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成被三美拽着手腕,大气不敢出,摸摸索索地跟在后面。
尽管月光并不十分明亮,三美的动作却矫捷得像一只野兔,熟练且快速地避开脚下的荆棘丛和小水潭,引领着刘德成快步往吉普车背后走。走了大概七八分钟,就听到很清晰的人声,三美伏在他耳边:“这里是下风向。”
刘德成恍然大悟,和三美一起坐在草丛里,就听到两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内容:“能不能办?”
“这事实在是办不了,那冯玉斌精明着呢,还有那个刘三美和日娃,这几天真是一点机会都找不着......”
“还想不想当第一书记了?”
“我想啊,怎么不想......哎呀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总需要机会的......”
对话没有持续太久,石高峰给王吉递了一个信封就跳上车原路返回了,只剩下王吉在原地,用头灯照着信封,从里面抽出来一沓选票。
“王吉!”
日娃大喝一声,从三美她们对象的草丛里跳出来,手里举着一台相机,“我就说你老倌
老头
不对劲,这回给我拿着
抓到
了嘛!”
王吉一哆嗦,信封连同里面的票一起掉在地上,他拔腿就想跑,三美眼明手快,扑上去一下就把他按住了,等刘德成和日娃过去帮忙,三美已经用大腿死死绞住王吉的脖子,拽着他的胳膊,疼得他嗷嗷求饶。
这两招还是跟董国华学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三美又兴奋、又得意,腿上使了两下力气,王吉呼天抢地:“刘三美,我要死了,要出人命了!”
日娃拍拍三美,示意她松开,拎着王吉的衣领,一把把人提溜起来:“王主任,那就和我们到冯书记那里去一趟咯?”
车摇摇晃晃往镇上开,几个人各怀心事。
日娃偶尔转头看一眼副驾驶的三美,心里对她的青睐又多了一分。
三美实在是太了解村里的人和事了,马皮泡事件之后,她第一时间就觉察到王吉有点问题,以她的观察,他可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最喜欢自作聪明,怎么冯玉斌只交代了一句,他就真的什么都没再掺和?只有一种可能,这事他已经掺和过了。
查监控期间,民警都按着外地人的方向查,三美回木屋以后,用笔记本电脑把监控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她发现一个关键信息——监控虽然没拍到带人进去的过程,但却在游客毒发很久之后,在天刚擦黑时,拍到了一个本地人从另一个方向出来,拿着一个蕨叶编成的小篮子,里面装满了菌子。
画面只有几秒,可三美重复看了几十遍,大概确定这个人就是王吉的侄子王梦福。
王梦福很小的时候因为骑牛,被牛甩下崖子,腿脚留下了一点问题,大家光顾着分析游客口中的人走路慢、不熟悉路,先入为主地觉得是外地人,而没想到王梦福也是腿脚不方便,只因为王梦福为人低调,与人为善,平时也不怎么参加村里的活动,实在是太没存在感了。
王梦福这么沉默寡言的人,会去做这样的事,那就和王吉脱不了干系了。
日娃没想过三美熬红眼睛就是因为连看了几夜的监控,更没想过她真的一个活物身影都没有放过,再看她刚制服王吉那两下子,现在真是又心疼,又敬佩,又心动,又担心。
三美则完全没有感受到身旁那束炙热的目光,她望着路面上车灯照出来的光亮发呆,觉得现在的事情,就像这片光亮,除此之外的黑夜中,看不清到底是一片坦途,还是暗流丛生。
子从亮一边让王吉闹这一出,一边又和何云道联盟,向罗丽谈条件。子从亮这人她认识好几年了,一直都是一副老好人的形象,原先还是舒昌做县委书记时,他就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没想到这一摊子事里面,暗暗使力搅和的竟然是他。
他一个管教育口的官,竟然也要在这生产上掺一脚,可见搞生产这事里面的油水有多肥,难怪人人都把罗丽视为眼中钉,这生产端一改革,可不是临门一脚拽走了好多人到嘴的鸭子嘛。
三美静静地复盘和梳理,自从成立公司、加入协会以来ᴊsɢ,看似时间过得很快,几件大事情也一直在推进,实际上仔细算一算就会发现,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和钱倒是花了不少,收获却完全不对等,很多精力都用在应付政府和企业之间的事情上去了。这和她最初的设想完全不一样——做生意,就是为了挣钱,现在钱是钱没挣到,每天像唱花灯似的,在一个个事件当中跳来跳去,演来演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多好的一个新产业,多好的野生菌资源,多美的一片山水,多勤劳的一群农村妇女......仅仅因为领头羊之间抢占地盘、争夺食物,搅和得群众的日子不得安生,这样的乡村建设,算什么建设?难道只是把路修好看一点,把旧房子推翻盖起钢筋水泥房,就算是建设了吗?什么改革、什么振兴,口号喊得再响,人出问题了,搞来搞去,原先吃苦的群众也只不过是换种方式吃苦罢了,那么这些官商之间反反覆覆的斗争,又有什么意义呢?
三美已经厌倦了这样你来我往、互相拖后腿,在这个夜晚,耳边再度响起凤丽选专业之前说的那段话:“你靠着菌子把我养大,我是农民的女儿,菌农的妹妹,回来研究菌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巨大的暖流,同时认清了一个现实:面前形形色色的人中,位高权重的、家底厚实的、脑袋灵光的、心思活络的......只是外表唬人,本质上都是些短视的家伙,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她的凤丽想得稳、想得透。
想到这儿,她回头看了一眼被刘德成牢牢抱住的王吉,狡黠地笑了一下,转回身子大声唱起一首山歌:
“豌豆开花角对角,苦荞开花扭成索,想要爬树莫怕高,想要吃肉别怕刀,前怕狼来后怕虎呀,咋个有好运,呀来呀相交......”
冯玉斌把事情搞清楚一汇报,罗丽也就知道了,她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7:50,她给环保局去了一个电话,得到对方肯定的答覆之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大步走出办公楼,走到静坐的群众中间去。
今天时间还早,来“上班”的群众还没来齐,稀稀拉拉的,警务人员和医护也打着哈欠,慢慢就位,各司其职,看到罗丽走下来,几方都有些措手不及。
罗丽没有关注他们的局促,而是自顾自站上一箱矿泉水,手里拿着一个喇叭,对着人群喊:“何氏豆腐厂的机器今早已经转起来了,我来通知大家一声。不过这事呢,和你们这几天在这里风吹日晒没多大关系哈,是你们小何总,何云道,从南方请了工程技术人员,解决了污水处理系统噪声和排污的问题,现在环境监测已经检测过,符合排放标准,你们想去上班的,就抓紧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就要算迟到了,想继续坐着的,也不要紧,我们食堂还是照样做了午饭,到时候工作人员会在老地方给大家安排用餐......”
她的话还没说完呢,底下就躁动起来了,站在后头的警务、医护和各单位调来的年轻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有的人已经卸下防备,直接席地而坐,观察事态。
豆腐厂的员工这下可就搞不清状况了,尤其是带头那几个,这......不坚持到省里来人他们就不准撤,这是公司的领导说的;可如今说能回去上班了,是县委书记说的。到底该听谁的?留下吧,怕厂里真的算迟到,那这个月的全勤奖金200元就没了,要是走吧,万一是这女书记耍的计谋,只是为了把他们骗走呢?
正在为难之中时,几个妇女率先站起身来:“有好好的事做,哪个愿意一天来这里扯赖毛疯
发疯耍赖
,你们几哥子慢慢聊,我们倒是要回去上班了......”
群体事件能成,要紧的就是有人带头,如今带头静坐的几个男人不出声,就有带头回厂的人了,余下的工人也就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没一会儿,原地就只剩坐在队伍最后的几个男人。
他们还在纠结,脸上写满了为难和焦虑,罗丽跳下箱子,走到几个人面前:“你们几个带头的,一天50,我晓得,不过要是别的工友知道只有你几个有钱拿,他们都是来陪唱戏的,恐怕你们回厂子里以后,日子也不好过唷。”
听到这话,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几个人赔着笑,收拾好条幅和小马扎,在民警的注视下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看着静坐的群众散开,罗丽慰问了几句现场的工作人员,没有回办公室,而是立刻叫上周双双和司机,往何氏豆腐厂赶去,子从亮、李宝贵和几个干部的车缓缓跟在后面。
到了世平宾馆的门口,三美已经如约等在那里,罗丽直接让司机下去接应三美,三美一上车,就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罗丽,罗丽拿出里面的几张照片检查了一下,满意地收好,对三美说:“你忙活半天,给我和何云道帮忙,气不气?”
“不气,我已经想通了。”
“想通啥了?”
“您是县官,您的立场永远不可能和我们商人的立场相同。您要的是政绩,是整体发展,我们要的是钱,这事很难有’你好我也好‘的时候......将来,只能像您想的一样,我好、何云道好、日娃好、牛老辣也好......但不能只有其中某一方太好,否则您就好不了了。”
罗丽笑了:“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和之前找我算账那会儿可不太一样了哦。”
三美带着一点羞涩,把头发挽在脑后:“那会儿还没想明白嘛,净盯着自己脚底下那一亩三分地看了,前几天搞清子从亮的事之后才开了窍撒。书记,您要我们之间互相制衡,一起发展 ,我从心底里还是很认同的,不过......”三美顿了顿,语气又回到了平时蛮不讲理的模样,“您早把事儿交给我办,不比让男的办靠谱些?男的办事太啰嗦了,我已经烦透了!”
罗丽无奈地摇摇头,不置可否,三美立刻耍起赖来:“您叫我藏的人我都藏好了,您可不能说话不算话!书记,您要是骗我,我就是死了,也要把这事刻在碑上......”
罗丽一听这混账话,在她的手背上使劲拍了一下:“胡说八道什么,拿出你企业家的样子来,我们要去和何超平面对面了。”
何超平和何云道像是站在一起,可又不太像,仔细看的话,他们并没有站在一条线上,何云道虽然跟在母亲身后,脚尖却是朝着厂房的。
豆腐厂的门口早早拉起了横幅:“欢迎县委书记及各位领导莅临指导工作”,这条幅与其说欢迎,不如说示威,没头没尾的,厂里也并没有欢迎的气氛,罗丽下车以后,三美就跟着下来了,何超平显然没料到,瞳孔微微扩张了一会儿,立刻恢复了平静。
她像往常每一次迎接上级部门检查工作一样,礼貌地引领着罗丽一行人,介绍整改之后厂里的情况,走到污水处理系统前时,何超平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意识到我们的错误之后,何氏从广东请了一整个团队,把处理系统外部的混凝土腔体重新进行了改造,现在外部包裹的是蜂窝状的消声系统,还有这里”,何超平踩了踩地上的一个下水口,“系统沿线增加了十几个这样的通风孔,避免声音和热量引起安全事故......”
正介绍着,一个女员工急急忙忙跑过来,对着何超平耳语了几句,她脸色一变,猛地转头看向儿子,何云道一脸漠然,走上前接过母亲的话头继续说道:“何总要去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接下来的流程由我带大家参观,中午就集中在湖心小馆用餐......”
何超平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会联合外人摆自己一道,在何氏豆腐厂停工的这段时间里,六叔莫名就因为一个涉黑的罪名被控制起来了;下面的经销商几乎被挨个查了一轮,据说上面拿到的资料十分详实,一查一个准;还有原先供应黄豆的黑龙江老板,突然就不续约了,也不说是什么原因,只说:“小弟胆子小,生意嘛,还是稳的好做。”
最紧急的是何超宇知会她,一份检举子从亮和何氏关系非一般的举报材料,已经送到省纪委了,一切都来得太快,简直就是坐上了火箭,何超宇根本没来得及拦住。
石高峰、王吉、搅拌车司机,这几个人就像死了一样,任何超平和何超宇再怎么寻找,也没有翻出他们的下落来。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俩人又怎么想得到,反扑的不是外人,而是何云道。自以为罗丽走人的日子已经可以开始计倒计时,没ᴊsɢ想到她玩的是这种釜底抽薪的手段。
现在何超宇自己也牵涉进来,他肯定是先保自己,怎么可能牵挂何氏的几个厂子?何超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捂着头连连摇晃,何云道的女儿不知道奶奶怎么了,摇摇晃晃走过来,想摸一下奶奶的手,何超平用力一挥,孩子一屁股跌倒在地上,顿时哇一声哭了出来。
保姆吓坏了,赶紧抱起孩子检查磕到的地方,何超平听到孩子的哭声,用最后一丝理智克制着怒气,对着保姆低沉地命令道:“带出去哄。”
这时何云道刚和几个人吃完饭回来,一进来就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从保姆手里接过孩子,孩子看到爸爸,委屈更胜,挽着他的脖子又哭起来。
何云道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慢悠悠地说:“奶奶老啦,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她不是故意的,咱们不生她的气......爸爸带我们滨滨上楼,想不想骑马马?骑马马好不好?”
他一边哄着,一边把孩子抱起来坐在自己的肩膀上,孩子破涕为笑,抓着他的手咯咯地乐了,父女俩在保姆的陪同下径直上了楼,没再和何超平多说一句话。
在罗丽的帮助下,何云道如愿钳制住了自己的母亲,手段是龌龊些,但要彻底改变局面,只能是像罗丽劝他的那样,壮士断腕。现在舅舅明哲保身,母亲要配合调查,何氏的几个厂子实质上的生产和运转也只能听他的了。
产业园的新厂房建设重新回到正轨,何云道一边忙着厂里的人员改革,把母亲的人都洗了一遍,另一边和政府周旋着,如愿拿到了示范企业的牌匾。
黑龙江的黄豆是好,临沧爱华和楚雄的黄豆也不差,何云道直接和政府签订政企订单,临沧和楚雄的黄豆从地里就能直接运到厂里来,省去了中间的环节,虽说没有外商收购单价高,可政府牵的头,订单稳定、有保底收购价,又省去了仓储成本,农户高兴还来不及呢。
罗丽也很快兑现了她对三美的承诺,虽不知她是如何说服何云道的,但野生菌协会会长的位置还是顺利换上了三美。
成为会长之后的第一件事,由美好商贸带头增大了全县范围内野生菌有毒菌种的宣传力度,协会出资,和政府合作,给各村的村民进行统一培训、在村里增加巨幅有毒野生菌墙画、给每家农户都发了几摞宣传单,不管是谁,只要看见游客就发......现在村里不仅大人能够认清菌种,连小孩子念的歌谣也由“吃伞伞、躺板板、躺板板、吃饭饭,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躺板板......”变成了“长得丑,不能吃,穿裙子,不要吃,桉树边,不好吃......”
听着孩子们念着歌谣从村委会门口跑过,三美打趣地对日娃说:“你望望,小娃娃都认得了,这回怕是吃菌闹着
中毒
的不会有那个
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