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的眼神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下来, 像某种被遗弃的小动物。
她知道自己不该奢求太多,乖巧地应道:“是,小姐。”
“不用这么叫我。”
楚玉纠正道:“你以后若是和他们一样去倚澜宗,医修们大概会先给你测灵骨。”
“假如能修行,就是我的师妹啦。”
“!!!”
巨大的喜悦如烟火般在舞姬的脑中炸开,但她很快便冷静下来。
修习仙术的宗门哪里是说进就能进的,舞姬一边感激,一边惭愧地开口。
“恩人的好意,雪遥心领了。”
她怯怯道:“还是不用了吧,如果无法修行,岂不是辱没了您的名声?”
“那倒不会。”
楚玉思索片刻:“如果不喜欢宗门的生活,山下还有无数凡人城镇,可以随便选一个顺眼的地方重新开始。”
少女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是舞姬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东西。
“我不会已经死了吧。”
舞姬神色恍惚:“难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死后的世界?”
楚玉表示理解。
最早知道这是个玄幻世界时,也是对方现在这般心情。
“那你掐自己一把。”
她如是建议道。
舞姬刚抬起手,便看见了几位熟识之人。
都是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离得老远,都能闻到那群人身上浓烈的脂粉味。
她默默叹了口气,感慨自己还尚在人间。
“不在船上唱曲,跑到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干嘛?”
为首的是一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脸上厚厚一层粉腻子,远远望去白得像鬼。
“老娘前前后后找了你一个多时辰。”
女人的眼神瞟过舞姬湿淋淋衣袍,双手叉腰,中气十足地吼道:“我可警告你,今儿可有贵客来我们画舫,要是被你坏了兴致,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舞姬低头低了一半,又下意识转过身看楚玉。
“这是金姨。”她介绍道:“是画舫中的管事。”
“两位是?”
金牡丹在秦楼楚馆摸爬滚打久了,只消一眼,便看出二人周身气度皆与经常来听曲的客人们不同。
“我们是路过的。”
楚玉在舞姬开口前说:“今晚有什么曲子听?”
“哎哟,原来是贵客!”
金牡丹挂起谄媚的笑,招呼身后的随从:“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大人们带路!”
*
月色如钩,几艘大型画舫横在碧波之上。
船身的雕花被细细刷了金漆,两旁的湖面撒着殷红的花瓣,远远望去,倒有几分纸醉金迷的靡丽感。
舞姬跟在侍从身后,要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裙。
楚玉与仙君则留在船头小酌,正当她试图和师尊讨价还价,喝杯度数低的果酒时,后方走来乌泱泱一群人影。
“雪遥姑娘在吗?”
男人嗓音很尖,像是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我们刘兄说了,今晚要看雪遥姑娘的‘化蝶舞’。”
他们一行七八位,都是些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女。
中间被众人簇拥着的,自然是那横行乡里的刘观。
要说江陵就这点不好,楚玉惆怅地喝下仙君斟的花茶。
修士离凡人们的生活太近,加之修仙者又在其中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久而久之,有些地方便形成了拼背景人情的病态局面。
比如眼前这个刘观,按照江陵律法,他早该死多少回了。
——偏偏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
楚玉忍不住压低声音和仙君讨论。
“钟宁镇的管事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愿得罪刘观身后的修仙者了。”
殷晚辞轻轻颔首:“虽不知此人修为,但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亲自认罪。”
楚玉点点头,她明白师尊的意思。
这对叔侄肯定没少干坏事,按照师尊先前的行事作风,定是要光明正大地处刑,以告慰那些枉死的冤魂。
说话间,后方的骚动越来越大。
“什么,她病了?!”
刘观的另一名随从蛮横道:“老东西,你再看看是谁在和你说话?”
“各位爷,真是不好意思。”
金牡丹陪着笑:“雪遥今日身体不适,可别将病气过给爷……”
“她得了什么病?”
刘观和气地问。
他身形不高,体型偏胖,一双眼睛小而聚光,明明是笑着问的,却冷不丁让人觉得被什么毒蛇盯上般,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嘿呀,管她什么病,雪遥有爷您的关心,明日肯定就好了呀。”
金牡丹捏着帕子:“其实就是普通的风寒,爷这么疼她,就让她休息一日,明儿我亲自把人押来跳舞,您看这样行不行?”
“一个妓子罢了,怎得还拿乔上了?”
说话的是另一个急着表忠心的小弟:“她洛雪遥被我们刘爷看上,是她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别说风寒,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得爬来给我们跳!”
他们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笑:“风寒而已,说不定跳着跳着就热了呢。”
“爷,这样不太好吧……”
金牡丹娇声道:“我们这里的姑娘大多都是清倌,不如今晚,奴家来陪爷喝酒?”
“小的也可以陪爷喝几杯。”
金牡丹身后的酒保也硬着头皮道:“别看我年轻,我们这的姐姐都喝不过我。”
“滚,谁要你们陪了。”
刘观说翻脸便翻脸:“一个老东西,还有一个男人,你们是在把我当傻子耍?”
他随手抄起腰间的刀,想要朝两人头上砍去。
怎料利刃刚出鞘,便被不知名的暗器拦下。
原本削铁如泥的宝刀,就如同一张脆弱的纸片那般,被轻而易举劈成了两半。
“大胆!是谁?”
随从们惊慌失措,像群被踩住尾巴的狗。
“是我。”
楚玉吃掉手中的另一颗花生米,礼貌问道:“有什么事么?”
她还以为要用两颗......没想到对方的刀实在太烂。
刘观彻底呆住。
泠泠月色下,少女悠然地吹着手中的花茶。
明明只束着简单的高马尾,却莫名有种欺霜赛雪的高贵气质。
他的视线落在对方精致的五官之上:“我要她!”
一时间,他忘了自己想砍的人,也忘了断成两截的刀:“洛雪遥不来跳舞没关系,让她给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
随着周围人的尖叫声响起,刘观这才发现:自己的舌头好像掉在了地上。
事情发生太快,除了楚玉,所有人都没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尊不是说,要让他们亲口认罪嘛?”
她也同样怔住,小声问身旁人:“没了舌头,他要怎么说话呀。”
殷晚辞神色未动,仿佛方才出手的人不是他。
听到小徒弟的话,他才平静地眨了下浅色的瞳孔。
“不需要说话了。”
他认真地说。
第71章 我姓殷
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更顺利。
见刘观受伤, 他的随从跟班亲眷们拔出萝卜带出泥似得纷纷冒头,吵着闹着要给个说法。
而那位“声名远扬”的修仙者二叔也在其中。
二叔身材干瘦,下巴上蓄着山羊胡。
他长眉入鬓, 拂尘搭在手臂上,背后用黑白双色的丝线绣了八卦图,连走起路来都踩着朵朵暗金色的祥云。
这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刚一出场, 便震慑住了场上的一众凡人。
他们慌忙低头不敢多看,可在楚玉眼里, 自动转化为四个字——低阶修士。
她稍稍有些失望。
原以为是个至少金丹期的主,这样才比较抗揍,不会像现在这样,想打两下还要控制力度,生怕一不小心对方就翘辫子了。
看来钟宁镇修仙者的平均水平都不高,楚玉想。
但凡有点能打的, 也不至于要看一个筑基期修士的脸色。
“就是你们伤了我侄子?”
二叔眯起眼:“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发生如此目无王法之事……”
他的语气干巴巴地, 偏偏又拖长了声调, 让人忍不住犯困。
楚玉听了两句便自动屏蔽,思忖着要不要将对方的舌头也一起割掉。
算了,还是留一个能说话的吧。
她最终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 将道士和小喽啰们全部打包揍了一顿,打算丢给被欺压已久的人们出气。
“师尊,你在做什么?”
楚玉踩着炮灰们的后背, 回头望见正手持玉简的仙君。
“即使处理掉他们, 也是治标不治本,”
殷晚辞平静地陈述道:“慕容羡与江陵的修仙者多有交集, 为师即刻便修书一封,让他接手接下来的事宜。”
她先前考虑过的,他同样也想到了。
琴仙虽平日里浪荡不羁,关键时倒还能派上几分用场——比如查查这一带仙仙相护的现象,对方就很好用。
“好像想到一起了耶!”
楚玉感慨:“啊,不过这也是正常的吧,毕竟我是师尊一手教出来的。”
仙君颔首,算是默认。
“真的太默契啦。”
少女扬起脸,随口补充道:“师尊你看,我们两个今天连穿的衣服都差不多,一看就知道是师徒装。”
“那是何物?”
“就像亲子装和情侣装那种吧。”
楚玉低头扯扯自己身上的纯白色纱裙。
她和师尊都穿了白色,更巧的是同样系了条天青色发带,猛然望去,还真有几分适配的感觉。
“……”
“你喜欢吗?”
殷晚辞微微偏过头,侧脸如夜雪初霁。
“当然!”
楚玉确信地点头。
她的怀中还揣着唐月的服装设计本,就连身上的衣裙,也是对方赶制出来的礼物。
月行一善(1/1)顺利完成,两人决定再在钟宁镇呆两天,便踏上接下来的旅程。
在此之前,自然也得到了画舫众人的热情相送。
洛雪遥根本想不到这么快便能得偿所愿。
刘观作恶多端,今日被路过的仙人惩戒,实属是咎由自取大快人心。
连江边的百姓们听了这个消息,来排着队揍奄奄一息的一行人时,洛雪遥还未从巨大的喜悦中反应过来。
“你要不要也砍一砍?”楚玉没有忘记舞姬最开始的愿望。
“要是不想杀人的话,也可以不砍他的要害。”
洛雪遥拿着匕首犹豫良久,一刀将刘观捅了个对穿。
她的脸上喷了些鲜血,双手颤抖,却眼神坚定。
这样一来,自己这段时日所受的委屈,就都结束了。
洛雪遥想。
……蓉姨泉下有知,定会觉得没有白收养我。
“谢谢恩人。”
她带着金牡丹等人,再次长拜不起。
劫后余生的金牡丹笑得花枝乱颤:“奴家看人一向很准,刘观那面相,一看便是个活不长的短命鬼。”
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怎料那名仙门女侠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我呢?”
楚玉好奇地追问道:“你看我面相是怎么样的?”
“难怪我一看见大人就觉得亲切,原是命中的贵人。大人日后定能得到成仙,千岁无忧!”金牡丹脱口而出。
此刻死里逃生,她嘴上阿谀奉承的吉利话里,也不免多了些真心。
至于别的……
金牡丹微微有些发愁,她稍稍满嘴跑火车惯了,自然不会真帮人看相。
好在当了这么多年的画舫管事,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
眼前的两位仙人郎才女貌,穿着相似的衣袍,还时不时有眼神交汇。金牡丹做出判断:这明显是一对恩爱的眷侣。
“二位大人日后定会情比金坚,蜜里调油呀。”
她拣着好听话说,边说边还观察楚玉的脸上。
楚玉无动于衷。
说实话,她已经习惯和师尊被当成恋人关系了,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应对起来相当得心应手。
“这是我师尊。”
少女自然地将话揭了过去:“我就当你祝我们师徒修为越来越高啦,谢谢。”
啊,原来猜错了。
金牡丹尴尬地甩甩手中的帕子,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走眼。
“实在是对不住……”她懊恼地赔不是,顺便试图替自己挽回些慧眼识珠的形象。
“其实,我早就看出二位是师徒了。”金牡丹说:“都怪我,先前听了些小姐妹传来的八卦……”
楚玉的吃瓜之魂小小燃了起来。
宗门的生活太过相安无事,啃到的都是些陈年旧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