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刘德成可尴尬了,人家不是要3只,是30只,他红着脸,想快点戴好头盔逃走,动作起猛了,头盔一下子砸到还没来得及把头伸回去的董国华,她的眉骨一下子就红了,疼得捂着头杵在摊位上起不来。
老板吓着了,“哎呀刘德成,你咋个是粗手粗脚的。还愣着整哪样,赶紧去对面买两瓶冰水来!”
刘德成把手一撒开,头盔光当一声掉在地上,董国华又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抖,刘德成以为她要动手,身子一缩,几步就跑到对面小卖部把冰水买回来了。
等到董国华敷了好一会儿缓过劲,刘德成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看着对方肿起的眉骨,他弯着腰不断地道歉,只差把头埋到自己裤裆里了,董国华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接着转过身对老板喊道:“减盐哈,他们大城市的人,不喜欢吃太过咸的。”
刘德成灵光一闪,鼓起勇气道:“你要回学校教学楼工地吗?我送你去!”
董国华看看他,再看看摩托车,捂着脑袋逗他:“行吧,我要不答应的话,恐怕你又要给我一下。”
中考期间不能施工,董国华给工人们放了几天假,她一个人守在工地旁边的项目部活动板房里,刘德成送她到地儿以后,又道了好几次歉,董国华一再说没关系,他还是觉得愧疚得不得了,鬼使神差跟着进了板房:“我帮你做点事吧,要不我给你扫扫地”,说着就拿起扫帚来开始打扫。
董国华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由他去,自己泡了一袋马老表
一种速食
,拿起桌子上的书就看起来。刘德成望着董国华,她长长的辫子垂在一边,左手按着冰袋,右手轻轻捏著书。大概是因为常年做重活,她的手指关节有点轻微的变形,手指甲非常短,短得好似镶嵌进肉里。尽管她并没有察觉,刘德成自己却不好意思了,这样盯着别人看,真的很像一个变态。他把垃圾倒进垃圾桶里,栓好垃圾袋,套了一个新的,闻到快泡好的马老表发出阵阵香味,这时他才注意到,柜子里还放着七八盒香菇味的和香辣牛肉味的。
“你就吃这个吗?”刘德成问。
董国华看他指着柜子,点点头:“方便撒。”
刘德成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挽着袖子到隔壁拿着一颗莴笋跑过来:“我来做顿饭吧!”
这个世界上知道刘德成会做饭的只有他自己,在学校吃食堂,在家里都是秀姨做,但刘德成其实很喜欢研究做饭,晚上睡觉之前看看做饭教程是他的习惯,尽管他没有实践过很多次——只偶尔秀姨不知道他要回家时做了几回,但他有信心,一定能把两个人的饭菜弄出来。
一个番茄鸡蛋——鸡蛋糊了,一个莴笋炒肉丝——都切得太粗了,一个紫菜牛丸汤,这个倒没问题,“至少有一个成功了吧”,他心想,直到董国华在柜子里东翻翻西翻翻,翻出来一罐老干妈,又撕了一包蒜酥倒进牛丸汤里,才知道他不会做饭这事就是光头长虱子——明摆着。
正在沮丧中犹豫要不要请人家出去吃时,只见董国华麻利地把番茄鸡蛋拌在米饭里,舀了一勺老干妈,嘴里嚼着一个牛丸:“吃啊,蛮好吃的,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哩!”
刘德成喜出望外,也坐下吃了起来,味道竟然真的蛮不错的,他心里的难堪和愧疚终于缓解了一些,和董国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吃完饭洗完碗,月亮高高挂在天空,刘德成才依依不舍走回学校临时安排的宿舍,他的笑容一路都挂在脸上,心里荡漾着涟漪,觉得学校里的每一棵树都那么漂亮,觉得成熟的女人真是动人。
他不认为自己是爱上董国华,但他知道她对自己确实有一种难言的吸引力,想起上次看过她在工地上暴揍男人之后,再想到她垂着辫子看书的模样,刘德成的心里就痒得不行。
此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三美,似乎这是自从被三美拒绝以来,第一次没再想起她。
三美就不一样了,她几乎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刘德成,6月23号,查高考成绩那一天,三美起了一个大早,没想到陈欣起得比她还早,倒是凤丽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一点儿也不上心。
陈欣急吼吼地在电话里喊:“哎呀你去什么村委会,村委会那破电脑比牛车都慢,我就在电脑跟前呢,快把号报给我!”
这语气听起来,倒像是她自己考了试,搞得三美也激动得不行,准考证号都念错了两次。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小圆圈转啊转啊转,陈欣双手捏拳放在胸口,闭着眼睛祈祷,“600分,600分,600分......”
终于,网页闪了两下之后,界面刷新到了分数页面,陈欣定睛一望,凤丽数学考了148,总分677!
她在宿舍里高声尖叫起来,一个人蹦啊跳啊,跳了几圈才反应过来,双手颤抖着拿起手机:“刘三美,你还在吗!”
“多少多少?有600吗?”
“677!”
三美也跳了起来,一转眼看到日娃趴在窗子上招手,差点没把她吓死,她冲出门外,抱住日娃,“677!我们凤丽考了677!”
三美的手挽在他的脖颈上,日娃感到一阵电流从胸口“刷”地一下传到脑子里,憋着笑紧紧回抱住三美,跟着她一起仰着头,在一片绿色中旋转跳跃起来。
凤丽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揉着眼睛看着院子里相拥跳跃的俩人,歪着头喃喃自语:“果然是没考过高考,总分大概是多少不是考完心里就有数了吗?”
第41章 第二十一章 春江水暖 (上)
查到凤丽的高考分数当天晚上,三美提前收工,早早把芬姐她们打发回家去,亲自下厨,做了凤丽最喜欢的5道菜:鸡蛋煎盐津肉、白芸豆火腿烩青头菌、香酥红豆、凉拌野芹,还有一个葱烧豆腐。没约旁人,就俩姐妹面对面,在屋里静静地吃饭。
三美端着饭碗一口一口匀速地吃着,二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讲话,凤丽望着姐姐指甲缝里被菌子染出来的暗褐ᴊsɢ色,含着米饭抿了一下嘴角,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爸妈去世之后发生的所有时光,都在此刻凝聚成了一件往事。
大概就是那之后的一个月左右吧,有一天晚上,凤丽在学校宿舍睡着的时候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到天花板的电条在夜色里散发着一丝丝模糊的萤光,不知为何,那阵萤光让她感到万分恐惧,似乎它会把自己吸进去,似乎它在扭曲变形,似乎它的萤光是数不清的粉屑,很快就会掉落下来把自己的身体腐蚀。极端的恐惧让凤丽不顾一切地从学校徒步7个多小时走到家里,三美看到她时,她浑身被夜露打湿,眼神涣散,整个身子因为湿透了而剧烈地颤抖着。
凤丽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三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像每一个周五的下午迎接她一样,微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抱了大约一分钟,才牵着她的手进屋,去水井里担了三趟水,给她烧了一大盆热乎乎的,水量足足的洗澡水。
三美温暖的、有些粗糙的手轻轻地擦洗她的后背,揉搓她的头皮,温柔地用肥皂在她的肩膀上打圈......
那天三美没有下地做活,而是抱着她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除了上厕所之外一下都没有离开过。
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年,凤丽依然能回想起来三美那天清晰且均匀的心跳声,手一下下拍在自己被子上的响声,狗睡在床边轻轻的呼吸声,还有窗外的风时不时吹动叶子的声音,就像此刻一样。
她的眼眶发胀,猛地塞了几口饭,再抬头,发现三美也正盯着自己的眼睛呢,她的眼睛也是红红的,盯得像要钻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凤丽看这样子,怕她是要哭,脑筋快速转动,用力想要搜刮出一件好笑的事讲一讲,来打破这苦情的场面,此时却听三美以略带疑惑的语气慢慢问道:“你说......都是一个妈生的,怎么你的双眼皮这么好看,我的就跟用柴刀劈出来的似的?”
凤丽都快气笑了,合着看这么认真是在看这个,她夹起一片煎得恰到好处、外层挂着金灿灿蛋黄的盐津肉,一口塞进嘴里,咀嚼着模糊不清地回答:“那你得问阿妈去。”
三美突然放下碗筷,小跑进厨房,没一会儿拿出来一小坛酒,坛身全是灰,坛口用泥封着,她使劲抠了几下没有抠下来,凤丽接过去,拿起桌上的木饭勺邦邦几下把泥敲裂,露出里层的密封布,牙咬着布用力一扯,一阵浓烈的粮食香气直冲天灵盖,她没防备,咳了两声,三美一边拍她的背,一边把酒接过去:“咱们得喝酒。”
“咳咳,你不是不让我碰吗?”
“不一样了,你现在是大人了,这种时候不喝酒还等啥时候。”说着拿了两个饭碗,一人倒了小半碗。
和凤丽想像中两姐妹抱头痛哭、忆苦思甜的场景一点都不同,姐妹俩喝着酒聊了大半天,从小时候聊到现在,从东家的八卦说到西家的喜事,从男人说到女人,到最后对酒当歌,又唱又跳,疯到后半夜才晕晕乎乎地爬到床上去,抱在一起睡着了。
门没锁,狗儿从桌子下钻出来,趴在门后守着,不大会儿,屋里传来凤丽时有时无的呼噜声。
凤丽考了高分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几个村子,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清楚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但是一种“凤丽真牛”的氛围在分数出来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一直很浓烈,直到被李家村李老汉家的牛一胎下了两头崽的爆炸新闻所替代。
在此期间,仍一直沉浸在喜悦氛围中的只有三美,她给高老师、陈欣不知道打了几次电话,研究报考学校和专业的问题。
三美没有经历过高考,对不同大学、不同专业之间的区别更是一知半解,她的热情有一种笨拙感,凤丽却不忍心阻止她,如果这分数能让姐姐快乐一整个夏天,那它就比能上大学多了一点用处。
其实凤丽早就接到几所大学招生办的电话了,就在分数出来之后的第二天,接连几所学校都给她打了电话,她心里有自己的盘算,等到三美没那么狂热了,冷静下来了,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和她好好聊一聊。
三美希望凤丽学金融或者是法律,懂得金融和法律的人会最先了解世界,这就是她研究这么久得出的结论,所以突然听到凤丽说自己想学生物科技或者农业科技时,三美眨巴了几下眼睛:“嗯?”
她完全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生物科技?研究什么?”
凤丽把两个专业的异同给她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三美的脸越听越臭,什么新型农业技术、生物育种、农业绿色发展......说来说去,最后还不是要和种地打交道。可学了这么多书,日夜不休埋头苦读,不就是为了摆脱种地?结果现在倒好,还是想的种地。
和先前的每一次一样,凤丽依旧提前捕捉了三美生气之前的表情,挪着椅子坐到她身边:“姐,生物科技和农业科技都是互通的,互相验证,互相支撑,我想过了,你不是一直和野生菌打交道嘛,你看我有学上,也是靠你绕着菌子换着活干才把我供出来的,我就想研究野生菌,我想和你做一样的事。”
“这哪能一样?你就该去大城市,晓得不?你要去你陈欣姐姐说的那些地方,北京、上海、深圳......还有出国,去,去那个什么,奥......奥什么来着?”
“澳大利亚?”
三美摇头。
“奥莱多?”
还是摇头。
“奥地利?奥克兰?”
“哎呀我记不清了,总之,我不准你又回来和农民打交道,你就该跟燕子似的飞出去,飞远远的,春天回来看看我就行了,明不明白?”
凤丽只觉得这个例子举得有趣:“燕子,还说不让我回来,这不是指望我回来盖房子嘛?”
三美一看她嬉皮笑脸的样子,抬手就要打,凤丽单手就抓住她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控制住,认真地说道:“中国农业大学,知道不?”
“学种地的?”
“在北京。”
听到北京,三美的眼睛闪闪发亮:“去北京学怎么更好地种地?他们那儿都没地,咋个学?”
“学理论、学技术嘛。”
“东汉菜
离谱,不着调
,光学理论不种地,咋个可能晓得种地的真理。”
凤丽一听就笑了,三美总是用最直接的口语说出事物内部所蕴含的奥妙,她诚恳地看着三美的眼睛:“姐,这事我一年前就想好了,改不了主意了,我就对野生菌感兴趣,就想学农业、生物方向的东西。你想想看,野生菌这么好,怎么就没有人想办法把它种在地里?对吧?我要是把这事儿研究透了,我可告诉你,别说那奥什么的外国,就是全世界我都去得。你看那些三七、重楼、日本芥末之类的东西,原来不也全是野生的,后来一代代人,研究来研究去,现在才有了人工直接播种这么方便的事。像这样的例子可多了,学农科、生物,不是学种地,而是研究怎么种更多、更好的地。我是农民的孩子,菌农的妹妹,我想学农科、生物方向,不理所应当、水到渠成的事嘛。”
“可是......”
“再说了,你好好想想,到时候要写论文了,人家别的同学还得到处找地方、想办法,我这不就现成的,回来找你,这么大块林子,那么多菌子,还不够我研究的嘛,你说说,这种条件哪个比得上我?我们不能拿咱短板去和人家大城市的学生比,就要拼点他们没得的。姐,人家学校还提供奖学金呢!”
听到这里,三美竟然觉得凤丽说得很有道理, 头也渐渐地歪朝了一遍,想了一会儿,大声说道:“你不会是编出来骗我的吧?”
凤丽急了:“你不是最相信陈欣姐嘛,现在就问她,看我到底有没有骗你。”
陈欣知道了凤丽的想法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对三美感叹道:“你还跟我研究半天呢,人家凤丽想得比我俩成熟多了。凤丽,你想得真好,真的。”
三美转头看着凤丽,才发现她真是不一样了,去年把李芳波按在地上打还像昨天的事,如今已经完全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模样,大大的眼睛里闪着璀璨的亮光,在那点亮光里,三美看到了凤丽的未来,她点点头,“行吧,读吧,读个农科专业。”
陪凤丽进城去办学校要求的银行卡那一天,三美带着足额的7万块钱,还有一只收拾好的母鸡,一大袋新鲜的青头菌,和凤丽一起去高老师家里吃饭。
高老师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凤丽是她带的最后一届毕业生,对她来说,凤丽不仅仅是一个特殊的学生,更ᴊsɢ是她对自己职业生涯的交代。这个聪明的农村女娃没有辍学、嫁人、生孩子,而是最终选择回到学校,这对她的意义,非常人可以理解。
凤丽更像一个梦想,一个目标,如今这个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她怎么能不高兴。
炖了母鸡,炒了菌子,高老师喝了两杯,没说几句话就趴桌上睡着了,凤丽小心地把她背进卧室,三美则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这会儿出门,等她到了县委,时间应该差不多,她攥紧手里的文件袋,跟债主似的冲着就去了。
县委大院不像镇上,这儿房子大,人也多,三美怕人家知道她要直接找书记会拦着她,借口要去咨询高考生绿色通道的事,说是教育局那边让她过来的,还带上了凤丽的准考证和成绩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