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安戈涅的话能信吗?不信也得演出相信的态度。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权利,但女王可以否定临时军政府的任何重大决策。她即便戴上王冠坐在宝座上,本质上还是一个刚成年的年轻人,手头几百亲卫队不可能与军政府扩充后的兵力抗衡。况且,她和西格关系很近。
要让她全力帮助旧党本来就是不可能的。
但由于天然的立场倾向,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安戈涅或许可以成为旧党争取利益最有力的武器,怎么样都不能得罪。
让易耘等人最后决定接受临时内阁人选的,就是与此有关的另一个因素:安戈涅签署行政令这比原定计划推迟了五日。
考虑到加冕礼上发生了什么,仪式性大于实际意义的手续有所延后合情合理。但只有少数人知晓,这道手续险些无法顺利推进。
安戈涅才正式登基,就给军政府制造了一点阻碍。
与行政令原定一同签署发布的,还有总共三大新政令。具体内情瞒得很死,尤其提防着不让易耘等人知晓,但这世界上不存在完全不走漏的消息。
女王似乎对其中之一提出了修改意见,直至西格那边的代表让步,她一直拖延着,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婉拒签署行政令。
换而言之,这五日的延期与加冕礼上的意外无关,而是女王和内阁两边正在悄无声息地拉锯。即便是捕风捉影,这对易耘他们来说也是个足够乐观的信号:女王并非手持利器束手束脚的孩童,敢和西格、和他身边的人叫板,这就是好事。
至于最后颁布的新政倒是中规中矩,许多是反抗军击溃王国军,接管当地政府之初就开始着手实行的:
其一、完全废止总督制度,原本低人一等的殖民星都不再需要对首都星上交比例骇人的资源和税金,改为与首都星这样的A等星完全相同的财政和行政司法构架。
先由首都星派出的专员监督完善基础设施、落实新政,帮助建立临时辖区政府,筹备两年后的选举。
原本由星球总督管理的各类资产全都录入分类,根据当地实际状况,以保证不低于规定的比例重新投入本地,用于重建和其他支出。
第二、两年后将在王国各个辖区进行议会选举,选区的划分和议员人数都将在两年内重新审查核定。另外,所有的成年王国公民都有投票权利,无论此前是否居住在殖民星上,没有个人资产要求,所有性别一视同仁。
其三、承认第九共和国为独立的政治体,与之正式建交,下个月签署贸易协定。
其四、成立律法修正委员会,在过渡期两年内起草新法律文本,并对以往的判例做出筛选鉴别,剔除不应当继续作为前例参考的案例。同时,在新律法起草生效前,由最高司法机关颁布平等条例,明确不能因为出身、性别、身体改造程度给予任何王国人差别对待。
安戈涅在哪部分上卡了军政府一道?易耘猜测平等条例是附加的产物。
毕竟众所周知,女王陛下是个omega,对这方面较为敏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
“我只是要求在投票细则上多一句,写明资格和居住地、个人资产和性别都无关,就搞得我好像要带头造反一样。昨天我离开王宫时和内政大臣碰上,他对我的态度非常耐人寻味。”
清风徐徐的露台上,安戈涅靠在躺椅上,把一瓣果肉扔进嘴里,舔了舔沾上果汁的手指,斜睨向身边的人。
黑发青年没有穿军服,款式简洁的白色上衣让他比平日里显得更柔和亲切了一些。他自然而然地把擦手的纸巾递过去,坦然地应答:“他们只是害怕你想要把所有omega都变成王室的狂热支持者。”
安戈涅就笑:“如果让你的好帮手们打探到我还想干什么,不知道他们还要怎么过度解读我的意图。”
“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计划?”西格也弯了弯唇角。
“逐步推开免费发放抑制剂,大力支持新型对O抑制剂的研发,还有应对发热期的紧急处置需要的人力物力……”她答得毫不犹豫,“只要‘随时可能失控引发公众事件’这种风险不抹除,三性别同等待遇就只是空谈。”
“一步步来。”西格颔首,没有多话。
他也确实不需要做更多表态。
此前拉锯时,他任由安戈涅拖延签署行政令施压,对内阁大臣们的抱怨和刺探不做任何反应,直至投票资格明文细化,那就是一个明确的表态。
在她想做的、并且他赞同的事上,他是个可靠的盟友。
“做什么都需要钱,一开始就把钱投在利好omega的事上会引发不满。但动作也不能太慢。”安戈涅朝后一仰,盯着露台屋檐外的多云天空。
“如果我把王室空置的产业和物品变卖,都用在这些事上,钱就有了。那样好像就真的成了收买omega的支持了,”她笑着摇摇头,“不过,我也没权利随意处置它们,毕竟大多数在名义上都已经是被收缴的东西。”
这话在他人听来,或许会解读为含沙射影的不满,但西格没什么反应:“之后确实可以考虑王室的资产要怎么分配处理。但同样可以慢慢来。”
顿了顿,他笑了一下:“首先,我要想办法买下这里。说实话,我不确定我是否负担得起。”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小规模的庄园也是王室的所有物。临时改做了他们会面的场所——西格并不喜欢在圣心王宫中生活办公,但它作为政治中枢的象征意义太强,作为行政上的新首脑,他也只有在那里待着才会让大多数人安心。
然而这么一来,西格和安戈涅见面比预想中更麻烦。
安戈涅刚搬进去没多久的王宅位于相对繁华的地段,即便有地下通路,还是很难做到进出完全没有踪迹。于是这座以生态果棚著称的小庄园就因为位置合适,成了两人见面的地点。
今天其实是从A-98e回来之后,他们共度的第一段私人时间,但公事是无法回避的话题。两人都是昨天深夜抵达的,早晨吃过饭后他们到露台上吹风,顺便看看前方的果园景色,然而这半个小时,他们的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地滑向正经的议题。
安戈涅忽然问道:“最近我显得很着急吗?谈正事的时候,你好像经常劝我慢慢来、不要急。”
西格一怔,沉吟片刻后才回答:“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么说的时候,我更多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急躁。”
她不觉揪紧了擦手的人造布。
他不在撒谎,但她清楚急躁的并非只有西格一个。
她正因为始终没能下定决心和西格摊牌而焦虑,以致于眼下所有的合作都带上了机不可失的意味——她无法确定,一旦他知道了她并非利丽,眼下颇为愉快的合作关系是否还能继续。
那么他又在急躁什么呢?
在回到首都星之后,他们就没亲近过。
两个人确实都正事缠身,但以前……哪怕是还在筹划登基的事的时候,只要有心,忙碌和分离反而会成为催情剂。
而现在,西格更加喜欢的成了纯粹的陪伴。只是抽出时间在同一间屋子里待几个小时,哪怕不曾触碰彼此一根手指,他好像就满足。
他们不谈论彼此的未来,对王国的明天反而能更加坦诚地交换意见。
至于对此前安戈涅的经历,西格只问了关于路伽还有一之月的事。原本应该在首都星神圣之门地下的她突然遭到路伽的人劫持,出现在一之月上,这确实需要充分的解释。
安戈涅几乎没做隐瞒,就连以太族的事都对他如实陈述。除了她已经在五年前不知情地“加冕”。
一之月的太子党基地和以太陵寝,还有神圣之门地下都严密调查过。基地已经几乎全毁,以太陵寝在陌生人突入后就安静得像个纯粹的装饰性空间。
那些浮空的阶梯、还有启动的加冕系统全都没有影子。最诡异的是,即便拿探测装置检查建筑内部,也无法观测到任何可疑之处。
安戈涅无法彻底坦白陵寝内发生了什么。一个谎总需要更多个来圆,而要骗过西格极为困难。
他最让人感到棘手的地方在于他即便看透,也未必会拆穿。
路伽没能成功启动陵寝内部如愿“加冕”,因此气急败坏想要杀她,她带了手|枪与他对峙。哥利亚因为帮她传递消息受了重伤,她用路伽换来了哥利亚。恰好西格的舰队登陆并且轰炸基地,路伽仓皇逃跑,那个时候她给他背后一枪。
她最后只能给了这么个由事实组成的经由。
西格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没有问她孤身前往A-98e前后经历了什么,应有的疑问仿佛随着路伽的死亡一并彻底埋葬。
但有些东西,就像天然水中未经过滤的杂质,哪怕沉底与杯子融为一体,只要晃一晃,就会再次变得显眼。
而能够让他们之间这杯水震荡的,往往是一句无心的话语。
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沉默比之前更频繁。
安戈涅闭上眼睛,佯作对再度降临的寂静浑然不觉,伸长手臂伸了个懒腰:“云变多了,有点冷,我差不多准备进屋了,你呢?”
西格迟疑片刻后才说:“我再坐一会儿。”
“好。”她起身在原地蹦了两下,长上衣下摆的褶皱随动作散开,自动恢复平整。他把这有点孩子气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表情瞬间柔软得仿佛一戳即破。
安戈涅只是无意往他一瞥,却险些愣住。
她蓦地靠近他,俯身下去,嘴唇和他的碰了碰。她什么都没有想,动作也称不上温柔,甚至带了一点怨气——
既然主动和她维持物理距离,为什么还要用这种表情看她?
安戈涅闭着眼睛,所以没看到西格唇瓣相贴那刻的表情。但她感觉到他身体过电般猛地剧烈颤抖。
旋即,手腕一紧,是西格抓住她。她躲避不及,就那么坐到了他身上。
“西——”
名字的后半部分被名字主人吞吃进去。
安戈涅像陷进信息素的大团云朵,无处着力。存在感鲜明的雪松琥珀气息从面前,从贴在腰后的手掌,自唇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积蓄已久终于倾泻的洪流,强势地裹挟她,让她留在原地。
无论是唇舌还是信息素,西格的势头都凶狠,却又害怕伤害她吓到她,时不时地忽然转而变得缱绻温存;然而过不了多久,那因为她一个吻闯出牢笼的凶恶情绪便再度占了上风。
安戈涅任由思绪放空,沉进每一刻的知觉之中。
露台上多云的天空和冷风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暖黄色的墙壁,乳白的房顶。
这座庄园的装饰风格极为复古,原本的主人想复刻的是蓝星乡村小屋有些粗糙却十分温馨的氛围,但又不可能真的容忍粗劣的内装。
于是所有古拙的细节都是精心计算的结果。
方方正正的窗格像一个个相框,恰到好处地捕捉外面果园和花园最美的角落,可惜两个人踉跄拉扯着经过,对一幅幅随风颤动的风景绘画视而不见。
但仅仅讲求户外的美景还不够,原主人显然很向往蓝星分明的自然四季。手工绘制的花草让季节最美的时刻永远驻留在这里,会客厅的主题是春日,花与叶摇曳相碰,落下晶莹的晨露,藤蔓紧紧互相缠绕。走廊两侧是夏季盛开野花的草坡,第一间卧室则是宛若打翻调色盘的秋日林木。
安戈涅没见过那么多颜色的树木,首都星的树因为培养的品种原因,也因为气候生态系统,差不多永远是绿色的,叶子最多会在枯落时变黄。她有点发怔地偏头,盯着墙上树木燃烧般的红色叶片。她现在的脸大概也是那种颜色。
西格向来优先照顾她的感受,如果平日里是10,那么今天就是50,100甚至更多。要维持清晰流畅的思路也顿时成了一桩挑战。
他的脸也很红。
或许是四壁的火红叶片渲染了视野的色调,不止是他的脸,连带着耳根,还有眼下都染上了异常妖艳的血色。
西格情绪很激动,安戈涅想。
他好像并不抵触和她有肢体接触。刚才对那个吻的反应,更像是他太过克制对她的欲望,结果因为简单的刺激一触即燃。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对得出的结论又不太确定了。再照顾她,他之前也没有这样完全不顾及自身的时候。她头昏脑涨又重新清醒,他却依然没有纾解自己的那份渴求。
“西格?”她疑惑地问。
他没答话,额角因为薄汗有细微的闪光,皮肤下有什么隐隐地在跳。撑在她颊侧的手指紧握成拳,骨节处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他在竭力忍耐。
“你……?”安戈涅不知道该怎么组织问句,索性只吐出一个词语。
西格深吸一口气,声音喑哑:“你喜欢吗?”
她愕然眨了眨眼:“什么?”
无法解释的紧张感一瞬间袭来。他在问她是否喜欢什么?他?
黑发alpha眸色浓郁得像有深蓝色的液滴会从虹膜中滴落。他毫无征兆地笑了一下:“现在这样,还有刚才的。”
这样的问题,这样的情境,似乎不该有第二个答案。
安戈涅老实地点了点头。
然而西格并无半点喜色,他又笑了笑,刚才她来不及捕捉的复杂情绪再度展露真容。那是自嘲的、面对既定结果无可奈何的惨淡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