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的是向羊村的林子,又不是仁和村的,郑德多知道了也懒得管,再说了,他最近都在镇上忙冷库的事呢,自己的基地鱼塘都没空处理了,哪有空管傅国平的闲事。说实话,虽然这样想有点对不起三美,可他巴不得火快快地烧,大大地烧,把傅国平的官帽烧掉才好哩!
等到傅国平跑进林子,发现已经有几个人在忙活了,其中有几个不知哪儿来的健壮男青年,动作很快,力气也大,翻树叶的声音就像森林里进了一群野猪。森林里暂时已经看不到明火的痕迹,大家正用钉耙一处处地翻找着冒烟的源头。他大步朝前加入队伍,发现他们中有两个熟脸,一个是原来的老支书陈开富,还有一个是陈开富的老婆。
陈开富脸上有几滴淡绿色的液体,应该是灭火的时候蹭上了某种植物的浆水,看到傅国平,他只是抬手打了个招呼。傅国平心里充满感激,顾不得说啥,循着烟雾来源,自觉地在森林里排查、翻找。
看着松针叶和腐殖土被一片片翻起,芬姐心里真是又气、又急、又后悔,要是她早点来,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把养好的林子这么乱翻一通,等时间到了要按合同交菌时,三美用什么来交啊?
狗子被下了药,这火明显是人为的。不过这事可不好查了,最近家家户户都忙着移栽烟苗,只要天亮着,人就在地里忙着。更别提今年烟站有规定,不让大家种去年的旧品种了,一旦发现谁家地里私种旧品种,不仅要罚款,还要把烟苗全部就地销毁。可新品种的收成就是不如旧品种啊,所以不少人还是悄悄种。如今又要忙着移栽,又要躲着烟站的检查员,谁有空跑来这山上放火。
傅国平非常生气,这个放火的杂种,对刘三美再有意见也不能跑来山上放火啊!这还ᴊsɢ好没出大事,要是出大事,他这驻村的苦头就白吃了,草草交代几句话后,傅国平立刻给镇上汇报了今天的事。
冯玉斌一听,他刚接下安全生产这一块工作没多久,就有人大白天放火,这不是和他作对?人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虽然是旧壶装新酒,可也不允许这个节骨眼上,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当即就找了派出所的同志。
警车“哇啦哇啦”开进向羊村时,三美刚好坐班车到村口下车,这村里自打几年前上村的刘多金和他老子打架把老子打晕了之后,再没来过警察了,爱看热闹的心立马燃起火来,在警车后面跟着小跑着进村,看看到底是什么鬼热闹。
到了村委会,能来的人都被傅国平和警察集合在大院里了,民警拿着一个大喇叭,正在讲法律、讲道理,让对方出来自首,三美越听越不对劲,怎么好像在说自己的林子着火了,她拨开人群挤进去:“是我的林子着火了?”
傅国平让她吓一跳,随后点点头,接着立刻抬手让她先别发作:“镇长非常重视,这事一定要查个结果出来,你也别急,损失不大。”
说完接过民警的大喇叭:“大家踊跃提供线索,谁能提供有效线索,村委会这边就会记上一笔,明年开春报烟草任务
烟站每年会给每个村委会分配一定的栽种任务,村委会再把任务分配到愿意栽种的农户头上。栽种规定品种时,烟站会为农民购买保险,并在收成时确定收购价,基本保障农民不会亏本。(如有不详尽、不符合之处恳请指出)
时,谁家就能优先!”
底下人窸窸窣窣地议论了一阵,三美等不了了,先朝山里跑去,等三美走了没一会儿,一个老太颤颤巍巍地杵着拐从地上站起来:“我上牛圈解手
农村很多人迷信厕所不能修在家里,一般就会挨着牛圈、猪圈做一个简易的蹲坑,以解决上厕所的问题
的时候看到刘祖国家媳妇背着背篓往那边去了。”
刘祖国,就是刘德成的爹,刘祖国的媳妇儿,那就是秀姨。可好端端的,秀姨去刘三美的林地里放火干嘛呀?还有这老太太,今年都八十几了,视力因为白内障也受损了,她的话能不能信?
傅国平和派出所的同志商量了一下,解散了人群,直接到刘德成家的烟地里去找秀姨。
秀姨自然是不承认的,一口咬死自己从清晨开始,一整天都在地里,听到大喇叭喊的时候才知道山上着火了。傅国平可不是傻子,他也不听秀姨如何辩驳,就拉开她的苗看了一眼,再走到烟地另一头,“二、四、六、八、十”地数着地里已经移栽进烟陇上的烟苗,秀姨看他这样子,越看越紧张,没等傅国平走过来戳穿她,自己就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事情到了后面就简单了,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林地虽然已经承包给了刘三美,但毕竟是集体的林地,放火烧山,牢底坐穿,秀姨这个罪名是怎么也逃不脱了。
刘德成听说消息匆匆赶到村委会时,看到三名民警正在问话,秀姨趴在学生课桌椅改成的会议室办工桌上哭得正伤心,三美沉着脸坐在另一边,她旁边是一个有点眼熟的妇女,此时不知为何,面带愧色,局促不安地摸着桌子。
看到刘德成进来,秀姨立刻站起身来:“德成,德成,妈错了,妈知道错了。”
看到秀姨的样子,刘德成一下子就猜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头嗡地一声,一种不真实感从脚底传来,愤怒、尴尬、害怕和疲倦一起涌上心头。昨天晚上秀姨说:“你看我让不让她好过!”刘德成只当她说气话,没想到她竟然能想到跑进林子里放火。
事情说起来十分简单,端午之前刘德成和上回相亲的中心校老师杨月妮就要办事,秀姨买了不少请柬,让刘德成返校之前先把请柬写了,哪知刘德成垂着个头态度不积极,秀姨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说得刘德成烦了,脱口而出:“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和杨月妮结婚,我跟三美好着呢,你要不在中间搅和,我俩早成了!”
秀姨一听肯定不愿意啊,这么好的亲事,这么好的亲家,她暗地里费了多大劲,找了多少人才打听到这么好的姑娘,如今儿子竟然怪自己。她的委屈和愤怒一起冲上心头,推了刘德成一把,没想到从他包里掉出来一个文件袋,秀姨识字不多,袋子封面上“刘三美(收)”四个字还是认识的,当即就认定是三美暗地里还在吊着刘德成,当时就放了狠话。
其实那东西只不过是吴孟林给刘德成的材料副本罢了,刘德成想过了,与其让王明祥拿捏着自己,倒不如他帮帮三美的忙,如果到时候他已经成功调到中心校,那就让三美她们把王明祥斗下去,自己正好没有后顾之忧。反正他是答应王明祥会给出这份资料,又没说只给他一个人。
没想到事情一件串着一件,眼下这份材料倒让自己的妈闯了这么大的祸,现如今,就算他愿意把材料拿出来,三美恐怕也不稀得接受了。
第38章 第十九章 八方风雨(下)
赔偿的问题只能由刘德成、秀姨二人和三美商量,傅国平原本不算一个爱和稀泥的人,村里的大小事他管得井井有条,今天他却没有帮着从中调解,因为在弄清这桩事情的过程中,他得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几个灭火的陌生青壮年是镇上来的,这几天在干的是加固仁和水库堤坝的活,那就是说,冯玉斌和王明祥联手了,要合力解决仁和基地这事儿。
说实话,傅国平的内心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
尽管他知道仁和水库这件事对何云道来说十分重要,但这事既不像承包林地,也不像包揽村民的选举权,这是实实在在会出人命的事。当初他就没想到吴孟林会死,吴孟林死后,六叔要他去找刘德成“讲道理”时,他就已经在恐惧摇摆了。但是他也十分清楚,从接过六叔手里第一笔钱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上船了,船沉了,他也活不了。
傅国平的内心十分煎熬,捏着手机的手松开再握紧,如此反覆多次之后,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就像执行死刑的人永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推注的针剂让死囚死亡,傅国平觉得,只要这件事不是他直接做的,那么内心的罪恶感就会少一些。
于是他找了一个借口走到村委会外面,把李芳波从镇上叫了过来。
李芳波来了,自然也就知道了王明祥正在加固水坝的事。不像郑德多,什么事都真刀真枪明着来,他悄悄藏在树林里,拍了几张堤坝加固现场的照片之后,就从小路溜走了。这下可就糟糕了,原本在郑德多干完冷库工程回来接着扩鱼塘之前,至少有一整个月的时间让王明祥修堤坝。现下李芳波一汇报,何云道会用什么方法应对,谁也猜不到。
确保李芳波知晓此事之后,傅国平才回到村委会,屋里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声音,似乎是两边已经快速达成了协议,正在签字按手印。
秀姨停止了哭泣,抱着刘德成的胳膊不撒手,三美签完字,没有再看母子俩一眼,带着自己那一份直接出了门,出门时正好遇到傅国平,点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脸色看起来很差。
她怎么可能不生气,这母子俩简直是莫名其妙,当初吵着要和她生孩子的是刘德成,如今巴巴地赶着示好的也是刘德成,不知道秀姨的眼睛长在脸上除了装饰还有什么用,到底是什么让她觉得,一定是别人缠着自己的儿子?难道就因为三美是女人,就一定会追在刘德成后面吗?这世间再不识字的人也知道,向来是雄鸟摆尾追雌鸟,公鸡鸣叫惹母鸡,公牛追着母牛跑,雄花伴着雌花开,怎的到人这里,母的就比公的矮上一截了?
三美不明白秀姨,更无法原谅秀姨,大家同为女人,秀姨也是自己操持一个家,应当更知道独身女人的难处才是,怎么反倒拎起拳头来打她刘三美的后背呢?
今天的和解协议只是一个民事赔偿协议,放火的事情自然有派出所继续追究,三美不想听刘德成的解释与道歉,她只想尽快想办法,挽回已经造成的损失。和马老板的合同是单干以来的第一单生意,她必须守诚信,把保底的数字足斤足两地交给马老板,才有可能真正走上独立承包人的道路。
等日娃送走专家听说消息赶到林子里,三美已经一个人把大部分救火时被拢成堆的腐殖土刮平了。肉眼看不到菌丝,也感觉不到菌子生长的气息,只闻得到阵阵腐叶的腥味和树木断枝的清香,三美自己也不确ᴊsɢ定下个月雨季开始时,菌子还能不能如约长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两三朵已经破土的头茬牛肝菌,坐在树下怅然若失。
日娃整理了一下情绪,大步走过去,声音高昂地说:“我问过专家了,你这林子被火烧过之后,倒容易长菌子哩!”
三美看到日娃,把手里的牛肝菌放在地上,起身继续做事:“你不用想办法安慰我,其实也没多大地方,就这一小块。”
日娃手里帮着做活,嘴上却没有停下来:“真的!烧过之后草木灰里有大量氮磷钾元素,可能本来只能长鸡油菌的土,说不定这一烧,给你长个十窝、一百窝见手青出来。”
三美“噗”一声笑了:“吹牛也不打草稿,这都没有见手青的菌窝,咋个可能莫名其妙长见手青出来。”
“那,黄癞头,要不就长虎掌菌。再不济总能来点皮条菌、扫把菌吧,只要是菌子总有人要的,大不了......到时候我再去收一点来给你凑数就行了。”
日娃越说越激动,全然没看到三美的眼神变化,等他发现她在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时,日娃感到一阵短短的心慌,他歪着头指着树上:“看,大山雀。”
三美一回头,他就一溜烟跑到了十几米开外,弓着身子,像一头正在用角铲地的犀牛,哼哧哼哧地用力干活。
霎时间,一阵大风刮来,这阵风来得毫无预兆,仿佛就在一瞬间,每棵树都收到了一场快闪表演的信号,树冠挤着树冠,光线急速地暗了下来,整个森林里都是“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没多大会儿,远方传来一声巨大的闷雷。
不好了,要下暴雨了。
几乎每一年的雨季都是由这样的一声闷雷开始的,这声雷就像一声号角,当它响彻大地,森林、田地、动物和人内部的某一个地方就会苏醒,一股力量从内部直冲体外,带着对生命和生长的渴望,往外扩张着自己的身体和情绪,迎接一场又一场雨的到来。
这场雨来得比预计的早了半个多月,三美和日娃都没带像样的雨具,俩人挤在三美的蓑衣下面,紧紧靠在一起,她几乎听得到他的心跳声和肚子里偶尔几声叽咕,他的身高刚好能从一个不太常见的角度看到她的鼻尖、她鼻尖上渗出的细小的汗珠、她额前被水汽打湿的绒毛。这样的距离太近了,近得超过了他们能够承受的亲密,她想低头,又觉得低头似乎更不合适,他把头转到自己身体的另一侧,努力尝试离她远一些。
在肉眼可见的一阵阵雨幕中,他们都没有说话,任由雨水打在四只脚上,汇成一股小小的水流,再顺着鞋头快速地、剧烈地流进泥土里。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也就不过二十来分钟,森林就停止了暴雨中的狂欢,重新安静了下来,山斑鸠不知躲在哪里叫着:“咕咕,咕~咕咕咕,咕~”,活干得差不多了,至于后面菌子的长势究竟会怎么样,那就是飞机上款
云南话:讲
闲话——只有天晓得了。俩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十分默契地各自朝自己的住处走。
三美才刚进屋里脱下湿漉漉的裤子,光着腿在简易衣柜里翻找干燥的衣物,就听到手机铃声响个不停,她一边穿裤子一边把手机夹在脸和肩膀中间,听到冯玉斌十分焦急的声音伴随着一点信号不稳定的卡卡声从听筒里传来:“刚才的降雨量太大了,水库涨水太多,山上有几处滑坡了,堤坝加固的地方可能会撑不住,今晚就得疏散群众!很急,三美,你听得见吗?很急!”
看来这老天真是要降大任于自己啊,就这短短一天,所有事都集中在一起了,三美着急忙慌地换好着装,顾不得吃点东西,从桌上拿起一大包东西,一边往屋外走一边给杨俊打电话。
雨后的空气清透且新鲜,一道双彩虹挂在墨绿色的山与山中间,两端分别在仁河水库的方向和山的边缘。小时候奶奶常说,彩虹总在雨后出现,因为它需要从涨水的池塘、坝塘、水库里吸水喝,
我外婆在世时总是这样说。我很想念我的外婆。
想到这个没来由的说法,三美的目光顺着彩虹的轨迹看着仁和方向——要提前疏散村民,这事太仓促了,村民会不会配合?就这么几个小时,杨俊能不能如约准备好赶过来?堤坝能不能保住?今天这一场风雨,光凭她们的努力,究竟能不能顺利躲过去?
疏散群众,这件事听起来简单,实际上相当困难,郑德多这个支书不在,光是先劝服村委会那几个挂名的村民都不容易,更何况是其他人。
说实在的,大家听郑德多的本来也不是真心服他,只不过矮子里拔将军,换个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想打破目前的平衡罢了,三美她们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从一开始,三美定的疏散方案压根就和疏散没有多大关系。
她和日娃带着芬姐她们几个,把三美从省城里印刷带回来的传单一家一户地发,没在家里的,大家就到地里去发,保证人手一份。传单的内容简洁明了,大概意思就是日娃的景青兰花种植专业合作社为了方便将来与农户达成合作,要和仁和村的各位正式认识认识,搞好关系,特意在镇上安排了大马戏表演和神秘节目,不仅有车子接送,到场的农户还能凭户口本领鸡蛋,家庭成员到得越齐,鸡蛋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