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水——南山【完結】
时间:2023-12-18 23:06:03

  挂了傅国平的电话,三美嘴角带笑,对着办公室里正在忙碌的杨俊等几人喊到:“成了几件好事,今晚吃牛汤锅!”
  要弄下去一个书记,一般很少有民间直接举报成功的,举报材料大概率都会经由朝天门兜兜转转回到书记本人手里,天神会说:“孩子,你看看,人家是这样说你的,问题你自己去解决,不过下次你的屁股可要擦擦干净了”。
  其实百分百能成功的办法也有:换届选举的时候运作一下选票;惹上刑事案件;把利益输送、情色交易的事情捅大。
  奈何能使女领导犯错误的途径实在是比男领导少太多,对付罗丽,以上这几招都不太可行,何云道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让一个无关的中间人去做这件事,省里的人再接应一下,就算再不好操作,里应外合一番,罗丽大概率也会调离,只要她不再负责世平县的产业推进工作,这事就算解决了。
  可是他忘了,罗丽都能从他舅舅手里骗到一个书记当,怎么可能看不出他这点小伎俩呢?早在产业园区批地之前,她就托付三美和董国华把何氏豆腐厂和陈立建的关系摸清楚了。
  三美如今和野生菌协会那帮人熟着呢,县城的圈子就这么点大,喝两口酒,在KTV吼两句青藏高原和男人哭吧不是罪,不该说的话就会从嘴边顺着呕吐物漏出来。
  董国华自然不用说,当年给何氏装污水排放系统的周老哥如今已经不做工程,转去州里做家具了,得到罗丽的应允后,董国华和周老哥签了一批低价桉树木材的单子,老哥捡了便宜,心里高兴,有些陈年往事也就保管得没那么严实了。
  罗丽不是上面那些官老爷以为的“好看的门面”,她是能当好一个好看的门面,这不代表她没有能力。而那些人似乎从来没想过,门面和实力是可以并存的,这种轻视和大意,成为了罗丽最好用的武器。也是这种轻视和大意,让三美和董国华能够套取更多的信息,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她们三人都深知,不管男人们再在她们身上栽几次这样的跟头,他们身上那由全社会培养出的、过分突出的自我存在感,依旧会使得他们很快忘记疼痛,这样的轻视永远不会停止,他们也永远会在差不多的地方,反反覆覆地上同样的鬼当。
  2014年的春天,甲马坎山脉的桉树被尽数砍下,修好枝的木柴成批运往州里周老哥的家具厂,土壤挖开再推平,一批嫩夭夭绿油油的小树被一排接一排种进了山林里。树才种了一半,傅国平就任满回州上了,临走前一天,三美特意给他弄了一顿丰盛的送别宴,又给他老婆孩子准备了整整一后备箱的礼物。
  两年半任期,傅国平感觉自己生生掉了一层皮,这两年半的局势变化太快了,他根本不知道回到州上以后,食物链是否依旧是当年那样的排列?看着面前给自己敬酒送别的三美,早已不是初次见面时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彝妹,傅国平苦笑一声,而后叹了一口气,最后松下紧绷的肩膀,微笑着抬起酒杯回敬三美:“咱们呀,江湖再见咯。”
第46章 第二十三章 请神容易 (下)
  何云道从来不相信官场上会有干净的人,正如不相信世界上有钱不能解决的事,他把罗丽的老家查了一遍,发现这个女人简直天生为从政而生:父母都是农民,没有兄弟姐妹,至今未婚。
  她像一个战士,不是普通的驻守战士,而是排雷的那一种,从拿起探测器踏进警戒线另一端那刻起,她的身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何云道彻底服了,他在开着夜灯的婴儿房中抱着女儿轻轻地摇晃,孩子在他怀里睡得很沉,粉色的小嘴嘟嘟的,嘴角还挂着一点点口水在反光,他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拿起婴儿湿巾,极其小心地擦了擦,才把孩子轻轻放在床上。
  “我的人生是空虚且没有意义的”,有了女儿以后,这样的感受越来越强烈,有时候他会想,母亲是女人,罗丽也是女人,会不会其实原本就是女人才能对付女人,男人本来就不行?
  这个想法有点无厘头,他摸摸耳朵,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回到书房打开电脑。
  又一次,他在晚上点进了美好商贸的博客界面——这是凤丽暑假回家的时候开的,主要就是发布一些日常,采菌、生活、风景,还有收农副产品的场景、过节的民俗民风之类的。起先没什么人看,后来慢慢的竟然也有了一部分关注者。研究一段时间以后,凤丽敏感地察觉到,大城市的人非常喜欢看这个,每次配图和文字都抓住了城市人群的点,关注者突然就多了起来。
  “美好商贸”,何云道没出声,只是做出了这几个字的口型,他打开最新的一条博ᴊsɢ客内容,是今天下午刚刚发布的,内容是向阳新村的妇女在清理舞龙时用的龙头,画面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开心、很满足,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照片,又看了一下日历,彝族的“咪嘎好”
  彝语,意为:祭龙仪式
  节就要到了,他把鼠标光标停留在龙头上移动了几圈,突然猛地合上了电脑。
  何云道决定和罗丽面对面谈一谈,他在世平县最大的酒楼设了一桌筵席,不仅邀请了罗丽,还有县长李宝贵、副书记子从亮。
  包厢很大,桌子也很大,每个座位配了一位服务员。
  桌上48道菜,都是豆腐做的,叫豆腐宴。
  鸡丝豆腐,豆腐丸子,煎豆腐、烤豆腐、炖豆腐、鱼香豆腐、松茸豆腐、鲗鱼豆腐、扣火腿豆腐、豆沙豆腐,清汤豆腐皮、豆腐雄鸡、芙蓉豆腐、八宝豆腐,翡翠珍珠球、铁板豆腐、焦糖豆花,菊花豆腐盅、布袋豆腐、豆腐狮子头、爆米花豆腐、扣三丝、水晶圆子......
  罗丽也知道,这一次宴请并不是真的为了吃饭,这48道豆腐菜肴,每一道都在质问“你干什么要动何氏豆腐厂?”
  何云道看着门口的罗丽,罗丽也看回去,眼神交汇处,尽在不言中。
  何云道是一个人来的,没带秘书,罗丽的秘书周双双看气氛不太好,机灵地把罗丽的椅子先拉开:“要不先坐下吧各位。”
  罗丽一入座,摆摆手,示意不用服务员给她斟菜,自己拿起筷子就开始吃了:“早上事情太多了,确实是饿了。要说豆腐,还是你们何氏的最好吃。老李,从亮,动筷吧,何老板的宴席可不是轻易能吃上的。”
  另外两人虽然也知道这顿饭吃不好,不过书记都坐下了,他们也只能奉陪。
  何云道靠在座位上,看着服务员给他打了一碗汤,点头致谢之后,让服务员全部出去了,看着罗丽吃得认真,他喝了一口水,直入主题:“书记,豆腐厂已经在停业整改了,这几天损失的单子您应该也有数。我们做生意也实在是不容易,我母亲这几天吃不下饭,今天就请您给个明示,下一步,您是要动酱菜厂?还是菌厂?”
  这是李宝贵和子从亮和企业家吃过的、最难以下咽的一顿饭,李宝贵端起酒杯,打算调节一下气氛:“要不先吃饭?小何,你和我也是好久没见了嘛,咱们先碰一杯。”
  何云道看都没看他一眼,李宝贵尴尬极了,只能悻悻落杯,冲着子从亮使眼色,子从亮满脸的不情愿,磨磨蹭蹭地说:“何总,你也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县委县政府的领导班子,哪可能真的针对自己的企业家呢?实在也是现在省里抓环保抓得太严格了,我们没办法,这职责在肩上挑着呢......”
  何云道还是不搭话,盯着罗丽,只等她开口。罗丽吃了一轮菜,又喊服务员给添了一碗杂粮粥,一口气喝完,擦擦嘴吧,把餐巾扔在一边,摸着肚子:“哎呦,可算吃饱了。这菜点多了,不合适,吃不下,浪费了。”
  子从亮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罗丽,罗丽对着在座的人笑了一下,靠在座椅上,终于慢悠悠切入正题:“从亮说得没错,我们整个世平县的GDP都指着你们何家呢,税务局里一半的材料都姓何,把你弄死,对我们领导班子又有啥好处?”
  何云道把自己的餐巾随意地放在隔壁的椅子上,身子前倾,手指交叉架在桌上托着下巴:“何氏的污水问题,我们不是不管。当年处理系统的位置是政府选定的,可处理系统一开,周边的居民就说吵,电站呢,又说线路超负荷。之前我们也申请过整厂搬迁,可领导不批地呀,所以这事怪不到我们头上,这都是大家一起惹出来的祸事,怎么单单要何氏一家来挑担子呢?”
  何云道的语气还算平静,没有咄咄逼人,他只是不想与另外两人交谈。这两个人虽然挂着县长和副书记的头衔,分别操持着医疗口和教育口,实际都是运气好、会来事才坐上的位置,实事都是下面的人在干,是广大的基层干部向上管理,才让他们的位子坐得热乎乎的。
  现在的县委县政府班子里,只有罗丽和她手底下直接管理的几个人,才是真正的实干家,比起这两个说话好听的草包,他更愿意和罗丽对话。
  在这简短的几句话之间,罗丽明显感受到了何云道还算把自己放在一个平等对话的位置,她直接对李宝贵说:“你们要是还有事,就先回去,不要紧的。”
  一听这话,李宝贵的肩膀一下就松了下来。本来动何氏这件事他和子从亮就没有统一意见,这何氏一动,以后还有什么日子可过呀?可人家罗丽是空降下来的,也不知道她背后到底有没有人,如果有,又是谁?所以一年多以来,他们俩就压根没打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只能一直装傻,直接不过问生产相关的事。现在罗丽自愿单独留下来一对一,他高兴还来不及,借口事务繁多,逃也似地拉着子从亮匆匆逃走了。
  周双双轻声问:“书记,我也走吗?”
  罗丽点点头。
  整个包厢里一下子只剩何、罗二人,气氛反而缓和了许多,倒像是朋友见面。
  罗丽喝了一口水,娓娓道来:“政府和企业,唇齿相依,有时候呢,政府还得求着你们企业。咱们节约时间,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你官场上的朋友多,想必也很清楚世平县现在的情况,我们光是差隔壁梦龙县的钱就有21个亿。何总,我说实话,去年到现在,我一直在追这个产业园区的事,招商引资还是次要,现在我最着急、最想做的,就是把咱们县淡水湖的管理、治理权拿回来。”
  “这个事情我们完全可以坐下来谈,您这一回出手,把豆腐厂关了......”
  “我知道,这回这一闹呢,你们下面的老板意见都很大,恨不得我赶紧下台,要不然也不会有陈立建那回事了。”罗丽笑了两声,接着说:“淡水湖是省直管湖泊,但是你觉得他们管理办有好好管理吗?如果好好管理了,又何必把何氏豆腐的事情拖到今天来做。小何,上面给淡水湖治理每年的财政拨款是4个亿,4个亿啊,你觉得如果这笔钱真的拨到位、用到位了,何氏的污水排放问题会一直被架在半空中吗?”
  何云道心中有数了,罗丽今日的坦率确实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收起双手,靠在座椅上:“这么说,北京那边也是您找的路子吧?您这是拿我做猴耍,倒逼他们杀鸡啊。”
  罗丽摇摇头:“小何,做生意呢,大家都一样,当官的其实也都差不多,你和我之间没太大的区别,你干过不少缺德事,我做过的亏心事也不少,咱们不用绕着弯子说话。但是淡水湖的事,是30几万人的人身安全,我相信你心里还是有杆称,你要愿意,就和我一起把产业园这摊子摆好。这事做与不做,全在你。今天的饭我吃也吃了,该说的也说了。那边还忙,我得先走了。”
  罗丽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何云道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打开门就走了,留何云道一个人瘫坐在包厢里,盯着自动转动的桌子发呆。
  这次谈话过后没几天,“咪嘎好”节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农历的二月马日,向阳新村的男女老少都起了个大早,在太阳升起之前,拿着红鸡蛋、猪肉、大米、香火等一应物品,先到各自家的稻田里进行祷告,祈求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短暂的稻田祷告结束后,村民在日出时村口汇合,排成两列或者三列,跟随着村里的贝玛
  彝语,意为大祭司
  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唱一路撒白米、糯米、小麦、高粱和黄豆。
  这段多人徒步大概要走数个小时,才能走到“请龙”的地方,在彝族人的心中,龙总是藏在山川湖泊,大江大河中,今年贝玛算出,龙栖息在甲马坎山脉北侧背阴的最深之处,那被原始古木环绕的深潭之中。
  三美约着公司的员工,穿上大红色的吉服,跟在队伍里往前走。等走到目的地时,大家的嗓子已经唱哑了,你靠着我,我靠着你,静静坐在一起,等待贝玛将龙“呼唤”出来。
  只见一阵神秘且复杂的仪式过后,贝玛挥动他的长棍,帽子顶上的铃铛叮叮作响,贝玛的双脚就像被吸住了,裤脚上的铁链子牢牢粘在地上,他叫喊着,呻吟着,扭动着身体,像一头即将出水的巨龙。
  此时队伍中负责舞龙的12对青年男女得到了信号,快速地从背包里拿出各自保管的部分,以难以想像的速度组成了一条巨龙,贝玛抬着头,高声ᴊsɢ喊叫了几句重要的咒语,拿着龙珠的青年“唰”地一声,把龙珠高高抬起,巨龙在舞龙人的手中仿佛活了过来,追随着龙珠,在湿漉漉的山间空气中,犹如腾云前进,扭转向前。
  龙请到了,还得把龙带回村里,一行人又是一番跋山涉水,直到回到村里后,才交由早早在村口等候的村民用鸡血一路相引,把龙从村口接到村子中心的水井中。
  被请回来的龙要在水井里“值班”,保证所有的农作物都能得到适时适量的雨露,直到农历五月,人们又会以同样的形式把它送回去。
  小时候三美听到龙总觉得害怕,并不是年年都参加,现在长大了,不怕了,完美融入进队伍里,既不突出,也不落后。所以回程的路上,除了刘德成之外,没人发现队伍里少了三美和芬姐两个人。刘德成走在前面,回头看着三美和芬姐挽着裤脚一闪,慢慢缩进路边的草植中,他什么也没说,快速转回头,眼看着走在前面的秀姨也要看见了,他赶紧把秀姨一推:“妈,我们快跟不上了,快点走吧!”
  不晓得在草丛里蹲了多久,直到迎龙的队伍走远之后,二人才跳出来,三美脚麻了,一拐一拐地甩着小腿,把帽子一把拽下来:“热死我了,姐,东西呢?”
  芬姐也把帽子扯了,从帽兜里拿出来一台小小的仪器,按了两秒,仪器亮了,三美接过来,弯着腰到贝玛经过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探着,接连探了两圈,仪器都没什么动静,芬姐挠着头:“别是日娃搞错了。”
  “不会,他说他亲眼看到的。”
  三美挽起裤腿和手袖,蹲下身,拿着仪器又来回探了一遍,终于,仪器的灯闪烁起来,发出“嘀嘀”的警报声,芬姐松了一口气,挽起裤脚把袜子里的小铲子拿出来,三美挖了很久,大约挖了30公分那么深,一块巨大的磁石出现在眼前。
  密林里没有信号,打不了电话,三美用手机拍了照,两个人吃力地把磁石抱起来,走到差不多二百多米远的地方,才重新把磁石埋进去,再回到潭边把土壤恢复原样。做完这一切,她们累瘫了,顾不上会把吉服弄脏,迳直四仰八叉地躺在绿幽幽的深潭边,从天空中往下看,就像两朵巨型大红花,从树上掉落在了森林里。
  走出森林,日娃早已开着破面包车等在小路上。等她们回到村里,拜龙、杀猪、聚餐都结束了,人群已经慢慢散去,三美和芬姐从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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