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陈欣出事了,三美下意识觉得她八成是在村里出了意外——扶贫工作组要来,村委会里几个老的又不顶事,陈欣就得挨家挨户查问情况,现在向阳新村不比从前抬头低头都是认识的人,两村合并之后,好相处的人多了一倍,不好相处的自然也多了一倍,尤其那几个一直独居、不务正业的中年汉子......三美心里发慌,急忙追问怎么回事,这才知道事情和她设想的情况南辕北辙。
这事和刘德成还有点关系。
陈欣入户填表,填到秀姨家里时,正好遇到刘德成回家取电脑;再者,上次秀姨没占到摊位,干脆在自家门口搭了一个棚子,卖点凉卷粉、凉米线、木瓜凉水、米凉虾之类的小吃食,原本也是需要找陈欣登记一下的,两件事就一块办了。
秀姨出狱以后,话没变少,音量倒是降低了不少,看陈欣跑得汗津津的,非要给她弄两碗凉米线和米凉虾,刘德成只能拿出主人家的样子来,招待陈欣在院子里边喝酸梅汤边等。
起初两个人都有点尴尬,不知道先开口说什么好,虽说当年最后没成,可也不算有仇的,陈欣关心了一下刘德成的工作,刘德成又问问陈欣这两天的情况,话匣子就打开了,结果越说越多,就把当年翠儿的事又说了一遍,第一次平心静气地聊起这件事,俩人都很遗憾,可也就是因为能够平心静气,把各自掌握的信息一交换,才发现了当年的事实——上门鼓动和威胁翠儿父母,让他们在刘德成受表彰当天强逼着翠儿再嫁的,就是六叔。
今年的天气热得出奇,快10月份了,太阳还是朝天椒似的辣,透过密密的葡萄藤子照在人身上,依旧是烫得难受,可陈欣却感到自己的手臂上的汗毛竖起来了,她望着刘德成一开一合的嘴唇,心跳越来越快。
只有陈欣自己知道,翠儿的事情就是她改变人生规划的重要动因,她无法接受自己当时的无用,无法心安理得地忘记这件事,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去大城市过原来的生活。即便她尝试着去开解自己,尝试去合理化那一切,但翠儿像一个增生很严重的伤疤,每每夏天到来,就会发痒、发红,疼得她彻夜难眠。
她的眼神变得冷峻,眉头间藏着隐隐的愤怒,秀姨还在厨房调腌凉米线用的萝卜酸汤,她就和刘德成告别了。
刘德成一看情况不妙,安慰了两句失落的秀姨就追到村委会,没想到没见陈欣,只遇到了来办事的董国华。刘德成终于逮到了心上人,好死不死又是为了老相好陈欣的事,磨磨蹭蹭半天不敢说实话,董国华现在了解刘德成就像了解工地上的每一块砖,她把手里的文件卷起来拍了几下他的脑门:“快点说实话!”
虽然不是非常了解当年的事,但陈欣的名字和性格,她已经从三美嘴里听到过无数次了,俩人一合计,她八成是进城去何氏菌业找何云道了。她很清楚,陈欣这样内敛的人,气上头了,发作起来可能比自己这暴脾气还严重得多,这才当即通知三美。
“我看她也只会听你一个人的,你快去,别叫她一时冲动干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事实上,等到三美赶到何氏菌业的办公室时,陈欣不仅没有把何云道给捅了,反而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说话,何云道还在冲茶杯,看样子应该还没聊太久。看着三美推门冲进来,俩人都有些惊讶,陈欣带着一脸不解:“你怎么来了?”
三美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带着心虚磨蹭到陈欣旁边坐下:“我......我来随便看看。”
陈欣当然很快反应过来了,她对着三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把三美的包整理整理,拿在自己的包上压着,继续适才被打断的谈话:“我没有证据,告不了你,也不可能做什么来报复你,但是我必须来这一趟。”
“我理解......”
“何总,我们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都会面临选择,我相信你在做出每一个选择的时候,都很不容易。但是你自己也有孩子,你应该能明白当时那样的情况对翠儿来说意味着什么。”
何云道靠在沙发靠背上,不自觉地环抱起双手,右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来回摩挲。
三美熟悉这个动作,这是他每次思考严肃的决定时就会出现的一个反应,她下意识转头看了看陈欣一眼,陈欣的气压非常低,低得三美不敢开口讲话。
“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回来,一回来我就会想起翠儿,这件事一辈子都会在我心里放着。可我如今既然回来了,就必须把话当着你的面说出来:何总,我和你都犯了大错,我错在让她过于信任我,在没有能力的时候给了她我根本完成不了的期待;你错在没有把她当作一个人,没有去想过你没有了工厂不至于会立刻死亡,而翠儿当时会。我要你和我一样,永远记住自己犯下的罪孽。”
何云道的睫毛微微地抖动着,身子僵直,不知道是因为肌肉绷得太紧还是因为在极力控制自己的动作,三美心里看得害怕,总觉得下一刻,这两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人站起来把桌上的茶杯丢向对方,她慢慢伸出手,把俩人的杯子都往旁边挪了一段距离。
陈欣拍了一下她的背,语气也松了一些:“你别忙活了,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他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何云道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上眼皮缓缓垂落,在薄薄的皮肤下看得见一根根乌乌的、细细的血管,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疲惫,他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何总,我知道你对咱们县有很大的贡献,也资助了不少贫困学生......但是一个人做再多好事,也不能改变坏结果已经造成的事实。我也许改变不了你现在的影响力,但是我会做一切我能做到的事去努力,话我就说到这里。”
一直到现在,三美才明白陈欣为什么没有留在省城工作。和陈欣并排走出工厂大门时,两个人的脸被夕阳照得通红,天边的云也是通红的,空气清透,看起来云压得很低,仿佛是山顶盖了一层橘红色的纱幔,爬到山顶就能把它揭起来。
在这层纱幔下,绿色的山渐渐变成了墨绿色,班车在公路上飞驰着,纱幔渐渐变成了带点脏灰色的浅橘,山的颜色也深下来,几乎接近黑色了。
陈欣一路都没有再说话,她的脑子里在画一个计划,在接下来的任职时间里,她会尽一切力量和美好商贸合作,为三美她们提供一切能提供的条件,直到下一届“食药用菌产业技术交流会”时,美好商贸可以和何氏菌业坐在同一排,站在台上做出更有影响力的发言。
国庆假期很快就结束了,从州直属单位分派下来的驻村扶贫小组正式开始和村委会一起工作。
州里来的干部是不一样,懂法、懂经济规律、见过大量的土地流转之后成功或失败的案例,在工作组和村委会的促成下,向阳新村通过了第一项土地流转的决议:
在野生菌产出最多的6月至11月,把目前仍分散到各家各户的山林管理权、经营权全部集中起来,通过公开竞标,将集体山林优先承包给村内有技术、会经营、懂管理的美好商贸。同时,签订《野生菌山林承包经营管理责任书》,划定菌山区域,明确采集人的保育促繁措施责任和林业管护责任。
但是,与之前傅国平的做法不同,陈欣她们所设立的方案,把承包所得款项直接作为村集体经济收入,这份收入不是用在集体项目上,而是按人头或山林占比进行分红。
平时就认真管理林地的村民,以后年年都ᴊsɢ能拿到钱,自然高兴极了。没有什么政策、哪个村官,比红彤彤的钞票更有说服力,陈欣这新官上任以来的第一把大火,就烧热了向阳新村人的心,大家都觉得,读过书的人真是脑子灵光,连陈开富出门,人家都不再叫他老支书,而是叫开富叔。
自打不当支书以来,天晓得陈开富有多希望人们能忘了他当过支书这回事,没想到在陈欣这儿给他实现了,可看着一天天变得黝黑、粗糙,年岁渐长的女儿,陈开富心里的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自然了,事情总是一体两面,新的承包方案,有人满意自然就有人不满意,这批不满意的人,就是当初划分林地管理时,因为家里人手不够,或者觉得护理起来太费事又没效益,从而放弃了林地管理权利和义务的那批人。
尤其是三美担心的那几个老家伙,当中最难对付的就是从仁和村并过来的独户——郑老六。
五十好几的人了,好吃懒做,三十几年前还和他爹一块去玉溪打工,学过木工活,那时候会木工的人可稀罕着呢,父子俩也挣了不少钱,可他爹一死,郑老六就成了没人喂的鸡——这儿戳一把,那儿搞一下,后头实在是饿肚子,没辙了,才到个旧的锡矿厂去打工。
那会儿个旧还是锡都呢,在锡矿厂,又会做木工,累是累点,可钱也不少啊,谁知这郑老六一下工就知道去歌舞厅跳舞,跳着跳着该染的不该染的都染上了,人一下子瘦了一半儿,连混饭吃的体力都没了......
自那以后,他也不知道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了,一个人回村里来,有时候一时兴起,能种点粮食吃一吃,可要是懒起来,那一整年都不下地。
前几年郑德多得势那会儿,他偶尔去拍拍马屁,装疯卖傻的,也能得点饭吃,如今一搬家,就真的是完全废掉了,住在政府安排给整村搬迁户的小平房里,先是把政府给的床、桌椅板凳、铁锅火钳......全部变卖掉了,后来时不时就小偷小摸,集体活动时就偷摸女人屁股。
渐渐地,大家都说郑老六怕是有点疯了,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反正不正常了,干脆就这样吧。
扶贫工作组的同志最怕的就是他,一说什么吧,答应得好好的,让签字就签,什么都是夸,夸政府、夸村委会、夸陈欣,可做的完全是另一套。
一开始让他种点玉米,养一养鸡鸭,启动的资金和玉米种子、鸡种由扶贫财政款出,他回本盈利之后,再慢慢还政府就行了。
这营生好啊,鸡养出来以后,就算只是就地卖给开农家乐的同村,也够吃饭的了。和他说的时候把他给高兴的,就差跪地感谢了,好嘛,一拿到玉米种子,磨成面做玉米粑粑吃了,破壳没多久的小鸡,他有本事全部拔了毛,带着内脏一块儿做成了烤鸡。
这可把工作组的几个干部气得不轻呐,怎么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呢?可你还不能打他、骂他,只能再继续想办法,做通他的思想工作。
想要做通郑老六的思想工作,比火星宜居改造计划还难,这边还没想出新的对策,他就先找上陈欣的麻烦了。
每天拿个砖头垫着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门口,破口大骂,不是骂工作组,就是骂陈欣,嘴巴比粪坑还臭,今天叫两个壮年把他抬回家,他明天照样地来,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GCD
不好意思,我还没搞清楚审核机制,怕会成为敏感词之类的。
抛弃他了、人民的利益被村官吃掉了、世风日下农民当不了人了云云。
到了后头几天,嘴里念念有词就只重复一句话:“奸臣当道,朝野上下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民不聊生!”
这话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这么疯下去还得了,工作组里两个男干部实在是受不了了,自己掏钱给他配了一套家用电器,这才消停两天。
陈欣知道以后又是尴尬,又是生气——原来向羊村因为被病拖着变成重度贫困的刘大庆,年纪更大呢,也是一样的救助方案,人家早就收过几轮鸡蛋,现在都给村集的鸡贩子稳定供活鸡了!这郑老六一个成年人,好手好脚的,卖苦力都不至于饿死,这种人根本不符合政府兜底的情况,两个干部私底下这一给东西,反而把事情办坏了。
可陈欣又能怎么办呢,人家年纪轻轻的,好心好意来村里扶贫,鞍马劳顿,累得骨软筋麻不说,还得自己倒贴各种费用,想他们也是实在难受、没辙了,她总不能昧着良心把俩干部举报上去吧。偏偏三美又不在,她上北京看凤丽去了,即使她在,也不可能事事都指着她,陈欣急得上火,嘴角长了好大一块疱疹,疼得饭都吃不下。
心疼自己的孩子,又觉得因为这一个老无赖,整个向阳新村在工作组面前丢了面子,陈开富心里一直不痛快。这一天,郑老六又到村委会门口嚎了大半晌,非要工作组和村委会给安排个媳妇儿,陈开富去给陈欣送饭,听到这里是真忍不住了,跟着郑老六回到家,把人从床上拎起来揍了一顿,郑老六的肋骨断了一根,陈开富自己也把脚崴了。
这下事情更复杂了,陈欣另一边嘴角很快长了一块更大的疱疹,人也发了烧,躺在床上起不来。
上一回陈开富起不来,是因为陈欣惹的事;这回陈欣起不来,是因为陈开富惹的事。陈欣的阿妈坐在院子里,端着一盆清汤氽肉卷粉直抹眼泪,这父女俩,怎么净干这些麻烦事呢!
第54章 第二十七章 船迟又遇打头风 (下)
秋天是北京最好的时候,天气不冷不热,黄沙已经偃旗息鼓了,真正的寒冷还没有来临,难受的天气之间突然出现了一段难得的舒适,就跟老舍写的似的:“北平之秋就是人间的天堂,也许比天堂更繁荣一点呢!”
凤丽带着三美看了天安门,进了故宫,逛了皇陵......走了两天,三美实在是走服气了,坐在一棵银杏树下哇哇叫唤:“这北京,太难在了,明明就是一眼望出去都看不到边边,全是平地,咋个走起来比在云南爬山还累。我走不动了,先去种脖子
云南话:吃饭
!”
三美这次来得突然,肯定不是来看看自己这么简单,凤丽把她带到馆子里,一边给她的麻酱里加香菜,一边问道:“之前我叫你几回,你都不来,硬说飞机票住宿费太贵,这回的票更贵呢,说实话吧,到底干嘛来了。”
三美大口咀嚼着羊肉,嘴一咧,熟悉的狡黠笑容又来了——来看看凤丽是真的,不过,她更想见见凤丽的教授。
承包了整个向阳新村的林地之后,现在美好商贸手里的林地总面积已经逼近一万亩,尽管承包费用上得到了村委会的优惠,可数目也快百万了。
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改变,三美和董国华商量了几宿,如果只做野生菌业务,刨去成本,也就刚好和租金打平罢了,这么大面积的林地,必须用来多干几件事,才对得起她们这个冒险的决定。
可除了保育野生菌和种植经济林之外,这些地还能干什么呢?三美懂农村,董国华懂工地,但要说林地的立体规划,连见多识广的日娃也只想出林地养殖的点子,杨俊倒是觉得可以人工繁育野猪,可野猪破坏力太强, 到时候再破坏了植被和野生菌,就本末倒置了。
三美想了又想,这事不能像之前一样找罗丽撒泼耍混要政策,虽然她还没有想得非常明白,至少有一点她已经是清晰的——向上要政策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她得倒逼政府,让政府主动找她提供资金、政策、人力。
搞清楚爱情的课题没花三美太多时间,她很痛快地把自己从客体的位置里拔了出来,男女之间这门课程,她早就已经自修合格毕业了,但事业的课题......直到这一次她才琢磨明白,其实这搞事业也和搞爱情差不多,她们不能一直把美好商贸放在客体位置上,的让它娇贵起来、有个性一点,媚里带着可爱,可爱中又带点脾气,让政府又爱又怕,又着迷又痛苦,才会上赶着给它送好东西过来。
可怎么样才能让美好商贸变成这样子呢?三美灵光一闪,就想到了凤丽的教授,那位教授做了这么久的菌类研究工作,见过那么多折腾菌子的人,她的脑子里肯定有别人没有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