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难掩悲痛,要走向女儿,直起身却一下昏了过去。
*
宫宴结束后的皇宫。
宫人收拾着莲池里的尸首。
晋皇后在宫宴散后,被晋皇帝斥责不成事,彻底夺了后宫中仅剩的权。
姜贵妃则在自己的宫中接见了远道而来的表侄儿。
今年元日的宫宴,关东司马氏只来了一个孙辈。送了几箱子说是珍贵的药材做贺礼。因姜贵妃刚失了心腹宫婢,而表侄又是人沾亲带故的外家人,遂晋皇帝破许了男子入后妃寝宫的规矩。留二人叙旧。
紫金香炉熏着暖香。
屏退了两方宫婢。
司马蛟为姜贵妃捏着皙白的脚。
情难自已落下一串串吻,却被脚的主人轻踹开。
“男宴那边查得如何?”姜贵妃轻给自己摇着蒲扇,香风袭入男子的鼻间,司马蛟匍匐朝前,一双痴眼直直望着美人榻上的美人。
“表姑,我查了,宫宴时,光离席的就有不少,王林两家都有……”
姜贵妃认定两人的窃语私话已被人听去了。当时假山后便是有人。
当时两人私谈的位置是荨园。
离开办女眷宴席的慈延宫较近。再加上当时查看假山时,姜贵妃闻到一两丝若有若无的女香。猜测是女眷偷听到的可能性大。
但男眷那边也存了心眼让表侄去调查。
女眷这边,因为是晋皇后的操办的宫宴。晋皇后甚至排挤了她出名单,不许姜贵妃出入。
姜贵妃若是去询,有点困处。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晋皇后忌惮她忌惮得很。听着彩云回来气冲冲地回禀晋皇后竟派人赶了她出来。
姜贵妃也早有所料。
于是只能另寻下策。
女眷离席的不知真真假假,共有六位。
司马蛟细细嗅吻着姜贵妃执拿着扇柄的手。却遭人欲拒还休一般推拉开。
“表姑是怀疑沈家那个娘子?”当时司马蛟也在场,而彩云,便是他推下池子的。
这么做,只是为了从晋皇后那里得知女眷宴上谁离了席位。
“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宫婢?”
“宫婢可不会不知规矩。”姜贵妃轻挠着男子的下巴,眸子含笑,似在细思着什么。
因为荨园是被禁止入内。前几年,死了晋皇帝珍爱的一个妃子。晋皇帝悲愤,将那里封为禁地。所有人都不得入内。只有晋皇帝偶尔会进去缅怀思念。所以姜贵妃才会选择在那里和司马蛟见面。
只有宫外人,才会误闯进去。
司马蛟握住了姜贵妃拿着蒲扇的手,缠绵抚揉着。眼神却狠毒。“表姑,那我去解决了她。”
姜贵妃笑出了声。笑了一会。抽回了手。只留了蒲扇在人手上。
“你是没有瞧见,沈家的姑娘只是遭怀疑而已。千人求情的景象么?”
姜贵妃笑罢,眼神柔妩。“她还不能动。”
“暂且,留着她命儿。”
*
沈灵姝挨了顿家法。
这不知是时隔多少年再挨家法。
沈灵姝都没有那竹棍打人的印象了,没成想,打下来却是钻骨疼。后劲之大,甚至能唤起小时候挨罚的记忆。
沈灵姝回了房。
一眼就看见窗檐下鸟笼被动过。
“娘子。”春桃正搀扶着娘子,忽见人撒开她的手,自己一瘸一拐往着窗檐走去。
沈灵姝走近了,发现鸟笼中的米和水皆被动过。沈灵姝一喜,又看见鸟笼里放着一小朵玉兰花。
是沈灵姝最喜欢的花。
不用想,一定是灰鸽子衔来的。
“娘子,仆给你上药。”
春桃红着眼和鼻子,“家主太狠心了。他怎么能下得去手……”
“阿耶没做错。别哭,我还没哭呢。”
“胡说,娘子眼皮都是肿的。”春桃毫不留情拆穿。
沈灵姝:“……”
沈灵姝想要将笼子的花拿出来。但是家法棍的后劲上来后,两手肿胀发红,根本动弹不得。更别说从鸟笼中伸进去拿东西。
于是春桃帮人取了出来。
春桃一直不明白娘子为何要在窗檐下挂着一个空鸟笼。而且还每日更换米、水。还打开了鸟笼门。
不过似乎偶尔有鸟会来吃食。
娘子以前确实是养了只鸟,但好景不长,养了没多久就没了。鸟笼便也这么一直留下来了。春桃记得是一只花鹊,家主在娘子生辰买来的,娘子十分喜爱。
沈灵姝瞧着玉兰花喜爱。
春桃因怕伤到娘子的伤口,不让放手心。而且等会还要涂药膏呢。
所以,给娘子放在了床榻边。
春桃细心给娘子抹药,铺匀床榻,便关门离开了。
家法棍的毒辣处,便是到了半夜,伤处就会火辣火辣地烧疼起来。辣疼得让人睡不着觉。
沈灵姝还没睡,掌心已经开始烧疼。
知道这一夜是注定睡不下。
沈灵姝需要找点东西,打发漫漫长夜。转移伤处的钻痒难耐。比如话本子……
沈灵姝正用着仅剩知觉的小指头,搬挪翻找着桌案上的书册。
忽听窗扇有石子敲扣声。
沈灵姝楞了下。
侧耳。
又一颗石子敲落在窗扇上。
屋内灯烛还燃着。
能清晰看见外头影子轮廓。
片刻。
未关紧的窗扇被推开。
一身金吾卫行装,肩头披雪的人落在窗槛上。墨发黑眸,带进一身寒气。
卫曜不悦:“还未歇息为何不给我开窗……”
卫曜话止,凤眸遂眯,看清了屋内女娘的模样,跳下了窗来。
“谁做的?”
女娘一身月牙若白袍裙,乌发披垂。两只杏眸肿得像桃子般大,嘴唇红肿,掀扇之际的长睫,还是湿漉漉的。
卫曜的眸子再扫视到人的手。因为涂裹着厚厚的药膏,太过显眼而难以忽视。
卫曜又逼近了一步。声音已隐隐有了怒气,“谁做的?”
沈灵姝手中用着手指小心对提着的书册掉在地上。
“你怎么……闯进来?”
金吾卫轮值年假有一日。宫宴后,卫曜出了宫,回了裴家一趟。
看见了沈灵姝托人送的煎饼,奇怪之处,加了花椒。外头买的煎饼不会这般做。这是卫曜个人的习惯。但在此之前,卫曜从未跟沈灵姝提及过自己的喜好。除了……
卫曜心头疑惑更甚。包括在梅园听见沈灵姝提起《秦王破阵曲》,那是卫朝才有的曲子。是卫曜军旅时耳闻,寻来乐坊编作。也是卫曜最为欣赏的一首曲乐。
尚且十五岁的沈灵姝从何听得?
卫曜心思重重到了沈府。
这个点。就算是从宫宴回来,应该也是歇息了。
卫曜不做他想。打算看人几眼便回去。
却见人的窗户还亮堂着。
卫曜望了一会,还是没能就这么掉转回去。便以石子击窗。
却没想见到的是这么一副景象。
沈灵姝却很讶异人的出现。
膝盖因挨家法时跪久了,走动时还会疼。
沈灵姝正要弯腰去捡掉落的书册。
却被卫曜一把扛抱起来。
放坐在了榻上。
卫曜眉目皆冷。因在外走动停留久了,即便是在炉火蕴暖的屋中。身上的寒气还是没消散。
凌厉的眸,上下扫视。从人的眼到唇到脖子。
沈灵姝被人阴沉深邃的眼盯得不自在。“你……”
而卫曜视线落在沈灵姝的红肿不堪,满是鞭痕的掌心时。脸都黑了。“这是什么?!”
“没什么,我犯了点事,挨了家法,一点都不疼……嘶……”
“一点都不疼?”卫曜冷笑。
卫曜手掌冰冷。径直拉过了沈灵姝的手腕,避开通红的掌心,撸起人衣服袖子一寸寸检查胳膊。
随后又蹲下来,不顾沈灵姝面红耳赤用手腕推挡人的肩。
将人的罗袜脱下。宽大的掌心托放着女娘干净软白的脚,又将裙摆往上细折,露出匀称白嫩的腿。
腿间。青红的膝盖,淤青得异常显眼刺目。
“他让你跪了?”卫曜声音听不出情绪,冷得可怕。
卫曜的手掌明明寒凉得很,粗粝的掌心却碰得沈灵姝一身火。
沈灵姝哪里抵得住人上来便是一通胡乱来。
面红而赤,抬脚要踹,可惜膝盖动不了。最后脚丫只能落在卫曜的掌心,被捏捧着。
“登徒子……”
“你还敢说你不孟浪……”哪有闯进女娘闺房,对人上下其手的。“快松开我。”
沈灵姝的伤口处均已仔细涂抹了药膏。
卫曜沉抿了眼,将人掀折到膝盖处的裙摆细心放下。嘴上说着“是我唐突”,面上神情却没有半分“唐突”的样子。
女娘眉眼通红,微抿着嘴巴。连眼尾都殷红一片。
细看才发现,连唇都咬破了。
卫曜压着心头滔天汹涌的怒。垂下眼,给女娘细心穿戴上罗袜。“犯什么事?”
沈灵姝撇开脸。“宫宴上……王家,我阿耶误以为我和王家有往来……”
“你有吗?”
沈灵姝摇摇头,“我不喜欢王家人,他们都不是好人。”
“那你阿耶便不能罚你。”
沈灵姝:“这是我们家的规矩。”
沈灵姝又道,“犯事了就要用家法惩处。”
“就算是规矩,那也不能……”卫曜眉头紧锁,没继续说。
沈灵姝垂着眸子。“我其实不怪阿耶……”沈灵姝能理解。他们沈家世世代代,治学治官,辅佐大晋辉煌昌盛,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沈家世代,是大晋最忠心的臣民。
对于狼子野心,将朝堂搞得乌烟瘴气的王家,沈济深恶痛绝。即便在朝中被排挤,被打压。沈家人从未妥协,这是沈家代代文人的骨气。
但大晋注定已要落败。它现在是只被豺狼虎豹环抱的羊,被吞食,灭亡,已是可测之命。
沈灵姝哭。一部分是真疼。一部分,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阿耶叔兄们殚精竭虑守护的大晋朝,已经在悄然轰塌。
沈灵姝是替阿耶叔兄们难过。沈家的文人骨,注定要断送今朝。
卫曜:“这只是愚忠。”
虽然沈灵姝没说出来,但卫曜已经意会。
沈灵姝也不说话,半会吸了吸鼻子。转开了话,
“你让鸽子衔送过来的花我看见了。我很喜欢。这是元日的吉祥礼吗?”
沈灵姝:“你送了吉祥,怎么不对我说吉祥词呢。”
“这才是吉祥。”卫曜给沈灵姝穿好罗袜,整理好衣裙后。仍还是蹲姿。从袖中取出了半环翡色玉佩。细细扣系在人衣带。
“祝愿小娘子福延新日,安康如意。”
*
沈家主这边,晚上责罚了大娘。辗转一夜也是入不了眠。
而沈夫人则是直接对人不予理会。甚至同榻,也是面朝外,背向着人。还令婢仆拿了新的棉被来,与人分窝睡。
沈济:“夫人……大娘睡着了吗?”
沈济喊了几声。
沈夫人才忍无可忍回应人:“是,你现在知道心疼灵姝会不会睡不着了?用家法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心疼?那家法,存着就尽用在大娘身上了。我看,灵姝也不是你闺女。要不你也不会如此心狠!”沈夫人骂着,眼眶又有了湿意。
沈济:“我怎么不心疼……二娘和怀安自小懂事,灵姝闹腾,如不严加看管,以后酿了大事再挽回就迟了。像是今夜,这种掉脑袋的事,若是圣上真要捧着姜贵妃追究……灵姝能安好回来吗?如果灵姝性子不加收敛,以后只能得罪更多的人。你我到时,护一时还能护一世吗?”
沈夫人何尝不明白沈济用心。但仍旧背对着沈济。
半天。“那家法就该断了好咧。”
沈济:“……你,说不通。”
第二日一早。
沈府的管事匆匆跑来正堂。大惊失色通报:
“不好了阿郎,家法棍子不知怎的,今早一看断两截了!”
第二十六章
沈夫人今早得了消息, 眼儿都笑开了。
用早膳时整人神清气爽。
串着手腕的佛珠,念叨着“老天开眼。”
直把沈济气得吹胡子瞪眼。
“家法”损毁可不是小事。那是沈府世代传承下来的教育子女的威严典徵。
沈济大发雷霆,扬言要查出凶谋。
找来了府中的家仆婢女, 各房的家主夫人, 郎君女娘, 都查问一遍。
平时家法是专门锁管在大房的西北院的库房。外头落着大铁锁, 里头用铁箱子锁起来。库房外面还有沈府的家仆严加看管。
问询一遍, 没人昨夜来过库房。
而最有作案动机的沈灵姝更是不可能。不说昨日沈灵姝都没接近过库房, 就是伤情严重的两手连自己穿衣都困难, 更别提开锁折断棍子。
沈济到了库房。管事忠叔站在一旁, 打开的铁箱中,金丝绸布上供摆的竹棍子,拦腰断得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