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都是农忙,谁有空去看什么大马戏表演,可听说人家日娃特意安排在晚上,又是车接车送,还有鸡蛋领,有的农户就率先心动了,全家总动员,赶紧赶快地把烟苗移栽完,回家以后草草弄点吃食,洗脸的洗脸、冲脚的冲脚。男的把绣凤凰花样的大红色刺绣马褂翻出来穿上,女的则把衣柜的头巾拿出来,一层接一层地揭开,直到一对小小的金耳环出现在最后一层,再美滋滋地戴上。
最高兴的要数小孩子了,一开始说的还是会有猴子来踢皮球,传到村头那一户时,变成会有猩猩来打扑克比赛,这还了得,这下就算大人不想去,也架不住小孩闹着要去了。
天快黑时,两辆稍显潦草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开到了村口,没法子,要得太急了,这两辆破车还是日娃让王凯找他几个一起打游戏的队友借的。
车是破了一点,可不影响热闹的氛围,看得出来几乎每个人都认真捯饬过了,真正的大马戏还没看到,大家就自发地唱了起来。
日娃穿着一身搞笑的西服,蓝裤子白外套,也不知道临时从哪儿借来的,拿着个大喇叭站在一条长凳上组织大家上车:“有媳妇的抱紧媳妇,没媳妇的互相抱一抱,挤一挤,一会儿就能到镇上啊!”
“哎!谁家的小孩,车顶上可不能坐,快快快,那大哥,快帮着接一把,抱下来!”
“奶奶,您的牙!牙!牙掉了!”
“婶子,狗不让带哈,狗子看不懂大马戏,我帮您牵回去。”
前前后后忙活了半个多钟头,大家才终于给自己的屁股都给安置了一个满意的地方,三美和日娃一人跟一辆车,载满人的车子就像两个沙丁鱼罐头
超载危险并且违法,请日娃站出来接受审判。
,摆着屁股,努力地在山与山之间缓慢移动。
芬姐和其余两位长辈觉得今天三美交给她们的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一路上搞气氛卖力得不得了,三美这辆车上一会儿是对山歌,一会儿是斗段子,一会儿又是击鼓传花,敲矿泉水瓶子的声音停下时,谁拿到了孩子贡献出来的红领巾,谁就得独唱一段儿。
日娃听着那辆车上的动静,对着大家喊:“咱们能输吗?不能!唱起来!唱!”
就这么唱着闹着,大概半个多小时以后,车停在了镇中心校的操场上,自打义务教育小学阶段不让上晚自习,学校里夜晚就安静了,只有今晚,许久没用的水泥舞台上又开了灯光,十来个男男女女窜来窜去,着急地布置着场地。
时间仓促,三美不知道杨俊到底能不能成事儿,一下车就跑到舞台上,找来找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正在接线的杨俊。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你赶不到了呢,你请的谁呀?”
杨俊抬头一看,三美站在灯光下,肉眼看着过曝得厉害,活像一个圣母玛利亚,“姐姐,您真好看,跟菩萨似的!”
“我问你请的谁?”
杨俊使劲把插头按进去,舞台中心的话筒“滋”的一声,震得大家都捂紧了耳朵,他暴力地掏了几下自己的耳洞,用力甩甩头,指着后台一个男人:“看,滇东南小沈阳!”
三美顺着看过去,只见一个男人,穿得比日娃还离谱,拿着一把折扇正在“咿ᴊsɢ咿呀呀”地练习着,三美侧着身后退了几步,看清了对方的脸:“这是小沈阳?这老爷子恐怕比赵本山还老吧?”
杨俊跑过来挡住她的脸:“你小声点,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哄来的,大姐,你要得又急,预算就苍蝇大点儿,你们这地方山高路远鸟不生蛋的,我能请到他,已经烧高香了好不好!”
说着又要双手合十拜天,想到那十块钱的事,拜到一半把手收了起来,撇撇嘴说:“不止呢,你看那个女孩”,他指着一个安安静静坐在地上整理衣服的女演员,“她是蛇女!”
“什么蛇女,乱七八糟的。”
“哎呀你忘啦,就那个‘蛇女的魔力能让你忘记烦恼’,那个,想起来了不?”
三美想起来了,那就是骗人的,海报上是人头蛇身的美女蛇,搞得神神秘秘的,一进去帐篷里,特么就是一个女的,穿着一条布做的蛇尾巴摇来摇去,摇着摇着上衣一脱,就算蛇女了,还收5块钱门票,简直要遭天谴。
这些歪瓜裂枣的节目到底能不能行,三美心里也没谱,这时候舞台上也不知道是谁先“咚”地敲了一声鼓,还在后台穿演出服的乐班子以为是表演提前开始了,随着一声唢呐响彻天际,锣啊、察啊就一个接一个地敲了起来。
看着冯玉斌正在舞台下面挥舞着手机叫她下去,她的心里真是跟现场似的,七上八下、锣鼓喧天、红飞翠舞、人欢马叫......
工作人员藉着登记信息,方便表演结束后发鸡蛋的名义,把人数核对了一遍,除了在外打工的和出远门的,仁和村的人还真被三美和日娃全弄过来了,冯玉斌实在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大本事,对着三美又是握手又是感谢。可他也十分担心,王明祥的人到底能不能在今晚把加固的地方落实好?这件事别说冯玉斌,连王明祥自己也不知道。
镇上这么大动静,郑德多肯定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早就知道,就是懒得管罢了,反正有冷库的工程做着,等堤坝加固好了再回去继续挖鱼塘呗,前后都是挣,谁跟钱过不去呀。
其实郑德多也不是不知道水库决堤的严重性,但是他始终觉得,鱼塘离水库还那么大段距离呢,怎么可能就把大坝弄垮了?再说了,大坝要真那么容易垮,那就说明当年修大坝的官肯定吃回扣了,要不然就是工程队偷工减料了,那也是当年那个少水镇党委书记的事,又不是他王明祥的锅,这王明祥,呵,纯属吃饱了没事干瞎操心。
听着中心校里热闹非凡,郑德多在饭馆里一边坐着喝酒一边笑话那些演员不入流,眼睛往外一撇,正好看到王明祥的公车往村里去,立刻也开车跟了上去。
郑德多酒驾,我先精神上给他判刑!
他倒要看看,王明祥到底要把堤坝加固成什么样才满意。
今天这场雨实在是大,干燥了一冬一春的土基霎时间吸饱了水,承受不住重力,随着暴怒的山洪一起冲到路上来,司机很担心,一再委婉地告诉王明祥走龙
山洪、泥石流
时开车实属冒险,可王明祥心里清楚,如果今晚水库没有承受住压力,那么他就是用自己的政治生涯在冒险,诚如科尔姆·托宾所说,“没有成功是一回事,可鄙的失败又是另一回事”,一想到父亲那张脸,想到自己每日面对的言谈和目光,如果今晚真死了,至少也是一心为民奔赴水库而壮烈牺牲。
收回脑海中无止尽的假设,王明祥捏紧拳头鼓足勇气,带着赴死的决心说道:“开,往前开。”
第39章 第二十章 不可端倪(上)
镇上的掌声是一阵接着一阵,没想到这个“滇东南小沈阳”还真是有点本事,估摸着也有多年基层表演经验,非常了解乡亲们的喜好,包袱一个接一个地抖,逗得男女老少嘎嘎大笑,中间穿插的蹩脚魔术和猴子踢球对大家来说也是格外新鲜,等到蛇女出来时,小孩子们都坐在大人的肩头上,一边看一边“哇哦”,三美和杨俊都没想到,这些东拼西凑的节目效果竟然能这么好,望着对方松了一大口气。
表演进行到中途才拉着半车鸡蛋赶到的王凯和陈宝国,自作主张带了瓜子、水果糖,这事儿可就办在乡亲们心坎儿上了!
平时去吃席,挂一两百块钱也只能拿拳头大的一小包糖,如今不仅免费看表演,还有免费瓜子糖果吃,好多人吃了拿,拿了吃,塞包里的、用帽子兜的、脱小孩子衣服打包的......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水库那边更是热火朝天,几个大探灯把堤坝照得犹如白昼,王明祥求了人才连夜调来的挖掘机,一辆挨着一辆在一旁清理滑坡造成的堵塞。工人们戴着头灯,光着膀子卖力地扎着钢筋,浇灌着水泥。
一眼望上去,加固过的堤坝已经非常敦实了,丝毫没有会垮塌的迹象,郑德多在自己的基地楼顶看了半天,只觉得王明祥真的是耗子胆子,整不成吃
可以理解为“没用”
,竟然还把村民都疏散了,实在可笑。
他的酒劲上来了,又尿急得不行,摇摇晃晃地扶着梯子扶手,倒着往下退,突然之间,一声巨响从山那头传来,像是什么东西炸了,又像是打了一个雷,郑德多不知道自己是喝多了产生幻觉,还是地面真的晃动了一下,他头一晕,整个身子贴着梯子,紧紧抓住扶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就在这时,又一声巨响传来,这回他听清楚了,是炸石方的声音,这大半夜的,哪个杂种在山上炸石方,鬼上身都干不出这种事!他正欲开口咒骂,只见水库另一头,靠近向阳林东侧的森林里,鸟群“呼啦啦”地腾空飞起,在夜色中黑压压地一片格外瘆人,紧接着,森林里传来其它动物“吱吱吱”惊慌的叫声,与此同时,一阵只要是山民都很熟悉的、可怖的蠕动声和木柴断裂声从山里传来。
此时王明祥还愣在原地判断到底是什么声音,就看到堤坝上的工人一个个跟见鬼似的拚命往和水库平行的方向跑,司机不由分说,拽着他的手就跳上车,一上车就开始夺命狂飙,直到开出山谷,一直开到更高、更开阔的地方才终于停下来。
王明祥惊魂未定,他跳下车,顾不得双脚都踏在泥水里,拖着泥巴大步跑到公路边上,扶好眼镜往水库的方向看,一阵泥石流裹着巨石、断枝和数不清的不明物体,犹如一头口吐烈焰的无脊椎怪兽,以难以想像的力量和速度一泻而下,仁和水库那原本在晚上呈黑色的水面,霎时间变成了泥色,巨石不断砸进水库、泥石流淹没了堤坝的东侧,水库的水位肉眼可见地慢慢上涨,没等涨到和堤坝齐平,与山体相连的堤坝东侧泄洪口就出现了裂缝,发出不明显但可怕的摩擦声,像巨人在梦中磨牙,随后,一股水顺着那条裂缝往下流,很快就和泥石流汇聚成了一股新的山洪。
王明祥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全完了。
司机刚想过去扶他,就看到看似坚若磐石的堤坝,像一块被小孩的小手掰出一个不规则缺口的苏打饼干,已经看不清从水库里漫出来的究竟是泥还是水,这股流动的物体带着不顾一切的摧毁力朝下游袭去,吞噬了沿途的民房、农田、菜地和苗圃。
等到夜里十二点多,镇上的表演正式结束时,一小半仁和村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
郑德多的基地自然也没能幸免,鱼塘被漫上来的水彻底冲开了,鱼顺着水流无法自控地漂向四面八方,兔子跑了,鸭子跑了,羊牛猪鸡乱作一团,拚命往仁和林里躲避,孔雀被惊得高高飞起,在黑暗中像邪恶的异形变种,只有被拴着脖子的猴子挤在木桩顶上吱哇乱叫,听起来像末日已经降临。
郑德多依旧紧紧抱着梯子,看着院子里裂开一道口子的水泥地面,满身大汗,嘴巴半张着久久不能闭拢,几分钟之后才缓过劲来,不自觉地在口中默念“妈妈,妈妈”,连滚带爬,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中,跟着逃亡的动物们往山上跑去......
“5.6少水镇大型山洪泥石流·仁和水库事故”专项调查小组以及抗灾指挥小组凌晨4点多就从省里赶到了少水镇,立即在少水镇政府成立了救灾指挥部。
调查小组进驻以后第7天,灾后的群众转移、泄洪排污和灾后消毒防疫工作还没做完,调查就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这起灾害事故与其说是暴雨造成的,不如说是历史遗留问题环环相扣、互相作用引发的严重后果。
简单挖个鱼塘,并不会造成堤坝垮塌,何云道十分清楚这一点,之所以一定要让ᴊsɢ李芳波推着郑德多挖鱼塘,只不过是把水搅得浑浊不堪罢了,水浑了,人就会看不清眼前明摆着的事实。
王明祥走进布好的局里,一叶障目,只顾得上加固鱼塘这一侧的堤坝,完全没有考虑过东侧泄洪口的问题,这是其一;
何云道在三美和日娃之后承包的那些林地里,有不少自然林木都在前几年轰轰烈烈的烤桉树油热潮中,被人为砍伐、焚烧之后,全部换成了桉树。
桉树在生长的过程中会吸收地下水资源,导致土壤缺水而出现板结现象,与此同时,它会散发出一种有毒气体,可以和水融合,影响人和牲畜的健康,最可怕的是,桉树会和其他植被争夺养分,导致它附近的植被缺肥而死亡。
没有种类丰富且强大的植物根系,光凭桉树本身,根本保持不住山上的水土,何云道就是算准了这一点,当初才要锱铢必较地把三美的林地界限挪上一挪,再顺理成章地搞林区疏伐,在下游腾足了位置,方便他承包的桉树林在这样的一场大雨来临时,恰如其分地闯个大祸出来,这是其二;
只要确保了这两点,何云道就不需要额外多做什么,只需静静等待雨季来临就行了。
没有一个人在这场事故中死亡,但何云道的目的还是达成了,消息很快在他的婚礼上传开,舅舅和母亲脸上带笑,一人一边站在他和妻子身旁,摄影师在按下快门之前,反覆说了几遍“新郎笑一笑”,他都没有露出笑容,听着酒店门外辟里啪啦的鞭炮声,目光模模糊糊地望向相机的镜头,感到一阵眩晕。
整个过程,他安排的所有事、人,在流程、文件和手续上几乎全部合法、合规、合理,唯一突兀的那两次爆炸,李芳波早就收了钱顶出来了,说是需要石料,又买不到现成的,才半夜去山上偷偷炸石方,他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连锁反应,炸个石方,竟然把几十公里开外的水库炸决堤了?这事儿说破天,他都是冤枉的。
确实,李芳波炸石方是不是引发了山体共振?是不是加剧了泥石流的速度和规模?都需要再作详细论证。
倒是在调查过程中,调查组发现如今的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李进伟脱不掉干系——十几年前,李进伟曾担任过世平县县委常委,并在同年被安排到少水镇兼任镇党委书记。
在当年的水库工程项目招标过程中,他收尽好处,上下打点,最终中标建设水库大坝的建筑公司根本不具备水利工程项目建设资质。在随后的验收过程中,从上至下的官员、干部更是直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关乎几代村民生死存亡的性命工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竣工验收了。
还有现任县委书记舒昌,在数年前担任世平县林业局的党委书记时,不顾群众利益,违规授意下级林业部门胡乱批、发砍伐许可,甲马坎山脉不少靠近村庄和乡村道路的自然林木,都被当时沉迷炼桉树油的基层官、商大肆砍伐,违规种满了桉树。
如果在晴天从上空鸟瞰整条甲马坎山脉,就能看到密密麻麻令人感到不适的桉树林,叶片反光、泛白,东边一块,西边一快,突兀地镶嵌在一片静谧的绿色中,就像山脉被打上了补丁。
世平县防汛抗旱指挥部的一众官员和少水镇镇政府的干部、办事员,自然也没有逃过这一次清算,王明祥在一个清晨被省纪委监委的人,从家里的床上直接带了出去,就在他被带走的 当天,两份涉及到他下与郑德多等多名村官、上与上级领导之间形成利益输送链的书面证据,很快被送到了调查组的手里,一份署名董国华,另一份署名吴孟林。
政治洗牌向来如此,只要进去一个,外面的人甭管沾得深不深,都别想睡安稳觉了,调查组在少水镇和世平县走来走去这段时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连夜起来背诵党章,又有多少人等着怕、怕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