或者装置,或许今天是冲冯玉斌要批文来了。可和冯玉斌要,能要到啥呢?就算要,也得是找王明祥要啊。
想到王明祥,他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他以后的日子就是找王明祥要来的。
上个月他一趟趟往镇上跑,就是因为王明祥一趟趟地要见他,原因很简单,他也不相信吴孟林是意外死亡的,他想撬开刘德成的嘴,逼刘德成说出一个对何云道非常不利的现场出来。
刘德成心里清楚,这是他唯一一次能和上层领导做交换的机会,也是一个踏错了就会卷进去的漩涡。
要不就是被傅国平和六叔威胁,要不就是被王明祥利诱,两边都不好惹。思量很久,刘德成心里埋藏着吴老师死亡的秘密,和王明祥做了一个交易:把他调到中心校入职的那一天,他就把自己知道、掌握的资料都交还给王明祥。
刘德成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完小主任,但是他上过电视,还掌着县教育局的门面,他知道王明祥就算要整他,也没法放在明面上,往镇上多跑几趟让他涮涮出出气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能调到镇中心校去。
被三美拒绝之后,他更坚定地选择了这一条路。此刻他用力把一块嚼不动的牛筋强行咽了进去,一口气没缓过来,憋得脖子通红。
好在日娃他们吃得很快,没多大会儿俩人就走了,刘德成这才扯了两张餐巾纸,快步冲到餐馆后门的泔水桶前,猛烈地咳嗽,把卡在喉咙处的牛筋整块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