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她从前也是爱叫叶行舟的名字的。
扮做外门弟子时, 她特别喜欢有事没事就喊声叶行舟。
他来迟了, 要抱怨一句:“叶行舟,你又跑到哪里去了!”
他来得早了,眼睫就要垂得比平日低些,色厉内荏道:“叶行舟, 你今天怎么来得那么早?”
有时候玩心四起,就想着怎么故意闹他,便追在他耳边唤个不停:“叶行舟叶行舟叶行舟……”
像蜜蜂围绕在花丛里嗡嗡嗡, 直把叶行舟叫得捂住耳朵,绕着树干打转躲避。眉梢眼角却仍含着笑意,等着季宁玉拉下他的手,说些奇奇怪怪的悄悄话。
“叶行舟, 你看天边的云像不像大鱼在游来游去?”
“你看你看, 叶行舟, 那边的树摇晃的好厉害,是不是在对我们招手?”
“叶行舟, 你头发摸着像流水,冰凉凉的,还滑溜溜的。”
她摸着叶行舟绑在脑袋后的头发,眼睛眨啊眨,情不自禁地趴在草地里,被毛绒绒的杂草抚摸着脸,涌起一阵困意。
季宁玉安静时,整个天地都变得安静起来。
天边的鱼不再游来游去,树也停止对他们招手。
叶行舟将头发轻轻抽回,躺在她身边:“小玉,你怎么那么喜欢叫我的名字?”
阳光暖洋洋的,季宁玉枕着软绵绵的青草,半眯着眼睛:“因为好听呀。”
叶行舟侧着脸专注地望她:“你的名字也好听。”
他说得声音太轻柔,季宁玉也不太听得清了。她正在半梦半醒间拽着叶行舟的头发,梦见自己强行给对方梳了个女孩子的垂鬟髻,笑得根本止不住。
记忆里疏朗意气春风和煦的少年,与眼前半边脸染着血,狼狈不堪的人渐渐重合。季宁玉目眦尽裂地听到他叫自己那个已经被抛弃很久的名字。
“小玉。”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别怕我。”
断剑的裂口参差不齐,原是很难没入身体。叶行舟对自己半点没有手软,沿着季宁玉之前捅进去的伤口,将断剑深深刺入胸膛,只留着剑柄抵在前胸。
血簌簌落下,滴在季宁玉的手上,滚烫热烈。
季宁玉的视线内只剩下血红的颜色,血红色的天空苍凉寂寥,血红色的街道空旷幽静,还有……血红色的人。
叶行舟轻轻眨了眨眼睛,意识似有些模糊。他想要努力看清季宁玉的表情,却终究无能为力。
“我有点……撑不住了……”叶行舟无奈地苦笑。
停在半空的手无力落下,他垂着头,重重撞向季宁玉的肩膀。
浓重的血腥之气混合着熟悉的松香味扑面而来,那一瞬间,静止的空气蓦然流动,季宁玉目眦尽裂。
“叶行舟……”她感受到肩头的沉重,咬牙切齿道,“你在装什么?你在这里装什么好心?!”
热热的东西从眼角不住滑落,冲刷着她满是狼藉的视野。季宁玉分不清那究竟是叶行舟的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她也不需要分清。
季宁玉狠狠拽住叶行舟的后领,想要将人提起来:“你醒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要用这招降低我的防备?这次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借着自己分心,正是出手的最佳时机。如此贴近自己,想要直接给她送上一剑简直再容易不过。
即便叶行舟手上已经没有剑,季宁玉也不肯在这里掉以轻心。
她不相信叶行舟。
她不愿相信叶行舟。
“荒唐,你到底要做什么?!”季宁玉气急败坏道。
叶行舟被她拽得东倒西歪,季宁玉猝不及防地松手,就见对方软绵绵地从她肩头滑下,跌在一旁,和断剑的另一端躺在一起。
周围又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空荡荡的灰暗天空下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液逐渐凝固呈现出妖冶的黑紫色。
叶行舟不一样,他的血是鲜红鲜红的。
季宁玉颓然跌坐在原地,怔怔望着地上的颜色半晌,突然将叶行舟翻过身来,抓住他的衣领,想也没想的对着他完好无损的右脸甩了一巴掌。
这一掌用了她极大力气,震得自己掌心发麻。
叶行舟还称得上白净的右脸上顿时浮现了个明显的掌印,可他却仍然紧闭双目,没有半点反应。
血似乎蔓延进季宁玉的眼睛里,她双目通红,怔怔瞪着气若游丝的叶行舟。
“我们要打也是堂堂正正地打,要么你杀我,要么我杀你。你这样算什么?你这样算什么?是在侮辱我吗?”
她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的同情和怜悯。”
“不要想当然地给与我你虚伪的仁慈,我绝对不接受。”
叶行舟气息越来越微弱,季宁玉硬生生扯开他的衣角,用破残的布料堵住伤口的边缘,很快布料就被鲜血浸湿。
她又扯了几块布料,留着之后再用。
来到这里后季宁玉无法掏出乾坤袋,也没有办法用里面的各种灵丹妙药,顾玄晖又指给了她形似金箔面具的法器,没办法给叶行舟吊着命。
季宁玉尝试着碰了碰剑柄,没入身体的剑端很深,像卡在其中。不能随便拔出来,她身上连最简单的止血药都没有,拔出来后叶行舟会失血过多。
季宁玉手忙脚乱地将他的伤处固定,按着布料想要让这里不要再出血,目光空洞地看着叶行舟。
新鲜的伤口覆盖狰狞的伤疤,季宁玉曾在掉入无尘刹海时迷迷糊糊地摸过。
很大很深的伤痕,万分狰狞。
现在这道伤疤上又被赋予了新的一剑,要比之前的伤更狠更深。
来自叶行舟自己。
他刚刚说得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杀了她,那个被杀了的人到底是谁?分明前一刻还恨不得生剥活吞自己,又怎么会突然如此?
季宁玉看不明白,她茫然地盯着对方,心乱如麻。也因此很快的发现,叶行舟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停滞。
方才还有着十分微弱的动静,不管怎么样,季宁玉还能感受到他胸口的温热。
但是现在都没了,所有富有生机的温度和搏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他变得越发冰冷。
“你应该死在我手里,听见了没?”季宁玉循着他的心脏处按着,寻找着他尚活着的痕迹。
“你不是堂堂气运之子吗?我一剑都没捅死你,却被自己一剑捅死了?你不觉得很可笑?”
季宁玉喃喃自语,豆大的泪水不断从眼眶滑落。
“……不许叫我小玉,谁允许你叫我小玉……我跟你的账还没算完。”
崩溃似乎只在瞬间,季宁玉很快回过神,将眼泪擦去,又恢复之前目无波澜的表情。
她提起被丢在一旁的见诸天,缓缓站起。
就在叶行舟气息消散的那一刻,空荡荡的街道渐渐起了薄雾。
雾气从街道的尽头涌来,说不出天色究竟是明是暗,周围的景象都变得灰蒙蒙的,像被尘埃笼罩。
薄雾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嗬嗬。嗬嗬。
慢吞吞地挪动,绰绰约约的形影。
季宁玉握紧手中的剑,清冷的目光扫向四周,紧抿唇线。
就在黑影扑过来的刹那她提剑一跃而起!
雾气中数不尽的腐尸密密匝匝地向着她所在的方位置冲过来,夹杂着臭不可闻的腥气,铺天盖地席卷。
和前世遇到的一样难缠。
在阵眼中仅剩下最后一个人的时候,会露出阵眼。被同化的修士会和腐尸同出同入,跳入阵眼献祭自己。没有同化的修士,则要与腐尸对战,腐尸收阵法的驱动绝对不会让人轻易靠近阵眼。
季宁玉冷笑,扬起见诸天,汹涌的剑气从剑尖喷薄而出,直冲向腐尸群。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腐尸登时被削成两半,后面的腐尸被剑风震慑,本就缓慢的动作愈加滞重。
“你们也就只能仗着数量多了。”季宁玉正窝了一肚子气不知道往哪里撒,正好这群腐尸迎头而上。
“不堪一击。”
季宁玉的身形快如闪电,她的剑要比之前与叶行舟对战时更快。之前用见诸天偶有的滞涩感也消失殆尽,虽然还远远达不到人剑合一的状态,也达不到季宁玉与含光之间的默契。
但是,季宁玉明显察觉,见诸天似乎不再抗拒她。
不抗拒就是最好的,她现在也一心只想杀了这群麻烦的东西,没有心情再和一把老剑闹别扭。
在和方才的叶行舟对战之后,季宁玉的剑有了些许变化。
她的剑法大开大合,宛如流星飒沓,气旋翻腾。
闪烁的剑光破开薄雾,划向腐尸,犹如狂风暴雨般裹挟着凌冽的攻势。伴随着季宁玉的身形飘动,腐尸依次倒下。
季宁玉没有停留,直接冲向薄雾涌起的地方。
腐尸不断抓着她的手腕与脚腕,想要阻止她的行为。
季宁玉瞥见它们的动作,知道自己猜对了。
阵眼应当就在那里。
薄雾的尽头,腐尸诞生的地方。
阇魔阵里没有风。
可季宁玉的剑掀起的飓风却卷动着周围的所有痕迹,在寂静声中引动无数喧嚣。
诡异的弯钩撇捺化作奇异的形状就在前方,映照在黯然无光的天际,正和当时季宁玉在林家镇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将全身运转的灵气注入右腕,重重挥剑,“卡”得将剑尖送入阵眼中心。
针眼立刻被霸道的剑气充斥,见诸天剑身嗡鸣,不住颤动。
狂风顿时席卷而来,灰暗的天空变得扭曲可怖。转瞬之间,乌云翻滚,狂风大作,风声如同虎啸龙吟,震耳欲聋。
腐尸连带着断肢残骸都被卷起,季宁玉也不例外。她要不是抓着被紧紧卡在阵中的见诸天,几乎要被吹到天上去。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街道的另一边尽头,大地被看不见的巨手掀起,甩成了一条绸缎,波纹骤起。
季宁玉拔出见诸天,借助长剑弹出的力量,踩在地面。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普通的地面,犹如踩着人的皮肤,软绵绵的,起起伏伏。
季宁玉稍微一用劲就能蹦得三尺高,她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身形,在叶行舟被吹到半空的瞬间,抓住了他的衣角。
“死在这里……太便宜你了……”一张口就灌了一嘴的风,季宁玉连连呸了好几声。
她抱着叶行舟的腿,顺着飓风流到天上,像两条顺着水流蜿蜒游荡的鱼。
“我不相信你就这么死了,叶行舟。”
她依然不相信叶行舟,不相信对方是真的对自己好,不相信对方是真的要认输,自然也绝对不相信他真的死去。
扭曲的天空破开个巨大的口子,呼啦呼啦的将阵法中的所有都吞噬。
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休想又在什么地方悄悄养伤,再找机会来欺骗自己。
季宁玉一手抓着见诸天,一手扯着叶行舟,接近巨口的刹那,就要被狠狠甩出去,有什么人眼疾手快地拽住了她的腿。
她下意识回头,蓦地撞见张熟悉的脸。
两人宛如照镜子似的同时后仰。
对方惊喜地笑道:“真巧啊,和我长得很像的小姑娘,原来是你。”
第42章 菩提会
阇魔阵的天空被无形的大手撕扯出巨大的口子, 狂风簌簌,卷着季宁玉飞向天际。
她一手握紧见诸天,一手抓着叶行舟, 不由自主地顺着风的方向涌动。眼见着人从开着的大口子里不受控制地被狠狠吹出去, 正不知道要摔向何方时。有人猛地抓住她的脚, 让差点甩出去的季宁玉身形顿住。
季宁玉下意识回头,瞥见张和自己十分相似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也满目诧异, 她眉毛高高挑起, 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倒, 很快回过神来, 嘴角上扬。
“真巧啊, 和我长得很像的小姑娘, 原来是你。”
说罢,她右手用劲将季宁玉重重一扯。季宁玉抓着叶行舟和见诸天跌落在地上,原以为会很痛,没想到对方倒是比想象中贴心, 用的力气不大。故而她也只是臀部先着地,没有摔得太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