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整个世平县的政治体系几乎全部打乱重组了一遍,一个叫罗丽的干部,由省委组织部直接考察,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异地调任世平县新的县委书记。
罗丽正式上任那一天,正是高考的日子,森林里的野生菌也应景地探出头来,凤丽在考场上“刷”地一声铺开试卷,奋笔疾书,三美则带着几位姐姐,一头钻进林子里,采收今年的第一茬菌子。
三美承包的这片林地面积不大,但又一个无法替代的优势:它的地势由南向北逐渐爬升,接近木屋的部分还是一些寻常的松针树,譬如云南松、华山松、马尾松,它们之间长得不算太近,但距离又恰恰好能够让地面上的灌木和野草在酷热时能够躲避炙烤,在晨夕又能得到阳光雨露。
这个地带最容易长干巴菌,黑黑的,丑丑的,不经意间路过它时,会先闻到一阵腐败的气息。犹如香水有前后调,干巴菌也是,腐败气息过后就是松针叶混合着青草的香气,凑近时甚至能闻到干贝和雨露的气息,它的样子就像一块被人扔在路边的干牛粪,只有老饕才知道它和皱皮青椒、大蒜一起炒熟时,能给味蕾带来什么样的奇迹体验。
再往高处走就是一些针叶林、阔叶林、阔叶混交林,还有冬瓜树、水松、秃松、毛叶坡垒之类的树种,到了这里,就算是真正踏进菌窝了,最先出场的就是山民看到都不稀得采摘的扫把菌,也叫珊瑚菌,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黄色,有的白色中带着一点淡紫,还有的是橘色渐变,各式各异,宛如珊瑚。因为实在是过于常见,山民几乎都不会采摘它,三美几人看到它,也就是看几眼,就继续往上翻找了。
她们今天的主要目标是牛肝菌。
牛肝菌,一个神奇的菌种,头一天进林子时,地面上还是静悄悄的,一点迹象都没,第二天,各种颜色、各种品类的牛肝菌就在一夜之间破土而出,不论生长方式还是外观,牛肝菌都像森林里一个五彩的美梦。其中最受市场欢迎的就是见手青,整朵菌子的颜色是过渡得十分天然且摄人魂魄的红黄色,它的学名叫兰茂牛肝菌,菌盖肉质饱满,表面有绒绒的质感,菌柄周身遍布细细的网格状褶皱,只需轻轻一碰,菌子就会在刹那间由橙黄色或者橙红色变成骇人的蓝青色——蓝青色向来不是食物应当有的颜色,于是见手青就成了每年菌季最先使人中毒的菌种。
即便如此,它依然是市场的宠儿,得知开采的消息后,马老板就点名先要一批牛肝菌。
三美她们格外小心,在采摘过程中完全遵循农科站的干部们培训时教给的方法,太老的不管,太小的不采,要采个头合适、大小差不多的。
先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在菌盖上的树叶,再轻轻拍一拍伞盖,让孢子充分散落,再捏住菌子根部,把菌根以上的部位采掉,最后再用树叶把残留在泥土里的菌根覆盖起来。
这样细致的采摘程序自然是比从前的速度要慢得多,但她们并不心慌着急,几个人并排走着,虽互相看不见身影,偶尔互相喊两声,也能立刻得到回应,待到凤丽写完语文试卷上的最后一个字,长舒一口气盖上笔帽潇洒交卷时,三美她们也背着箩筐下山了。
大家聚在木屋清点收获时,三美才真正意识到她这个包山采菌的主意究竟有多妙!五个箩筐里,装满了见手青、黄赖头、白葱、黑牛肝、美味牛肝,品相自然是没的说,和之前做收购商时看到的零散菌子不同,这一批牛肝菌的个头均匀,伞盖开得恰到好处。历经了半年的等待,事实证明,包山采菌这个决定,三美做得对极了。
把牛肝菌按种类分开,称好重量、登记完以后,就立刻装箱放好冰袋让王凯拉进省城,整个过程只用了半天时间,比之前先收购、再运送不知道快了多少,收到牛肝菌的马老板简直笑弯了腰,为着王凯的脚力,还给他买了一包好烟。
王凯本来就不抽烟,想想路上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也就接受了。他擦着车厢,收拾着没用上的泡沫箱子,心里暗暗感叹,之前还真是小看了三美,经过这几次的事儿,他察觉三美甚至比日娃机灵得多,不禁感叹怎么就自己的脑子生得这么笨,只能给他们干点出力气的活。
第二天是青头菌,第三天是杂菌......等到凤丽考完试,第一轮采收也暂告一个段落,等到下一场雨来临时,再进行第二轮采收,如此反覆,直至雨季结束。
原本说好的是凤丽在高老师家,帮着她做饭做家务,等到出了成绩、报完志愿再回乡下,结果ᴊsɢ没等出成绩,凤丽就闹着要回来,三美没辙,只能依了她。两姐妹商量好,凤丽收拾行李,自己去坐班车回去,三美再到村口接她,没想到日娃非说高考完回家是大事,要弄什么仪式感,一大清早就载着三美进城,又在花店买了一束小花,恭恭敬敬向学校保安讨了出入批条,直接接到凤丽的宿舍楼底下。
同学们不知道情况,看到又高又黑的日娃,只当是凤丽的男朋友来了,在宿舍里起哄,直到三美从车上跳下来和日娃站在一起说话,大家才没劲地散开。凤丽瘦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几乎退干净了,长成了一个大人的模样,她左手一包东西,右手一包东西,告别舍友,像只大青蛙似的弯着两个大腿滑稽地下楼。
日娃一边笑她一边迎上去接,看到专门给自己准备的鲜花,凤丽高兴得又蹦又跳,三美的心情和天气一样明媚,她感到一种由衷的舒适,没有一个词语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此刻的心情,这种舒适,就像酷热的夏天突然飘来一朵巨大的云,很常见,但可靠。
就在此时,冯玉斌打来了一个电话:“三美啊,你和日娃有空来我这里一下,新来的县委书记计划找你们办点事情。”
第40章 第二十章 不可端倪(下)
县上新来了县委书记,这事三美和日娃都听说了,不过接到冯玉斌的电话还是不免觉得奇怪,这新书记不在县里主导工作,跑少水镇去干嘛?要知道,少水镇偏远、没有支柱产业,又都是少数民族,历任县官都不太重视少水镇,只在上面有援助、帮扶计划时,才会想到这来。
说是这样说,实际上帮扶的拨款也鲜少真正划进镇政府,都是拿去抵县里别的项目了,修绿化带、换过年装饰、支付劳务派遣人员工资等等。
想到之前打听到的消息,再结合何云道的重心也转移到农村,以日娃对他的了解,他八成是从他舅舅那里先得到什么消息了——农村建设势在必行,他必须牢牢抓住这一阵风,飞得再高一些。
三美想的方向就和日娃完全不同,并没有想到什么农村改革这种抽像的东西,她的脑子里一心想的就是挣钱,现在要见当官的了,这个机会难得,一定要好好合计合计,怎么想办法,讨点好处过来。钱、人、物、批文,她总要弄到一样。
日娃偶尔转头看一眼副驾驶上努着嘴的三美,再看看她最近才鼓出来的肱二头肌,觉得她像一只小袋鼠一样健壮又可爱,忍不住嘴角带笑:“想啥哩?”
凤丽看出来一点名堂,在后座阴阳怪气地模仿:“想啥哩~”
三美的心思全在做事上,一点也没察觉这两个人的不对劲,她的食指卷着自己的发尾,边想边说:“你说......我要是想要个官当当,能成吗?”
“咋的,你想当村官呀?”
“不是,我就随便说说。”
三美望向窗外,她心里有一个计划,这计划来自于和杨俊去找表演班子的时候,几个唱花灯的老头说自己是什么花灯协会的,要价高得离谱。花灯都有协会,野生菌咋就没有协会?还是说有,但她不知道?要是自己也能弄个什么协会的会长来当当,不就更好和水木化那帮人谈生意了?她打算先看看这个新来的县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
到了镇上,凤丽犹如脱缰的野马,拿着20块钱说要把集上的东西都吃一遍,一溜烟就不见了,三美把矿泉水淋在手上,把四处乱飞的额前碎发抹整齐,跟在日娃后面进了冯玉斌的办公室,她留意到办公室门口的标识牌,已经从镇长换成了镇党委书记。
办公室还是那间办公室,只有布置稍微变了一些,冯玉斌还是老样子,钓鱼马甲身上挂,脸黑手黑脖子黑,他对面的藤椅上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子,齐肩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绑了一束低马尾,看起来很精神,上身穿着纯白短袖,下身是一条深色直筒牛仔裤,脚踩一对徒步鞋,鞋底边缘应该是擦过了,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泥土包裹过的痕迹。
看到三美二人进来,倒是她先站起来,摆着握手的姿势迎上来:“你就是刘三美吧!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小妹,哈哈哈!第一次见面,我叫罗丽。”
她的笑声格外爽朗,三美一下子就被带进了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里,感受着对方肉乎乎的手上传来的力量感和温度,很热情地握了回去。
这么看来,这位罗书记也是一个直爽的人,完全没有经过互相吹捧的过程,她把二人叫在藤椅上坐下,自顾自给她们倒了水,从身边的背包里拿出两份文件递给俩人:“这回仁河水库这个事情,你们俩是立了大功的,我呢,和老冯商议了一下,给你们俩弄了个表彰,县里已经讨论通过了,这是具体的文件。”
三美细细看着,县里给了她一个“世平英雄”的称号,英雄,这个词太重了,三美把文件放下:“罗书记,这事是大家一起干的,咋个能叫我俩英雄呢?”
日娃本来美滋滋的,一看三美把文件放下了,也赶忙把自己那份放了上去。
罗丽哈哈大笑几声:“哎呀,憨姑娘,人家想要这个称号还没有呢!表彰表彰,肯定是名号越响越好撒。何况你们干的是救人的事,叫声英雄怎么了?”
冯玉斌嘬了一口茶,对着三美调侃道:“你刘三美不是最爱钱吗?这个表彰可是有现金奖励的唷!”
“在哪儿?在哪儿?”
三美快速拿起文件重新翻起来,果然,在奖励细则那一项里,写着一行字:“特分别给予刘三美,黄日姚二人(人民币)伍万元现金奖励......”,这下她就来劲了,“这钱啥时候能给兑呀?”
罗丽把日娃那份文件还给他,笑眯眯地说:“本来应该能个表彰仪式的,现在县里事情多,加上老冯觉得,这件事就低调一点办了也好,所以只会出一个公告,电视台采访呢,我也给你们免掉了。你俩一会儿把卡号写一份给老冯,等程序走完就能到账了。”
三美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她的脸颊都在发光:“冯书记,我俩都是英雄了,连个表彰大会都没有,人家刘德成做阻断辍学工作那一次还上县里开表彰会了哩!”
冯玉斌抬起手打断她:“什么要求,你提,提出来我先听听合不合适。”
三美一边不好意思,一边又大声得很,把野生菌协会的想法说了一遍:“咱们县的野生菌又不比易门的差,凭啥人家叫野生菌之乡,咱们连个名头都没有。将来日娃和我,还打算把生意做到全国、全世界去哩,你们当官的,总要帮我们点点火吧......”
日娃一听,心想:“姐姐,我可没发过这样的宏愿啊!”可看着三美志在必得的样子,也坐直身子点点头:“是,走出中国,走向世界。”
罗丽和冯玉斌对视了一眼,其实三美说的这件事也不是不行,不过让她做会长肯定是不可能的,要说县里生意做得最大、影响力最广的人,恐怕只有何云道。罗丽虽然刚来,但早在上任之前,她就已经以普通人身份在县城里渗透过几天了,这世平县,与其说是国家的,不如说是何家的,野生菌协会这件事,怎么都绕不开他家这一环。
罗丽心里掂量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回复道:“这个意见提得好,刘三美,好样的。这样,我回去开个会仔细研究一下。你啊,好好干,我可听说你把野生菌可持续开采的方法普及到村里去了。老冯你听说了吗?周边几个乡镇都在跟向阳村学这个包山采菌的方法哩,今年野生菌产量的数字肯定会比去年好看,这又是她刘三美给县里立了一功,我一定记上一笔。”
三美被夸得晕乎乎的,只觉得这新书记真好相处,人亲切,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哪跟那王明祥似的端着个样子。她完全没听出来罗丽话里有话,更没意识到对方虽然说了一堆,其实并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直到夜里睡着睡着,才一个鲤鱼打挺突然弹起来:“不对啊,这罗书记在跟我打太极呢!”
“提高野生菌中毒防控意识,不采食、不买卖有毒和不熟悉的野生菌——省政府食品安全办宣”,当全省人民都收到这条短信息时,说明野生菌已经正式进入了采摘的季节,三美的第三批野生菌也顺利地运到了马老板的手里。
上一回被秀姨烧了的地方,最终还是长出了菌子,虽然不像日娃说的鸡油菌变见手青,但是因为长得比其他的地块慢,恰好把采收时间错开成了两段,要是看守所里的秀姨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也不ᴊsɢ知道该后悔成啥样。
秀姨去看守所了,刘德成的亲事自然也要黄,杨月妮很快听从家里的安排,和镇中学的一位英语老师结了婚。不知怎的,这婚没有结成,刘德成倒是松了口气,虽然可惜王明祥在把自己调去中心校之前就完蛋了,他还是有一丝丝的庆幸,起先他以为自己是在庆幸留在了村里,不会离三美太远,后来才发现,似乎他也并不是很想到中心校去,尤其生活中突然没有了母亲之后,他就压根没再产生过这样的念头。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可这种感觉又是如此地真实,他是真的因为母亲的离开,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结婚还是想结的,但目前他的情况,就算说媳妇儿,也只能说上镇里、村里那些从厂子里回来的打工妹,他始终还是想找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而他心目中符合要求的那些女孩,又压根不会看上他,这让他陷入了一个死循环,谁也看不上,谁也看不上。
高考结束后,中考很快就来了,镇上的监考教师不够,把刘德成也抽调到镇中学监考,监考补贴不算多,刘德成并不是很情愿,但想到反正也有事要去镇上,就欣然应允了。
这天监考结束后,他就骑着摩托车到了农贸市场,打算找卖腊猪脚的老板预约一只猪脚。他去问过,秀姨年纪不小了,表现也还算好,估摸着冬天就能放出来,到时候过年没有腊猪脚,她该伤心了。
冬天才能吃上的猪脚,夏天就要预定,否则一头黑猪长不出八条腿来,订完了就没有了,他停好摩托车,心里想着,“不想调动其实还好呢,终于省了做那些表面功夫”,说实在的,这几年朝上送东西、说好话,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可又有什么用呢?要不是他自己在翠儿的事上想办法,连这个主任都落不着,如今反正也放弃了,今年干脆就不用送领导了。
听说今年刘德成只订一只,老板一边烧猪脚上的毛,一边打趣他:“老师,一只不够吧?”
刘德成眯眯笑着,搓着手掌:“够了够了,自家吃。”
写好名字和电话,付了定金之后,他看到一个女子一边打电话一边过来,用手比了一个3,老板一看,高兴坏了麻利地在本子上写上“董国华,24000元。”
刘德成一看,原来是董国华啊,不过人家要3只,应该是2700才对,怎么老板计上两万多,当即问道:“是不是算错啦?”
董国华合起手机凑过来看了一眼:“呀,又给我打折啦,谢谢你咯老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