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国华早有准备,冷库她做得多了,算是在座除了县城工程队以外经验最丰富的。比人力、比设备,她确实比不过县里,但是她的报价有很大优势。她充满自信,像一只精力充沛且好斗的伯劳鸟,看ᴊsɢ着她的样子,郑德多似乎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羸弱。
他在心里暗暗庆幸,幸亏现在的官场没有真的什么都按规章制度来,否则他这样靠打乱拳、搞小聪明来成事儿的人,根本不可能和这帮人抢到饭吃。
但他也有一份从未改变过的自信—— 甭管大城市小农村,搞定人就能搞定事,而是人就会有需求,只要有需求,他就有办法满足。想到刚才冯玉斌的眼神,他又自信了起来,仰坐在椅子上,大大的肚子顶着会议桌,手指把笔帽抠得卡卡作响。
果然,两轮报价结束后,现场中标的就是表现最差的郑德多,他脸上一副“老子就知道”的表情,蔑视了一圈屋里的同行,得意洋洋跟着办事员去影印室办其他手续。
郑德多一走,会议室里此起彼伏的抗议声,董国华最是失望,原本知道是冯玉斌主持这次工作,又看到公证人和代理人都来了,还以为这一次和王明祥组织的能有什么区别,结果最后还是任人唯亲,她走到资料箱里翻出自己的标书,望着冯玉斌道:“我在书里看到说‘官衙高筑台阶多,正门无路后门偏’,今天算是见识了。”
冯玉斌当然认识董国华,听到这样的指控,他没有动怒,而是对着身边的女干部说了几句话,女干部走到董国华跟前:“您跟我去一下办公室吧,镇长想让你看一看,镇中学加盖教学楼的工程,你们这边有没有实力接下来,咱们一起论证一下。”
董国华明显很惊讶,她回头看着冯玉斌,只见他已经被别的负责人围在座位上,摆着双手试图让大家冷静下来。她没有多做停留,拎上公文包,跟着女干部一起走了。
冯玉斌在镇上忙活,三美她们也没闲着。
下过雨之后,林子里的菌子就在酝酿着破土了,这是森林防护的关键时期,林子里离不了人。不过三美得进一趟省城,原本日娃也该去,但三美想,俩人都走了,总觉得心里不安,于是让日娃留下来巡林子。
日娃也确实有无法离开的理由,他托人请的专家正好安排在这个月来看现场,得趁现在的温湿度和降水都符合观测条件,让专家看个所以然出来。
俩人的任务就这样分配好了,三美怕日娃一个人忙不过来,还交代了芬姐,农闲时帮帮日娃,也好顺便照顾一下自己的狗子。
这次进省城,三美还是带着好几个任务,第一个当然是看陈欣。
陈欣在城里馋鳝鱼米线馋得快疯了,天天盼着吃上一口,觉得当下死了也安乐了。三美觉得她真是说孩子话,一碗米线罢了,要是吃了就能立刻赴死,那这条命也太轻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特意绕到县城,让米线馆子的老板把生米线
从米线厂榨出来,但还没有氽过开水的半成品米线
和汤分开装,再额外买了二百块钱的鳝鱼帽子,带上自己摘的鱼香和土韭菜,小心翼翼地坐上了进省城的客车。
一路上,三美检查了十几次袋子里的冰冻矿泉水化了没有,生怕冰化了袋子里温度变高,到省城米线会变酸,好在她准备充分,一直到陈欣在宿舍里打开饭盒时,鳝鱼还是香的,米线还是凉的,鱼香叶子绿油油,土韭菜的香味瞬间就填满了宿舍。
三美用一个小小的电锅烧开了水,把生米线氽了40来秒,再捞在事先加热好的米线汤里,最后放上鳝鱼帽子和鱼香、韭菜,一碗世平县独有的红烧鳝鱼米线就摆在她面前
老妪吃了也能立刻赴死,请大家都去吃!!!
。
陈欣兴奋地吃了两口,真的就是那个味儿!她简直顾不上烫,猛吃几大口,吃着吃着,眼泪叭叭地掉了下来。
“眼睛里进辣油了?”三美着急地问,扯了几张纸给她:“快快,去水龙头那儿冲一冲。”
陈欣只得假装去冲水,三美拿起自己的包:“多冲一会儿,冲好了用纸巾吸干,不要猛擦。我可没空管你了,时间紧,我要走啦!”
陈欣弯着腰摆摆手,听到三美关门走了,这才抬起头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嘴巴抽抽了两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阵突然的情绪究竟是来自哪里,也记不得自己刚刚那个瞬间到底是想到什么了,好像是熟悉的味道打开了大脑里的某个通路,于是眼泪掉了下来。
不过,她很明确自己此刻的哭泣理由——她想到了上一次三美来的时候,在那个卧谈的夜晚,讨论完凤丽报大学志愿的事情之后,她在树叶的沙沙声中,分辨出了三美极其压抑的哭泣声。
那阵哭泣声使得三美像一个过期罐头,发酵的气体在罐头内部,发出“啵噗、啵噗”的声音,非常微弱,但是留心地话,就能听到每个气泡在那个瞬间压抑且暗涌的爆裂过程。
陈欣此刻非常后悔,她应该在那个夜里爬过去,紧紧抱住三美,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手掌轻轻地抚摸她的背,嘴里“嘘、嘘”地哄一哄她;后悔在小时候没有聪慧到能对三美说一句“我们一起好好长大吧”;后悔刚才没有握着三美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是辣油进眼睛了,是因为你。谢谢你三美,你真美好,你太好了。”
陈欣不知道现在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农村的气,亦或在生老天爷的气,她就是格外生气,想抓住什么东西用力摔碎在地上,最终也只抓到了流动的自来水。
她直起身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弯腰把脸埋进盛满水的塑料盆里。
三美的时间非常紧张,她不知道疏散群众的日子会在哪一天,冯玉斌恳切地请求她帮忙,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这段时间以来,尽管兜里还是没什么钱,但是她能感觉到周遭的世界在慢慢地发生变化,她能和郑德多周旋,能站在董国华对面交谈,能让冯玉斌恳求她。在这个即将结束的春天里,她的细胞却在剧烈且快速地膨胀,像被炭火烘烤的臭豆腐,在某一个温度达标时,突然就变成了原先的两倍大。
这感觉让她兴奋,让她充满干劲,让她总是肚子饿,于是她买了一个英凤烧饵块,不仅加了油条,还加了火腿肠,一边吃一边在木水花野生菌交易市场门口等杨俊。
等她的饵块吃得差不多了,杨俊才匆匆跑过来,他穿着一件老式摄影夹克,每个口袋里都有一类小商品:小风扇、小玩偶、小发夹、头绳,身上还挂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充电线,斜挎包里都是充电宝。
“姐!”
“来啦。走吧。”
“走哪儿去?”
“电话里不是跟你说了嘛,带我去看演出,嗯......要便宜的,还要好看的,有多少看多少。”
一脸皱纹的杨俊跟在苹果肌饱满的三美后面,一声声“姐、姐”地叫着,惹得路人频频回头张望,杨俊看三美走得实在是快,干脆把充电线的两端拢起来,用一根带紫色蝴蝶结的发绳绑住,捂住胸口的一应物品,小跑着跟上去:“您没说看演出要干嘛呢。”
“你管那么多呢,赶快带我去就是了,少不了你的好处。再说了”,三美抓住他的充电线摇了摇,“你这些玩意儿在这儿哪能好卖啊?那看表演的地方,人家观众录视频没电了,不就得找你买嘛,这笨脑子。”
杨俊一想还真是,之前真是钻了牛角尖,他又不是一朵菌子,干嘛老守着这个野生菌交易市场,顿时心里豁然开朗,喜滋滋地跟在三美屁股后面,像一个真正的小弟。
第37章 第十九章 八方风雨(上)
不知为何,三美觉得原先在厂里时,时间过得很慢,很多时候感觉做了几小时英语题,抬头一看只过了七八分钟,而如今,不管在山里还是省城,时间都过得格外地快,一天做不了几件事,转眼天又黑了。
她和杨俊筋疲力尽地走在桥上,路面上的车来来往往,没有一辆在中途停留,三美看着那么多看起来差不多、其实可能很不一样的车,停下来问杨俊:“你说我们为什么不打车呢?”
杨俊看她停下,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背后的护栏,把脖子上挂着的东西拿下来放在一边,脱下皮鞋使劲抖,掉出来两粒绿豆,他没再把鞋穿上,而是直接把袜子也脱了,光着脚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的好姐姐,白天你怎么没想起来问我这个问题呢?”
三美也累了,在杨俊身边坐下来:“可能就是因为没想起来吧。”
杨俊无力与她争辩,双手合十对着空气拜了几下:“还好你明天就走了,我这老胳膊老腿是真经不起折腾了......”
话音未落,一位女士在他面前放了一张十元的纸币,杨俊慢ᴊsɢ慢捡起钱正发愣呢,女士折返回来,面带歉意从他手里把钱抽了回去,在包里掏啊掏,掏了几个钢崩放在他面前。三美正想笑,只见女士朝她走来,把那张十元纸币,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手里,轻声说:“加油”。
这下三美笑不出来了,也来不及解释,女士已经跑着去追公交车了。杨俊哈哈大笑起来:“要不你别回去了,我给你乔装打扮一下,咱们俩每天换几个地方,一天两三百不成问题。”
三美没好气地把十块钱揣兜里,再跑到杨俊旁边把钢崩也捡了,一边数一边走。杨俊一看,哪有这样的无赖,赶忙穿好鞋拿着东西追上去。
一直走到杨俊的“公司”,俩人在楼下炒了两份肉丝炒饭,三美看杨俊今天确实是累得不行,给他单独加了一个荷包蛋。吃过饭,三美睡行军床,杨俊睡破沙发,长发的少年看起来好像不会困,一直寂静无声地在厨房打游戏,游戏机的屏幕在他圆圆的身子边缘照出一道光晕,少年看起来就像一株巨型夜光多肉。
三美头枕着包,望着那株“夜光多肉”想事情,从山上想到山下,从省城想到镇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拿出笔记本把心里想到的细节都记录下来,直到凌晨三四点,才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三美独自去了一趟省第一人民医院,她想搞清楚凤丽过敏这件事,最紧要的是得开点药预备着。
她已经去得够早的了,哪知这省城的医院就像赶大集,不,比赶大集还要挤,电梯上上下下全是人,她挤了几趟都没挤进去,好不容易挤进去了,又没能在目标楼层挤出来,只能一直坐到高层,再从楼梯往下跑。
等她气喘吁吁跑到导诊台,才知道在这里还要再排一次大队,看着候诊厅坐着那么多人,三美心里有点焦急了,照这样等下去,另一件事恐怕没时间办了。
等了快两个小时才轮到她,没想到医生说只能看病人本人,没法通过她的描述就给药,只让她下次把患者本人一起带着来。
距离高考就一个多月了,现在凤丽哪有时间来省城看医生?折腾了一上午啥也没办成,三美无奈地站起来,医生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大概是三美让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人,把她叫住,说:“你等等,我教你怎么退挂号费。”
挂号费还能退的?三美不可置信又带着一点期待地慢慢坐回椅子上,医生给她拿了一张单子,把她需要去的楼层和窗口都标注出来,递给她说:“下一次你可以在网上查我的号,到时候在网上提前挂号,就不用等这么久了。”
这句话像子弹击中了她的内心,让她既觉得温暖又难为情,红着脸道了谢,手忙脚乱地开门跑了,从诊室一路跑到医院缴费大厅,才捂着自己的脸停下来。
刚才在诊室时的某一个瞬间,三美产生了一个想法,看着大厅里来往的病人和家属,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弱点。其实从父母去世之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很是可以的了,坚强、勇敢、勤劳、有担当,从未因为命运的安排觉得愤怒,也没有抱怨过自己的人生,但是就在刚才,就在那个诊室里,面对那位女医生的拒绝,她第一次想咒骂对方,因为医院人多耽搁了时间而想咒骂对方,因为这个上午的一无所获而想咒骂对方,即便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对方的错。
人类自我的探知和认识总是伴随着难堪和痛苦,捏着医生给的单子,三美心里难受得想狠狠跺几下脚,抽自己两个耳光,她站在队伍里,手紧紧抠住纸张边缘,把纸抠出了一排月牙形的甲痕。
她突然想到了那晚,日娃非要她骂他几句才觉得舒坦,如今她也是一样的心情。退完挂号费之后,三美到医院外广场找东西,卖红薯的、卖稀饭茶叶蛋的、卖充电线打火机的......三美拉住一位穿着讲究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请问哪有卖花的?”
一直等到12:50,那位医生才送走上午的最后一名患者,按压着自己的颈椎出来和导诊台的护士说话,三美疾步走过去,把在花店买的一束小小的观赏向日葵递给医生。
医生一时间记不得她了,犹豫着接过鲜花,礼貌地询问:“您这是?”
三美没有说话,对着医生鞠了一躬,再度飞速地跑掉了。这时医生才记起来她是谁,带着疑惑拿出花里的小卡片,上面写着一行不算清秀的字:“谢谢您”,署名“刘三美”。
三美错过了车,没能按原先约定的时间赶回来,日娃这边的工作却没法错开时间,没办法,他只得求助芬姐来帮他做巡逻的工作,然后把狗拴在三美的小院里,匆匆地去镇上接从省城请的专家。
原本讲好的,芬姐今天不用过去,所以她一大早就下地了,今天要移栽烟苗,原本也耽搁不得,想着中午村里人都在吃饭,应该没啥事,先抓紧移栽更要紧。一直忙活到下午两点,她才从家里舀了一碗冷饭,夹了两块油卤腐,把柴刀别在腰间,匆匆地往三美的林地里去。
到了木屋,狗子躺着,闭着眼在晒太阳,芬姐这才发现忘了拿筷子,她不好意思擅自去三美的厨房拿她的东西,干脆在路边折了两节树枝,互相摩擦摩擦,和狗子打了一个招呼就往林子里走。
芬姐大口咀嚼着白米饭,一边留心脚下三美标记好的菌窝,大概朝里走了一百多米,她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狗子刚才并没有回应自己,只是有气无力抬起头看了一眼,她心里一沉,不好了!
顾不上吃饭了,芬姐手握着柴刀,深一脚浅一脚向林子里冲去,她的动静惊起一片飞鸟,松鼠快速地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站在枝头好奇地张望,等到她跑到森林深处——菌窝最密集的地方,就看到一缕烟从林间飘出来。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量飞奔过去,火势还不大,林子里湿气重,火苗只点燃了很小的一片松针叶,但是烟雾很大,呛得她咳个不停。
现在是还没起风,等傍晚起风了,火势就控制不住了,芬姐先扑过去,用脚踩熄了明火,再立刻把火源附近的松针全部刨开,刷刷几下把周遭的一圈树枝齐齐砍落,临时修出来一圈窄窄的隔离带。
明火虽然熄灭了,可烟还在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冒,她顺着一颗树一直爬一直爬,爬到半程,才有了一格信号,于是立马给两个村的村委会都打了电话。
森林失火对村支书来说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傅国平听到消息,立马就组织人上山扑火,可向羊村哪里组织得上人嘛,年轻人都让他弄出去打工去了,他只能在村委会的大喇叭里喊了几声,自己拿着灭火毯先朝林地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