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姝圆眸瞪着人,不太满意地踩上了人的手掌。
沈灵姝的脚踝娇细,靴子踩在卫曜掌心,还不够人的手掌大。
卫曜慢慢站起,沈灵姝扶着墙壁,摸到墙瓦后,吭哧地爬上了墙头。
再往下一看:“……”
仆人扫了庭后雪。现在地上连厚雪缓冲落地的地方都没有了。
沈灵姝忙转头看卫曜。
卫曜已经跃上了墙头。漫不经心拍身上雪,“小娘子需要帮忙?”
那不是废话吗?
沈灵姝:“快下去,当我踏脚。”
卫曜:“那小娘子可以说,相好的公子是何字‘程’?”
沈灵姝:“……”
怪不得一直刻意为难自己,原来还惦记着这个。
沈灵姝两颊气圆。
卫曜微微挑眉,好整以暇等着人的下话。
寒风吹来,孤月高悬,黑瓦高墙上,两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沈灵姝妥协了,不满撇嘴,风吹拂着人脸颊嫩红,伸出了两臂。“程门立雪的‘程’。”
“可以了吧,快带我下去。”
卫曜嘴角噙淡淡的笑,嗯了声,才把人带下高墙。
*
虽然卫曜暗戳戳的坏心眼气坏了沈灵姝。但沈灵姝念着他年纪小,就不和他计较了。毕竟两人不欢而散的话,沈灵姝就听不到长安城的八卦了。
沈灵姝可不能放弃这等热闹。
卫曜做了武侯,但长安武侯主要职责就是在夜里巡逻。白日还是得闲时间多。虽然沈灵姝不知道人是怎么就有了武侯这份差事,但是秉承和人结盟的承诺,白日有机会就带人熟悉熟悉长安。
白日和卫曜单独在一起,沈灵姝就不带着春桃,且通常都以男装扮相。
想着卫曜是第一次来长安。沈灵姝头一日便是带人去热闹的东西市。东市,西市的商贩不绝,奇珍异宝更是眼花缭乱……逛累了就到茶楼听曲,戏楼看戏,乐游原中还能观赏胡姬胡旋舞。
两人从乐游原离开,找了间茶楼歇脚。
沈灵姝还在因卫曜被胡姬调戏而捧腹大笑。
黑脸的卫曜干脆直接捂住了人的嘴巴。
“哈哈哈……唔放开我……哈哈哈……”
两人一前一后闹腾地进了茶楼。
不巧,里头有站得满满的王家兵。
还有熟人裴昀鹤。
裴昀鹤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正被几个王家兵反扭手腕往外拖。
堂内正中心,是背手冷眼的王家三郎王瑾。
自上次和卫曜在巷子角听见了王瑾和幕僚的谈话。第二天沈灵姝果然发现了坊内的王家兵少了许多。
经从林君琢那边打听,才知道现在长安城只留了数百个王家兵。
但王玺的断手案还没查清。所以王瑾似乎以查案为名,还要带着小部分王家兵留在长安。
“不是我不是我……”裴昀鹤在卫兵的捆束中中发出一声吃痛,“将军,我也在查!在查着呢!我和王玺可是拜把子之交……啊!”
“裴曜!裴曜!”裴昀鹤忽然看见了门口的卫曜,立马惊喜呼喊上,“将军!这是小人家庶弟,他有法子,他有法子查凶徒!裴曜你查得如何了!”
裴昀鹤高声呼喊着。阁中的所有看客和王瑾都顺着裴昀鹤的声音看过来。
王瑾是个二十出头的男郎。
宽肩撑着青色袍服,腰间的蹀躞带笼着劲瘦一腰,负手而立。不似武将更像个文人。
面庞过分白,唇色很淡。有一双微狭的眸,幽幽望过来,仿佛是阴暗巢穴中忽然冒出的蛇眸。令人毛骨悚然。
卫曜松了手。往前一步。
沈灵姝恰好被挡在卫曜身后。
寻着声探了半个脑袋,和王瑾不小心对视上,沈灵姝后背一发凉,立马又缩了回来。
“庶弟?”王瑾看过来,视线在两人身上的穿着一个来回,冷笑了一声。
卫曜着粗布短褐。而裴昀鹤则是大红大紫色的锦绣宽袍。
裴昀鹤也被这一声笑,惹得心头发毛。硬着头皮解释,“……是,他是我父亲在外的私生。”
王瑾对裴家的家事不敢兴趣。眼皮上下一掀,扫了卫曜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为何说他能找出凶徒?”
裴昀鹤:“他……他亲口给我说的。”裴昀鹤帮他买一个武侯官当差,而裴曜就帮他调查王玺断手的凶手。这是他们俩之间做的交易。
王瑾抬眼,目光重新回到了卫曜身上。多了几分审视的锐利,“你说,你能找到凶手?”
“令弟断手,只闻是夜色天黑风寒利刃而过。不见凶徒模样。这是某搜罗各处调寻得来的当时情况。王都督令兵将入城查案,今世家所观不满,皇上龙颜不悦。依某揣度,凶徒若是缰绳错乱的马,令弟夜深醉酒从马上摔下,被马踩断了胳膊,似也无不妥。”
王瑾眸一眯,手指摩挲着腰间佩刀柄首的纹路,倏儿露出愉悦的笑来。
之前王玺的疯马闹西市,虽然官府以马无主不了了之。但是长安被惊吓的民众早已民声怨沸,都认定了是王家人所为。而王玺断手一事王家家主又小题大做,甚至把私养的兵都调入长安来。其他世家不快,晋皇帝也多次发怒下言。这个案子再拖下去,就得以“造反”来了事了。但现在这个节骨眼造反,名不顺,就算拼死一搏得了龙位,最后也只能便宜了家主和自家大兄。
王瑾要的只是一个尽快解决的法子。对于谁是凶徒,他并不在意。
而裴曜给的说辞,还能从中摘除疯马闹市中王家的罪责。
王玺都骑马回去了,那闹市的疯马自就和王玺无关了。
王瑾看着眼前人,目光多了几分兴味。“你,叫什么名字?”
“裴曜。”
“裴曜……”王瑾嘴里念着二字,挥手示意卫兵给裴昀鹤松绑。“吾记住你了。裴贤弟,你有个好弟弟啊。”
王瑾笑看了眼裴昀鹤,收兵。
路过裴曜身边时,余光注意到了人身后躲藏的人,只片刻。
忽停下了脚步。“沈家娘子?”
几乎半个脑袋都窝起来的沈灵姝:“……”
第十四章
沈灵姝僵硬了片刻。慢慢直起身,正要承认。
因为靠在卫曜和门角的夹缝。
一抬头。
先和门框撞了个脑袋碰脑袋。
“咚”的一声。清响脆耳。夹着沈灵姝的吃痛。
王瑾:“……”
卫曜:“……”
卫曜转了身,将捂着额吃痛的沈灵姝遮到了身后。“将军认错了,此人是某之友人,怕生。莫怪。”
王瑾眼中兴意未减,但也只是盯着面前神色淡漠的少年郎。浅笑,未表达什么,颔首。带兵离开。
沈灵姝额头嗑红了一块,正揉着脑袋庆幸王瑾没继续追问。
要抬头。忽又被卫曜一把往下按。
沈灵姝:“……”
原是裴昀鹤冲了上来。他刚被卫兵们松绑,手腕上都是勒出来的红痕,一把扯住了裴曜的领子。愤怒质问,“你说查凶查到了哪去!我给你买了武侯差,你害我差点被王家当凶徒给扭送走!……啊!”
裴昀鹤的吼声忽陡然一变调。
原来是卫曜将人的手腕上扭,从自己衣服领子上挪开。
裴昀鹤捂住自己差点被扭断的手腕。满眼忿忿。
卫曜扫了扫衣襟。“王家不会再找你麻烦。他们对这案子这几天就能了断。你无碍了。”
无碍?他可差点被当成是“替死鬼”给送进去了!
他们裴家在陇安是只手遮天。背后还有个关东司马氏。谁敢不要命招惹他。结果在长安,他连司马氏的名头都搬出来了,王家连理会都不会理会。裴昀鹤开始后悔当初听了那个算命道士的话,自己来长安不是来出人头地,分明是来遭罪!
他忿忿甩袖,也没看清裴曜在长安交的友人是谁。甩袖径直出了茶楼。
茶楼里的看客们还惊疑不定观望着。
卫曜要了间雅间。
带了沈灵姝上去。避开其他看客的视线。
沈灵姝额头磕得不轻,雪白的皮肤衬得红印更加渗入。
此刻人正站在窗棂的帘子后,掀开一角帘,盯着王瑾的兵队离开西市。
沈灵姝困惑:到底是哪一点让王瑾认出了她。若说熟悉自己身形认出来的话,但她和王瑾也就之前在一些宴会客席上见过几面而已。连问候都没几次,熟是更都谈不上。
沈灵姝直看到队伍消失在西市,才放下了帘子回到位置上。
卫曜点了壶姜茶。
扫了眼沈灵姝额上磕肿的印记,道,“额头的伤不处理?”
沈灵姝则盯着卫曜的坐姿。明明衣着朴素,坐的也是茶楼最寒酸的包间。但沈灵姝却总觉人一副坐拥天下的姿态。
定是上辈子被人傲不可一世的样子荼毒惯了。
沈灵姝摇摇脑袋,“没什么,小擦伤……”
目光又是一顿。
她看见了卫曜右手指腹抚着指间慢慢摩挲。
沈灵姝对着个动作深有印象。
上辈子的皇帝思索时,就喜欢摩挲手上的扳指。
但现在的卫曜手中没有扳指。所以看起来奇怪了些。
原来,这是人自小就有的习惯吗?
沈灵姝感慨了下,没多想,坐下来喝姜茶。
一盅姜茶下肚,沈灵姝浑身暖呼呼。更衬得面庞红润。
见对面的人盯着她。
沈灵姝把茶杯放下,“怎、怎么了?”
“额头的碰伤不处理吗?”卫曜曲指,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敲点着桌案。又重复了一遍。
明明还只是个少年郎,但偶尔流露出的片刻气息,让沈灵姝有种莫名激灵的熟悉感。
沈灵姝抿着茶水,不以为意:“哦,小伤口。”
沈灵姝顽惯了。这种小磕小撞,自小到大没少有。
卫曜:“……”
“你是个女娘。”卫曜皱紧了眉头不同意,“额头留疤了,像话吗?”
沈灵姝:“那刚才的胡姬娘子只是想和你吃杯酒,你怎么不知道人也是女娘,你还不是直接当众人面拒了人。不解风情哼!”
“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卫曜面露困惑。
沈灵姝:“……”
卫曜从腰间取了布囊出来。
沈灵姝没成想,人身上还随身带着这么多瓶瓶罐罐。“都是做什么的?你经常受伤么?”
沈灵姝伸手想拿,但卫曜已经收了起来。
手中只留着个小瓷瓶。
沈灵姝一边嘟囔着人小气,一边不满地道只是一个碰伤,但还是仰头让人抹涂药。
只是一个碰伤……
沈灵姝睁开了一只眼,还能看见卫曜沉敛的脸色。
人的手指修长,指腹薄凉。长睫垂下,凤眸漆黑专注,似盛满认真。
……他也太喜欢我了吧。
沈灵姝忽然想到了刚才裴昀鹤的话。
“你……为什么要让裴昀鹤买这个武侯差?”
晋朝现在买官买爵已很是普遍。只要有钱,买什么官都不是问题。毕竟现在朝堂上都已是世家们的一家之言。买卖官职的,甚至有一大部分是世家操控敛钱而之。
不过沈灵姝还是不明白。武侯是个巡逻的苦差事。
并不值当买呀。
武侯是做什么的……不就是宵禁后出来盯巡各坊各街的么……
沈灵姝顿住。
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卫曜武侯官牌的时候,正是自己爬狗洞溜出府被抓。此后,夜夜被抓。
卫曜没说话。
沈灵姝深吸一口气:“你该不会……是为了专门抓我出府吧?”因为是武侯就可以名正言顺在坊街之间穿行。
并且……也能名正言顺抓捕犯事,逾矩之人。
虽然沈灵姝根本没有犯事嘛。
沈灵姝杏眸子瞪大。仰起莹白圆润的小脸。不敢置信地第二次感叹:“……你也太喜欢我了吧。”
竟然为了阻止自己夜行出府。以帮裴昀鹤抓凶徒的名义换取一个不值钱的武侯官。要知道,万一真在调查凶徒的时候被伤了,那不就性命堪忧了么。
卫曜:“……”
神色凉淡的卫曜收回了手。
“嘶——”沈灵姝倒吸一口凉气,泪眼汪汪瞪看人。敢肯定,卫曜收回手的时候,故意摁了自己伤处。
*
过了几日。
王家出了案子结果,和卫曜给王瑾的建议大差不差。但多了个替死鬼——负责照料王玺爱马的马车。因为马夫暗自下毒,马匹发疯,踩断了王玺的胳膊。
虽然不知道王家家主接不接受这个结果,但对外已经一致给人此方案。
王家兵虽然没有全部调离长安,但也全都退守到了长安郊外。勉强压下众怒民怨。
沈灵姝也没想到王瑾竟然会用卫曜的建议。
他们前一天还特地去听了王家的墙角。
王家三郎和王家家主似乎吵得很厉害。但没想到最后还是妥协了这个处决。
沈灵姝昨夜听墙角没睡好。今儿贪眠了个半个时辰。
更衣起来。
外头下着朗朗小雪。
沈灵姝梳洗后,正要去堂屋给阿娘请安。
结果回廊上就迎面遇见了一袭雪裘请安回来的沈静姝。
沈灵姝这些时日都没看见沈静姝。听说人又病了一场。
现在一看,似乎还真的消瘦了不少。
“阿姐。”沈静姝率先开口叫住了沈灵姝。
沈灵姝停住了脚步。
“静姝养病这些时日,阿姐一日也没来看过静姝呢。”沈静姝垂眸,捂着帕子轻咳了几声,“阿姐,当真是不喜静姝了吗?”
沈灵姝不想和人多待,见人故作怜弱的姿态便没好气。“你好生养病吧,有什么事,养好再说。”抬脚要走。
“阿姐是听信了方瑶的话,还是其他人的闲言才和静姝生分?或者说是因为阿姐现在的心思在他处了么?”沈静姝放下了帕子,也不咳嗽了。“长安的娘子们都在取笑阿姐最近常和一平民往来,听说阿姐拒了和她们赏花奏诗,拒了陈郎君,还拒了季家娘子的游园宴……就因为被一个穷酸的武侯迷了魂色,是么?”
沈灵姝脚步彻底停下了。转过了身。
眼中讶色流过。
虽然她并没有刻意隐瞒和卫曜出行。但是白日为行动方便,都是男装扮相。没想到竟然会被认出来,也没想到还能传成这样闲言碎语。
沈灵姝觉得这些人实在无趣。不以为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沈静姝又叫住人了:“阿姐,那人只是个寒门穷鬼,听说之前还只是裴家的车夫。阿姐的眼光……什么时候这么不挑了?”沈静姝嘴角勾了下,“阿姐好叫我失望。阿姐本该以身作则,你嫁了个高门,我这个做妹妹的面子上也能过得去。阿姐不惜自降身份,自取其辱。以后妹妹嫁了人,说起有个车夫的姐夫,真让我面色无光,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