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该讨厌她的。杜菀姝很理解。
只是,这讨厌她的人,是官家赐给她的丈夫,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生儿育女的人。
本来因刘朝尔一番话而翻涌上来的希望,就像是那孩童用皂粉吹出来的泡泡,在晴空中闪了闪,“啪”的便破灭了。
杜菀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
她满腔委屈与哀痛几乎按捺不住,眼眶红了,却最终是绷紧了面孔,没叫泪水掉下来。
这叫她该怎么办?
她这一辈子,真就要如此,全、全完了么?
第6章
杜菀姝的婚事出了岔子,多数人听了惋惜,但也不乏看热闹的。
程喜儿就是其中之一。
母亲把事情往家里一说,当天程喜儿就高兴到睡不着觉,连三姐翻上天的冷眼都没碍着她好心情——反正她钦慕表哥陆昭的事情,恨不得人尽皆知,程喜儿也懒得给杜菀姝留脸面。
话又说回来,杜菀姝也全然不曾给程喜儿留过余地。
程家儿女众多,光是嫡女就五个,喜儿排行老四,上头一个嫡兄,下头还两个妹妹,实属是两头不沾边。程喜儿是同亲生姐妹争抢到大的,抢乳母的奶水,抢偏爱的玩具,抢长辈的关爱和注视,还有未来的好前程。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嫁人,都说嫁给意中人再好不过,可程喜儿的意中人是陆昭。
偌大的京城,谁人不知惠王陆昭与杜菀姝是郎才女貌、竹马一双?
她瞧见杜菀姝那知书达理挑不出错的模样,就恨得牙根痒痒。
就是把天捅了,程喜儿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杜菀姝不能嫁给陆昭了,这还是官家的旨意!
据说杜菀姝的婚期定在下月月末。
程喜儿可不关心杜菀姝嫁给谁,她只知道,官家赐婚便是板上钉钉,谁也别想改。不论如何,她杜菀姝也不可能嫁给表哥。
近些日子,程喜儿都觉得往日里冷淡疏离的表哥,对她的态度都好上了三分。
当然了,她在表哥面前可不会表现出得意忘形。
“父亲也很担心杜家。”
今儿个天凉,听闻表哥要到书坊去,程喜儿便也跟来了:“说是官家许了高丞相的法子,到底是觉得丞相与自己亲近,这朝堂之上偏听……不是什么好事。”
陆昭闻言顿足。
他稍稍侧头,露给程喜儿小半张脸,桃花眼微微垂着:“可是舅舅同你说的?”
往日的陆昭在程喜儿心中,那就是玉琢般的人物,而今日他垂眼的模样却凸显出几分憔悴之色。见陆昭眼底淡淡乌青,程喜儿就不免酸涩。
在他心中,杜菀姝就这么重要么?
“是。”程喜儿立刻点头。
其实父亲哪里会同她说朝堂的事情,这些都是程喜儿买通了父亲身边人,就为了听来后好与陆昭交谈。
程喜儿清楚得很:若没有这些话题,陆昭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舅舅还同你说了什么?”陆昭问。
“说要尽力帮衬杜大人,”程喜儿如实回答,“还差人往宫里送信……说表哥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杜家出了意外,表哥的婚事可不能耽误了。”
陆昭清亮的眼眸闪了闪。
他总算转过身来,正眼看向程喜儿了。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扬起笑颜:“谢谢你同我分享这些家里事,表妹,你真好。”
一声你真好哄得程喜儿心花怒放。
她从小到大,做了多少事、冒了多少风险,一心一意只为了讨好陆昭,程喜儿从未得到过陆昭这般对待。
如今,他与杜菀姝的婚事告吹,陆昭的态度大为好转。
程喜儿开心得不得了,还想再说什么,忽听书坊一旁传来细碎声响。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只见面前的陆昭身形停了停,而后漂亮的眼眸豁然亮了起来。
“菀姝妹妹!”陆昭看也不看程喜儿,径自迈开步子。
站在书架后的,正是杜菀姝本人。
她都听到了。
听到了程喜儿说朝堂之事,也听到了陆昭的婚事不能因自己耽误,更是听到了他含着笑意,温声说出的那句“你真好”。
不该难过的。
杜菀姝知道陆昭不喜欢程喜儿。
她总是贴着陆昭,而陆昭哥哥始终态度淡淡,他与程喜儿是表亲,不好彻底疏远,可也明确了二人之间的那条线。故而杜菀姝从未将程喜儿的敌意与试探放在眼里。
“呀,这不是三娘子吗?”
程喜儿生着一张巴掌大的脸,容貌秀丽,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显眼到过分,便展示出刻意的精明。她摆出意外的模样,喜气洋洋紧跟着上前:“这么巧,你也来书坊。我几次往你家递帖子,你都说身体不适,今天可是好些了?”
但现在,偏生是程喜儿与陆昭哥哥并肩而立。
“嗯,好些了。”
杜菀姝不卑不亢回应:“承蒙程家娘子关切。”
云万里恪守诺言,他带了媒人上门,然后送了足量的聘礼过来。婚事走了大半,只余下个月迎亲了。
这期间杜菀姝一直在家中练字静心。
字写得多,纸张笔墨用完了,观星便提议她到书坊散散心。杜菀姝知晓家里人担忧,所以答应了出去走走。
没想到前脚观星去打包笔墨,后脚她往搁置着书卷的方向转了转,刚好听到了陆昭与程喜儿交谈。
确实不该难过的。
她马上要嫁给别人,难道要陆昭哥哥孤老终身么?
再过一个月,两个人就要是陌路人了。杜菀姝会是云万里的妻子,而陆昭对她而言,则仅仅是兄长的一位好友。
他身边跟着的是程喜儿,或者其他姑娘,都不会再与杜菀姝产生瓜葛。
“菀姝妹妹可是来买笔墨的?”陆昭的言语之中饱含关心。
“嗯,”杜菀姝轻轻颔首,“一会观星拿来笔墨,我就走了。”
只是杜菀姝从来没觉得程喜儿拿捏的笑容是那么刺眼。
她不想再看。杜菀姝欲图转身,可身后的陆昭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紧跟着又跨了一步:“我送菀姝妹妹回去。”
杜菀姝还没来得及出言婉拒,就听到身边的程喜儿略作讶异开口:“表哥,三娘子下个月就要成亲了,这叫旁人看去……不太好吧。”
程喜儿的话如惊雷般,叫陆昭劈在原地。
清亮的桃花眼闪过不可遏制的哀恸,陆昭稍稍阖了阖眼,好似还不愿意放弃。
但杜菀姝怎忍心叫他左右为难。
“不用了。”
她柔声出言拒绝:“劳烦惠王,菀姝自行回去即可。”
说完,杜菀姝甚至不想在书坊内等待观星,当即转身离开。她头也不回,自然也就不曾看到一句“惠王”如刀锋,狠狠扎进陆昭心口的模样。
待到踏过门槛,杜菀姝才惊觉下雨了。
盛夏的京城天气多变,雨说来就来。幸而雨下得虽急,却也细密,犹如幕布笼罩住天空。
杜菀姝宁可在屋檐下吹着冷风等观星,也不愿再看程喜儿端着的笑容。
她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角。
这样最好。
他难过,她会跟着哀伤。看着陆昭憔悴忧虑,杜菀姝就觉得浑身发凉,心尖尖连带着指尖一起痛。
想来她做出失落样子,陆昭哥哥也是一样。
管她程喜儿如何,杜菀姝只是希望陆昭哥哥别难过,人都是要往前看的,要说——
“你在这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杜菀姝一个激灵。
她仓皇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许是她沉浸思绪里太深,完全没听到任何声响。
是云万里。
书坊外的街巷宽阔繁荣,下着雨也不碍着摊贩支起油布继续做买卖。街上往来行人打起了伞,在这其中,一匹浑身黑亮的高大骏马停在杜菀姝面前。
云万里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一身油衣,宽大的斗笠遮住他小半面容,更是遮挡住右脸的伤疤,让男人更显清俊英武。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杜菀姝一眼,又是蹙眉。
“你的丫鬟呢?”云万里问。
“跟着店家拿笔墨,我在等她。”杜菀姝说,“云大哥……是刚换下差事?”
“可带伞了?”
杜菀姝摇头。
“为何不高兴?”云万里又问。
如此明显?杜菀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而后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没什么,云大哥勿要担心。”
云万里的眉心越发拧紧。
下聘那天杜菀姝没露面,这是在……那日他表现出厌弃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见。
书坊周遭往来的多是文人,他佩剑伫立期间,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云万里思量片刻,浅浅舒了一口气。
杜菀姝心中忐忑:他是觉得自己麻烦么?
“罢了,”云万里出言,“我送你回去,叫你丫鬟自行等雨停。”
“什、什么?”
杜菀姝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就看到云万里解下身上油衣与斗笠。她周身一轻,油衣便裹在了自己身上。
干净的皂荚味顷刻间包裹住杜菀姝。
这,这是……他穿过的衣物!
杜菀姝恍然回神,只觉得脸颊骤然变得滚烫。可云万里好似全然不在意,他拽进骏马缰绳,又是向前半步,将斗笠丢给杜菀姝:“上马。”
他怎能不在意?!
“要我扶你?”云万里追问。
“不,不用了!”
杜菀姝赶忙把斗笠戴好。
幸而斗笠遮住她的面孔,雨中并不能看分明。
也是,他们马上都要成亲了,只是遮雨的器具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杜菀姝生怕云万里一个不耐烦,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我学过骑马的。”
只是云万里的马,与马场中圈养的那些完全不一样。杜菀姝没少听刘朝尔唠叨养马训马,而就算不懂马的人,也能一眼瞧出这匹油光水滑、高大矫健的黑马不是凡物。
马儿训得很好,云万里拽着缰绳,她小心翼翼上马,跨()下马匹没有任何反应。
等杜菀姝坐稳了,云万里才意外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没料到她说学过骑马,便是真的会。
“走。”
男人轻轻拍了拍黑马脖颈,牵着马匹前行。
杜菀姝很想问他怎不上马,但转念一想,要上马就要与云万里共乘,滚烫的脸颊便越发通红。
雨还在下,很快就打湿了云万里的衣物。坐在马上杜菀姝看得分明,她心有不忍:“云大哥,不然还是——”
“菀姝妹妹!”
背后陆昭的声音划破细密雨幕。
云万里的步伐停了下来,马匹上下二人同时循声转身。在那书坊门前,青色油纸伞格外分明。
伞下陆昭着急忙慌冲了出来,撞见云万里和他的高大骏马又戛然止住步伐。他漂亮的桃花眼中由心焦转为愕然,而后所有情绪骤然消失殆尽。
“……云大哥也在。”
一切担忧、着急,凝聚成陆昭脸上得体的笑意。
少年郎独自一人举着伞,身形挺拔却也纤细,风吹起他的衣袖,在盛夏的雨中兜住那满身萧瑟。
“那我就放心了,”他勉强笑着说,“我同观星说一声,你们走就是。”
第7章
云万里微拽缰绳,载着杜菀姝的马匹便停了下来。挺拔的武人伫立于雨中,他转头看向杜菀姝,深邃眼眸里不含任何情绪:“惠王是来为你送伞的。”
言下之意即是:你若想跟他走,那就走。
她再扭头看向书坊前的陆昭,只觉心中酸涩。
若能随心,杜菀姝自然更希望陆昭哥哥能送她回去。可是不行,云万里的聘礼已送到杜家,与旁的男人共乘一把伞,说出去成何体统?
更何况……
马匹停下期间,程喜儿也跟了出来。程家四娘子站在书坊门边,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眸紧紧盯着杜菀姝,犹如一抹幽魂。
“走吧。”杜菀姝悲伤地垂下眼眸。
她尽力不去看云万里向陆昭告别,也不去思考陆昭哥哥会以怎样的姿态送他们离开。
雨还在下。
油衣披在身上,还留着云万里的体温。
杜菀姝莫名回想起来,刘朝尔总是向她抱怨,说武人粗鄙,成日训马练武,身上的汗味挥之不去,臭烘烘的。
但云万里的衣物没有半分异味,杜菀姝只能嗅到干净的皂荚气息,然后便是油衣的桐油,以及斗笠的竹叶沾了水后的清香。
这衣物是他穿过的,杜菀姝在心中嘀咕,脸颊的红晕就没下去过。
只是,油衣给她了,牵着马的云万里却只能淋着。
他一袭利落布衣,全叫细密雨丝泅透,乌黑的发髻在雨幕中反着漂亮的光芒。
“云大哥,”杜菀姝心有不忍,“到茶棚歇歇脚,待雨停了再走吧。”
没有叫人平白无故淋雨的道理。
“无妨。”
云万里语气淡淡,仿佛真的不介意叫雨幕打湿:“这点雨不算什么。”
他都这么说了,杜菀姝只得止住劝诫的心。二人片刻无言,她觉得尴尬,又忍不住打破沉默:“云大哥怎会来书坊?”
“路过。”
话又撂下了。
就这么讨厌她,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谈?杜菀姝抿紧嘴唇。
她就不信,云万里二次上门,同父亲交谈的时候,也是这般惜字如金,恨不得多说几个字会要了他性命一样。
“可是惠王惹你不悦?”云万里突然开口。
杜菀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为何不开心。
自然不是陆昭哥哥招惹她,他何曾惹过杜菀姝不悦呢。杜菀姝摇了摇头,又见云万里并无打算放过话题,只得出言:“在书坊碰见了程家四娘子,她与我素来不睦。”
其实更让杜菀姝难过的,是程喜儿说陆昭哥哥的婚事得另寻合适人选。
但这话总不能与她的……未婚夫提及,杜菀姝只得捡着其他情况解释。
“程家。”
云万里嚼了一遍杜菀姝的话,而后抬眼看向她。
男人审视的目光叫杜菀姝捏紧油衣之下的衣袖。他上下打量她好几眼,而后突兀开口:“他总要纳一个程家的女儿。”
“什、什么?”杜菀姝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云万里口中的“他”是惠王。
被戳破心事,杜菀姝的脸又红了红:“你怎么知——”
她话还没落地,胯()下马匹倏然顿足。
书坊周遭开了不少茶馆酒馆,多是书生、文人聚集,很是热闹。哪怕是下了雨,室内雅座、茶棚之中仍然坐满了往来士人与做买卖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