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走得那天,天光明媚。
昨夜分明下了场大暴雨,没想到第二日一早便晴空万里,整片天空如水洗似的晶莹。
季宁玉刚收拾完行囊,还未出门,就听见有急匆匆地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蓦地回头,便看见江星衍不知道从哪里赶来,额头上还有些汗水。
两人眼神骤然相撞,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诧异。
江星衍没想到季宁玉反应这么快,他甚至还没把自己的衣冠整理好,简直不像样子。
季宁玉则完全没想到江星衍会在这时候赶来,奇怪道:“你怎么来了?”
江星衍不是没有来看过季宁玉。
不过宗门事务繁多,他经常要帮几个长老做事,平日还要指导各个师弟师妹,只能抽空来探望季宁玉。
两人时常坐着坐着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们会聊聊白沅沅,聊聊宗门里的事务。偶尔会突然提到叶行舟,接着便会陷入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所以季宁玉后面就干脆让他别来了,省得面面相觑的尴尬。
她都不太想见江星衍,自然与柳别青外出历练的事也不会跟对方交代。
听出季宁玉的疑惑,本来还颇为局促的江星衍瞬间来了精神,瞪着眼睛不满道:“季宁玉,既然要走,那么大的事情,怎么连提都不提?”
见他又横眉竖眼起来,季宁玉也不遑相让,反唇相讥道:“你是我什么人啊,干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你……”江星衍息了声。
他没有立刻呛声回去,而是将脾气吞下,细细咀嚼了良久,缓缓开口道:“我们……不是朋友么?”
骄傲自矜的江星衍没有再提曾经的未婚夫妻关系,也没有再提所谓的师兄师妹情谊,仅是说出朋友两个字。
“我们也算是,同生共死。”江星衍拽着自己的衣领,不知道为何感觉喉头有些紧张,平日里的才思敏捷此时仿佛都喂进了狗肚子里。
“我以为,我们会是朋友。”
“既然是朋友的话,有事了是不是能告诉我,嗯?”江星衍压低了声音,语气和缓。
季宁玉也跟着沉默了片刻,突然走到江星衍的身边,狠狠一拳打到他的左肩上,发出“砰”得闷响。
江星衍眉毛微动,就见着季宁玉抬起头,露出微妙的神色:“少弄这些‘柔情’的东西,江星衍!”
她说得蛮横骄纵,那刻江星衍仿佛看见从前的季宁玉和自己唇枪舌剑、恣意跋扈的样子。
江星衍先是怔愣,很快弯起嘴角,抚过自己肩膀被打的地方,打趣道:“打得那么痛,你是不是女孩子?”
季宁玉将自己的行礼甩到背上,轻哼一声:“要你管。”
她走到门口挥了挥手:“走了,江星衍。”
江星衍三步并做两步拽住季宁玉的袖角,将手中的储物镯塞进她的掌心。他从别人口中得知季宁玉就要下山,着急地收了些法器丹药进去,不管用不用得上,都先准备着。
“季宁玉,”江星衍后退几步,认真望着她,“有什么事,记得回来。”
天心宗永远是她的靠山,自己也是。
季宁玉紧紧握住手中的储物镯,轻轻“嗯”了声。想到在之前江星衍牢牢抓住自己的手腕,不让她坠落山崖,用命祭阵,两人确实算过命的交情。
她站在原地半晌,嘀咕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怎么整得像是生离死别,季宁玉不愿意告诉他还是有原因的吧!
见季宁玉转身离开,江星衍大抵也能想到她愤愤不平的模样,露出抹轻松的微笑。
季宁玉和柳别青约好了在天心宗旁的小镇口见面,可待她走到天心宗宗门处,远远便看见了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候在那里。
仍是那身天心宗弟子服,犹如松柏似的身形,还有高高束起的黑色长发。
季宁玉心中微动,慢慢停下脚步。
她要离开的消息没有告诉江星衍,自然也没有告诉……那个还在养伤的人。
或者说,促使季宁玉下山修行的不仅是柳别青的机缘、阿渡和季如烨留下传承……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也有叶行舟的原因。
他又是哪里知道的?为了防止叶行舟知晓,季宁玉可是都没有对白沅沅透露半个字!
也许是感受到了背后灼灼的目光,叶行舟回头,正抓住盯着他背影发呆的季宁玉。
阳光穿透碎叶,半明半暗的光影点点滴滴洒落在他微微弯起的眉梢眼角,要比春风更温暖。
“季宁玉。”他唤道。
“诶……”季宁玉嗫嚅着应了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伤好了么?”
对于叶行舟的伤势她其实有所耳闻。
叶行舟丹田尽毁,如今身躯几乎与凡人无异。若是无法修补丹田,恐怕仙途也就到此为止,甚至会于性命有碍。
他曾是天之骄子,比肩顾玄晖的天才剑修。无门无派时就能破掉洛九川留在东洲的剑阵。刻下却连普通人都不如,让长老们唏嘘不已。
不过即使如此,长老们还是将此事压了下去。不管怎样,他们都会想办法修复叶行舟的丹田,即使失败,也要保他一世无忧。
季宁玉也想帮叶行舟找到恢复的方法。
但她没打算告诉对方,正如叶行舟之前所做之事,他亦不需要季宁玉知晓一样。
如果没能做成,也好过让他空欢喜一场。
暖阳下,叶行舟狭长的眼睛眯起,漾起温柔的笑意:“已经好了。你呢?”
他没有与季宁玉说自己的那些痛苦,只想知道她最近的情况。
“我也好了。”季宁玉道。
她拿出自己背在身后的行李,示意叶行舟看。她若是不好,怎么会选择现在下山呢?
叶行舟明白她的意思,“嗯”了声。
季宁玉静静望着他半晌,觉得叶行舟变得瘦削了不少,身形也略显单薄。但他仍是昔日温柔沉稳的少年,从未改变。
两人对视良久,季宁玉先移开视线:“我要走了。”
叶行舟后退几步,点点头:“好。”
他修为尽失,伤也未好全,已经失去陪伴在季宁玉身边的资格。从醒来时,叶行舟就已经做好最坏的,成为普通人,平静的渡过余生。
若说不甘心么,自是有的。
但并没什么关系,他已经得到自己所要的。
季宁玉终于能自由奔跑,在她爱的每一寸土地和海洋。她身边还围绕着许许多多朋友,关心她、爱护她,与她并肩走过山川河流,并不缺他这个。
“真的走了。”季宁玉沿着路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
叶行舟在背后深深注视着她。
他的眼神沉默悠扬,如同暗流汹涌的无尘刹海,藏着许许多多往事和过去的时光。
叶行舟不说话,他甚至在看到季宁玉回头时,还对她笑了笑。熟悉的、弯弯的眼睛,上扬的嘴角还有舒缓的长眉。
他在放自己走。
去见从未见过的世间奇景,去她过她一直想过的生活。
可仅仅是看着,季宁玉就觉得无端难过起来。
那一刻,她胸口涌起强烈的渴望,想要回过身紧紧抱住叶行舟,告诉他,自己不要走,就要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
但她克制了许久,方才压下心底的渴望,对叶行舟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天心宗。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她和柳别青走过许许多多未曾去过的地方。她们斗过凶兽,打过邪魔,狼狈地躲在地底等待天明,也在海边纵意等待着一场盛大日出。
和柳别青摘灵草的那次,当真是九死一生。要不是季宁玉拼尽全力发动鲲鹏之心,只怕两人都得葬身海底。
最后被海潮冲回岸边,柳别青握着灵草在澄澈的月光下哭得稀里哗啦。
“呜呜呜呜……师兄……”哭得太狠,甚至还打了个泪嗝。
季宁玉躺在她身边,看她哭得凶狠,心底满是柔软。
她知道,谢长义是柳别青心头那根永远拔不掉的刺。
柳别青自入昆吾宗后,算是谢长义一手带大的。半大的少年身后跟着小小的女孩,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好。直到谢长义出事,生死不知,支撑柳别青走下去的,就是谢长义。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只躲在师兄身后,整日里没个正经。
这次,要轮到她来保护师兄。
拿到灵草后,两人的修行暂且告一段落,正值一个春秋。
她们在靠近南洲的人间镇子上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年。街道上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孩童穿着大红袄子奔来跑去,撞到她们也不慌张,只大喊着“神仙姐姐”,拍着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拉着她们去家中吃团圆饭。
在那刻,季宁玉不可抑制地想念叶行舟。
不知道他在天心宗过得怎么样?不知道凡人之躯能不能适应南洲苦寒的气候?
若他在这里,应当也会很欢喜。
她很想和叶行舟在四方镇的季宅,一起过年。
很遗憾,季宁玉没有找到恢复丹田的办法。但她搜集了许许多多奇珍异草,许多都是生在深海里,她从未见过的灵草,说不准就能对叶行舟有益处。
分别那天,柳别青终于没有忍住,问出憋在心底的问题:“季宁玉,我知道你在躲一个人。”
季宁玉被戳破,却没有什么反应:“然后呢?”
柳别青却很疑惑:“为什么?”
正如同谢长义是柳别青心底的刺,柳别青知道,叶行舟对季宁玉而言亦是。
叶行舟的眼神,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来,季宁玉想必也很清楚。不仅如此,柳别青分明感觉到,季宁玉是喜欢叶行舟的。他们两人之间的羁绊,似乎比想象中要更深。
既然如此,为何不趁着大好年华,好好在一起呢?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
季宁玉想了想:“因为他太好了。”
“啊?”
因为太好了,所以对待这样一个人更要珍之重之。她想给叶行舟最好的,最完整,毫无保留。
“我还不确定自己究竟是感恩还是真的喜欢。”季宁玉说,“如果只是恩情的话,对他而言不公平。”
柳别青不清楚叶行舟究竟为季宁玉做了什么,骤然听到这话,完全不能理解。
“那现在你确定了吗?”柳别青问。
季宁玉重重点头:“嗯。”
她知道了,并且无比确信。
季宁玉在春天离开天心宗,又在春天归来。
天心宗宗门外,不知多少年的老树竟是开出满丛小小的白花,在枝头轻柔摇曳。
她安静地站在树下,看花朵在枝头灿烂绽放,老树抽出新芽,向着天空用劲舒展,热烈蓬发。
小小的喵叫从身后传来,季宁玉回头,看见有她三四个高的大狸猫俯趴在身后,冲着她喵呜喵呜地翻着白白的肚皮。
“啊,白沅沅。”季宁玉回过神,摸着她软软的猫爪子。
没想到现在沅沅化为兽型后竟然长得那么大只,她差点没有认出来。
白沅沅化成人形,她岂止是兽型变得大了,个子也长高了些。原来跟季宁玉差不多,如今要比她高出一截来。
“宁玉,你终于回来了!”白沅沅开心地转了个圈,“你看,我已经筑基了。”
季宁玉感受到她周身灵气四溢,也跟着开心:“恭喜你,白沅沅。”
看来她跟对了师尊,也走上了自己该走的道。
白沅沅嘻嘻笑着:“宁玉,这次回来后,还走吗?”
季宁玉想了想,她还没有找到修复丹田的方式,定然还是要出去的,遂肯定道:“走的。”
白沅沅突然噤声,悄悄努了努嘴:“好吧,那我不耽误你们了,免得叶大哥要着急。”
说完她偷笑着化成狸花猫,贴近季宁玉旁边的时候低声道:“知道你要回来,前几天就梳洗打扮,整理房间,日日在门口盼着呢。”
说完后便从她身侧轻巧溜走,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季宁玉的身后,叶行舟不知等了多久。他就站在天门处,立成石头刻成的像。
时光仿佛在他身旁凝滞,直到季宁玉向他望过来的第一眼,生机才缓缓继续流动。
“季宁玉。”他仍是那般语气唤道。
“啊,”季宁玉应声,“我回来了。”
叶行舟凝望着她,斑驳的光影落在侧脸,浅浅微笑。
季宁玉感觉到他身上的异常,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惊讶道:“你炼气了?”
叶行舟没有否认:“是。”
他丹田损毁,筑基暂时没有办法,可不代表他要就此成为废人,了此残生。
叶行舟在伤口恢复后,就重新拿起了剑。日日挥剑,勤修不辍,再次炼气成功。
他总是可以一次又一次的站起来,百折不屈。
因为……叶行舟想,即便季宁玉不需要了,他还是想站到她身边,哪怕寂寂无名,只占一个小小的角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