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摇了摇头,抬手为他倒酒。
看着这一桌晚膳,顾兰因捏着杯沿,柔声道:“这是特意为我设的宴?”
“一家人怎么说两家话呢?”
何平安抬眼,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似不解道:“还是咱们根本就是两家人,你自始至终都是拿我当替身?”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纸婚书。
鲜红的纸页上,字迹浮金,明明有些年头了,可她拿在手里,却有九成新,想来是珍之重之,爱护至极。
“我说怎么人前都在我喊我赵婉娘,原来你一开始娶的就是她,我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泥腿子罢了。”
“谁说你是鸠占鹊巢的泥腿子?你我成婚之前赵婉娘便死了,只是这婚书立的早,一时难以改正。”顾兰因声音缓缓道,“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将你错认成她。”
“为什么人前我是赵婉娘?”
顾兰因抬起眼帘,温柔道:“这该问你自己,失忆前究竟做了什么糊涂事。若是不喜欢,把婚书给我,我请人更正。”
何平安见他伸手,自然是将婚书攥得紧紧。
她冷笑道:“你以为更正了,一切就好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现在已经晚了!”
她退后几步,撞到了花几上,花盆嘭地一声砸落在地。
刺耳的响声叫周围丫鬟都低下了头,默不作声悄悄出蟾光楼。
而何平安撕了婚书犹不解气,还想掀桌时,忽然恶心极了。
她扶着桌子,干呕起来。
“你……”顾兰因欲言又止,末了,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成碧!请大夫来。”
他扶着何平安,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问道:“已经三年了,你是不是有了身子?”
“不可能。”
何平安脸上发白,她看着顾兰因,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自己跌跌撞撞夺门而去。
周围丫鬟想要跟着,何平安拿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斥道:“都滚开!”
丫鬟们以为她今日又受刺激疯了,哪还敢违拗她,纷纷看向身后的男人。
就见顾兰因跟成碧说了几句话,方才带着人急匆匆跟过去。
天色阴沉,这一路上冷风如刀。
冬郎跟闲哥儿如今已经大了些,去了别家的学塾里,一个月才回来几次,琼珠院里都是空着的。守门的婆子一早就想着去吃酒赌钱,这会儿无人守门,面色苍白的女人到了门前,扭头看了一眼。
无人追来,她咳了几声,将那正房的门推开。
这里许久不住人,但六尺时常过来清扫,里头也算得上是一尘不染。
琼珠院没有多少人气,周围又太过幽静,隔着窗,何平安看着外头的泡桐树,没想到小渔儿种的树已经长到这么高了。
小雪簌簌往下落,渐渐地,越落越大。
顾兰因来时,便见这天寒地冻的,那琼珠院的一扇窗户是敞开的。
“都滚开,不许过来。”
窗里的女人拔下簪子,抵着自己的脖子,顾兰因见状当真是将身后的丫鬟都赶走了。
“不过是一张婚书而已,何必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他缓缓走近,哄道:“你这三年为了求子,吃了不少的药,拜过不少的神,如今怀上了,何必要做这等伤身的事。”
“你不喜欢那份婚书,撕了就是,我明日就去衙门重新立一份新的。”
何平安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漠然不语,直至他跨过门槛,方才大声道:“谁稀罕你的婚书!”
顾兰因笑了笑:“你不在意,何必为此要死要活。”
他许久不曾来这里,望着屋里旧时的摆设,先想起来不是小渔儿,而是青书。
这里当真是晦气。
身后冷风灌入,吹得他背脊生寒,顾兰因转身将门合上,光线暗淡几分。
等再转过身,何平安已将簪子抵着自己的肚子。
“何平安!”
“我原先蠢得可怜,当真是想要跟你举案齐眉,儿孙满堂,如今想通了。赵婉娘若是早就死了,你不在乎她,何必将那份婚书留到今日。”
顾兰因:“那我休了她如何?”
窗边的冷风吹乱了她的鬓角,何平安瞧着他在暗处的轮廓,缓缓点了点头。
这里没有炭火,水在砚台上没过一会儿就会结冰,放着纸笔的书案矮得可怜,顾兰因弯下腰,静静研磨。
外头风雪更大,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就将两人闯入的脚印都遮掩了。
顾兰因找到灯台,吹亮火折子,点上一盏灯。
休书写到末尾,他从腰间取出印章,一手撑在桌上,迟迟没有盖下去。
何平安问道:“你不舍得?”
顾兰因摇了摇头,略缓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将印章敲下,而后背靠着墙,似有些晕眩。
何平安看在眼里,冷声道:“那就拿过来我瞧瞧。”
穿着茧绸直裰的男人吹干墨迹,半阖着眼,弱声道:“许是刚才吹了冷风,如今才直起身子,头有些昏沉,且容我缓一会儿。”
“那我自己来。”
那一盏豆大的烛光摇摇晃晃,照出的影子都叠在一起。
何平安呵了口气,手指被风吹得僵硬。
她从顾兰因手里抽出休书,借着一点烛光,略扫了一眼,本以为到如今了,顾兰因不会来骗她。没想到那开头写的竟是她的名字。
“你!”
方还装晕的人此刻笑出声,一把先夺了她的簪子,嗤笑道:“你算计我?”
“何平安,你这些年,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失忆?你都是在骗我?”
被夺了簪子,何平安先是慌乱退了一步,只是听他说了这一句话,当下竟安心了。
“同床共枕,我若是没有失忆,你能睡得着?”
闻言,顾兰因忽然想起了她的那碗安神药。
只是此刻,大抵是想起得太晚了,她袖手靠近,却不知何时备了匕首,一刀捅了过来。
顾兰因痛哼了一声,紧接着是第二刀第三刀。
“我给你的安神药,确实安神,只不过……”她按着顾兰因的伤口,低笑道,“只不过不能沾酒罢了。”
这些都是阿丑在药师崖告诉她的,连成碧都看不出猫腻来,更别说他了。
“你若是一碗都喝了,如今昏得不省人事倒也没意思。”
她说着又是一刀,缓缓逼近心口。
顾兰因声音虚弱:“你故意引我来此,就是想杀我?”
何平安:“不杀你还留着你?”
药效上来,顾兰因如今浑身脱力,慢慢靠着墙滑落在地,遑论夺刀了。
那一盏灯烛将息未息,照出他失了血色的脸,眉眼清俊的男人歪着头,瞥着自己身上的血,忽然笑了笑。
“成碧不在,你若是想杀我,快杀罢,看在夫妻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就是。”
“你休想!”
她这一辈子的苦,都在他身上吃尽了,他该死,却不能轻易就死了。
她跟着阿丑,略通医术,如今划破了他的脸,慢慢刮着他的血肉,偏他咬碎了牙也不肯呻.吟,嘴里都是血。
风雪不止,琼珠院里,冷如冰窟,漫着极浓烈的血腥气,却无丫鬟靠近。
顾兰因思绪渐渐溃散,视野里她的面容愈发模糊起来。
“何平安,你真的怀了身子?”
他握着将要刺到心口的那把匕首,仍想求一个答案。
何平安看着他这般模样,讥讽道:“你聪明一世,这样的谎话也信,托你的福,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
顾兰因听罢,闭上了眼,引颈受戮。
何平安见他如此,地上已经都是血了,便要提刀送他最后一程,不想身后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原来是成碧。
方才顾兰因见何平安在蟾光楼外失了理智,便叫成碧先去把冬郎接回来。
他知道何平安便是疯了,对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多少也是有感情的,绝不对当着他的面自残。
成碧得了吩咐,火急火燎地把小少爷接回来,都来不及走正门,直接翻墙而入,但纵然如此,借着雪光,见到眼前的场面,也不由得遍体生寒。
那书案旁的女人没了簪子,发髻松松散散的,脸上溅了好多血,她手上刀刃也还在滴血,像是刚吃过人一样,眉眼竟艳丽异常,第一眼看着,就仿佛被女鬼上了身。
成碧倒吸一口凉气,转而看着地上的男人。
就见少爷那一身白衣已全被染红,人连中数刀,奄奄一息。
如今地上都是血水,屋里也都是腥味。
冬郎才从梦中醒来,吹了一阵冷风,没想到琼珠院里等着他的是这样的光景。
“爹。”
“娘……”
他冷得瑟瑟发抖,抱着双臂,走了几步腿脚发软,几乎是爬过来的。
“爹你怎么了?”冬郎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眼眶开始湿润。
“娘,别这样,我爹他——”
“他该死。”
冬郎哭着摇头:“娘,你别杀他,爹活着,就没人敢欺负我们,我不能没有爹,爹对你也不薄,为什么要杀他?”
何平安看着他那张脸,心像是碎了一样。
“他从前三番两次要杀我,谁为我求过。我怀你的时候,险些也去了半条命,这些年虽有些亏待你,但我也是真心的……”
“你让我别杀他,是因为他能给你荣华富贵吗?”何平安眼眶发红,“我还从没见你哭过,我死了,你会哭吗?”
冬郎泪眼朦胧,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娘从小没了爹,受尽欺凌,如今是要我跟你一样吗?我养父死了,谁也看不起我,如今回来了,还要再看着亲爹死,你不如也杀了我。”
何平安闭了闭眼,泪珠从面上滚落。
她拿袖子给冬郎擦眼泪,僵硬的手指快伸展不开了。
“你今年也十岁了。”
她拍了拍冬郎的脑袋,望着跟自己极相似的眉眼,想起了十岁之后,自己所受到的所有屈辱。
“我没有钱,无权无势,不配做你娘。”
她方才的快意,已经散的一干二净,门口的冷风扑面而来,何平安眨着眼,慢慢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
她看着冬郎,怎么也笑不出来,心如刀割。
“你以后就没我这个娘了,我们一点也不像,天大地大,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冬郎呆呆地看着她,不曾料到她接下来的动作。
何平安拿着刀,皮肉上的疼,远不及她心里的疼。
“何平安!”
成碧扑上前来抢她的刀,心疼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你、你怎么……”
“他只是个小孩子。”
她心如死灰,摇了摇头:“不小了。”
何平安眼前都是血,她捂着脸跌跌撞撞出了琼珠院。
外头的丫鬟想要拦着她,但看见她满脸的血,精神恍惚的样子,又不敢上前。
冬郎在背后喊她,可她头也不回。
何平安出了顾家,风雪迎面,她漫无目的走在皇城里。
最终一头栽到了雪里。
“醒醒、醒醒……”
黑暗里,耳边传来呼唤声,何平安身子已经冻僵了,没有丝毫反应。
渐渐地,说话的人越来越多。
她脑袋沉沉,有人推了推她,一刹那有失重感袭来,将她惊醒。
眼前是鲜红的帘布。
那帘布被人掀到花轿上,就见这傍晚的天,才下过雨,一碧如洗。
四周都是人,红通通的脸蛋,嘻嘻笑着看向她。
媒人把盖头盖在她头上,唱道:
“新娘子上轿子”
何平安满眼都是鲜亮的红色,似大梦一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