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姝被往前拽拉了一步。
卫曜的嘴落印在女娘眼疾手快封盖上来的手掌心。软而细腻,白而清香,手指残留着药粉的苦味,以及糖块的蜜香。
卫曜抬眼,看着堵住了他嘴巴,毫不犹豫拒绝了他索吻的女娘。略带不满。
沈灵姝恍然一秒,才领悟过来卫曜的想法。顿了会,在卫曜逐渐冰冷,怀疑的眼神中,小声嘀咕地俯下身来。“我又不是不让你亲,干嘛就要变脸了。这么耐不住性子。唔……”
卫曜完好的右手捏着女娘的下巴,堵住女娘喋喋不休的嘴巴。
*
瀛洲之地,烈烈风沙蔽日,乌沉沉笼罩着大地。
今日是卫曜出征的日子。
小副将留下来护卫看守沈灵姝。
司马祝让卫曜留住在知州府邸,故卫曜出征,沈灵姝也只能留在府邸。
沈灵姝多少挂心。每隔几个时辰,就往着瀛洲西南方位的城外眺望。
小副将则是对自己的将军非常自信。
喋喋不休讲着将军在齐州的丰功伟绩,来试图安慰沈灵姝。
沈灵姝能比人不明白?上辈子见过卫曜打的仗,都比小副将吃的米还多。
挂心,也只是习惯为之。人因为有感情,就会有所牵挂。而卫曜手上的伤,还不算好全。沈灵姝怕自己给自己增烦恼了。于是从屋中出来走走。以要吃桂花糕的理由,差开了小副将。
瀛洲之地的风沙冽冽呼啸。
沈灵姝正逛看着新整修的知州府。以假山建山,流水荷花,小桥莲叶……没想到司马祝看起来糙狂,内在却是个攀附雍雅之人。
转了个回廊,入到了间小庭。
忽然传来一阵厉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灵姝侧眸,寻声看去。看了一圈,才看见了跪在庭角的司马凤。
这是个小庭。
东面是假山奇石,西面种植着棵槐树。
槐树落着瓣瓣槐花。洒洒如雨下。
司马凤就跪在槐树下,脑袋顶着个花瓶。
看起来正在受罚。
沈灵姝错楞了眼,后噗嗤笑出了声。
司马凤的嚣张气焰不减。怒火燃燃瞪着沈灵姝,“你笑什么!”
沈灵姝心情愉悦,勾唇。“三姑娘原来也有今日啊。还以为三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把天给捅了,也不当回事呢。”
沈灵姝感到解气。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是因为伤了裴曜在赔罪不成?别说笑了,裴曜是什么东西,还不配给我们司马家提鞋。”
沈灵姝实在服气这小丫头的嘴巴。
不愿和人多说废话。“三姑娘好好领罚,小的就不打扰三姑娘雅静喽。”
司马凤不依不饶,“我说的难道有错?裴曜能有我燕哥哥厉害吗?在我燕哥哥手里,他活不过一刻!”
司马燕?上辈子沈灵姝也听过这个人。是个极其残暴之人。掌握了司马家之后,举兵难下,攻城夺地,所经之处,屠城满门。血流成河,残忍无道。
“不仁不义,连手足都不放过。依靠着野蛮和算计,只为一己私欲。这算什么厉害?”
司马凤以为沈灵姝说的是司马燕四年前比试会上,杀了自己庶兄长的事。“草包一个,自己无能,就该死。成王败寇,燕哥哥送他上路,这有什么不对?”
“若他也觉得你凌弱,就要欺杀你,你也甘愿为死?”
“燕哥哥才不会这样对我。那些下等人才该死,我将来要嫁给燕哥哥,只有燕哥哥能和我相配。”司马凤瞪大了眼,脖中的兽骨项链,随着人的振振之词不住晃动。
头顶的瓷瓶险些要掉,司马凤忙出手又扶了下。
“司马凤,你又在吵吵什么?”随着庭外的脚步声接近,一道尖厉的女子声音响起。人未到,声先至。
沈灵姝立马躲到了就近的假山石子后面。
便窥见一道雍容富态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径直走向了槐树的方向。
沈灵姝借着假山的缝隙,能看清女郎的面貌。两道上扬的眉,眉峰尖锐,华贵雍容的脸。着半肩袖衣兽皮,下裳是碎花红裙。耳朵和脖间,皆挂满了金银珠翠的首饰。金贵之中,又透着粗野之气。
“让你在这里罚跪,不是让你在这里耍乐。”
沈灵姝没反应过来,便先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女子直接扇在了司马凤面上。
紧是一道,又接着一道。
“就你这么点出息样子,你要怎么在大暑比试中挑个好夫婿?你不给我认真学技巧,整日甩棍弄枪,你好又能耐!以后如何嫁给司马燕?如何成为人上人?不争气的东西,早早就该将你打发卖走……”
雍容的女郎连扇打了司马凤五六个毫不留力的巴掌。
听得沈灵姝在假山后都是触目惊心。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给我跪仔细了。这是你二叔最喜欢的一件花瓷,若是摔碎了,你就给我跪上面,跪一整天!”
“下回嬷嬷们要是还告状你学不会旋舞,你就再来跪。不过就不是顶着个花瓷跪这么简单了!听懂了吗,司马凤?”
槐树下的女娘低垂着脑袋。
女子再甩了一个巴掌下去。直将人打得脸歪向了一边,头顶的花瓷差点摔落下来。
司马凤的声音才出来。“……知道了,阿娘。”
女子离开。
沈灵姝才缓缓从假山后走出来。
撞见这么个场面,沈灵姝也很是尴尬。
司马凤挺直着脊背,两颊已被扇打得血红。甚至还有指甲的划伤。头顶着瓷器,紧咬着唇,眼眶中有泪珠滚动,却没有掉下来。
她吸了吸鼻子,故作镇定地轻嗤一声。“怎么?看我挨打你你心里痛快死了吧1”
“她能打我是因为她是我娘,你,只不过是个下种人,还轮不到你来看我的笑话……”司马凤咬着嘴巴,死死将眼中打圈的泪水吞咽了回去。“我可不是你这种下等人,我一点都不痛,你给我滚远点……”
沈灵姝轻叹了声气。
摇摇头,“你说的不对,人被打,都会痛。人又不是铁,怎么会不痛?光是亲人打骂一句,皮肉之痛,也不及心头之痛。痛了哭,又不是丢脸的事。”
沈灵姝没敢问刚才的女子是不是司马凤的生娘。因为刚才的女郎下手,丝毫没有留情。难道是司马家教养孩子的传统?
司马凤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
沈灵姝顿了会,从袖中拿出了块小油纸包,轻轻折开,从中取出了块蜜糖块。
迅速塞进了司马凤的嘴巴。
司马凤猝不及防,张嘴的功夫,将糖块含了进去。
“嘴里甜一下,心里就不会苦了。”
沈灵姝笑。
说着,把女娘头顶的花瓷拿起,“你偷会懒也没事,既然你娘没有让下人看着你挨罚,就说明她也是允许你偷懒的。”
司马凤愣怔。嘴巴中的糖块,不受控制地融化开。甚至来不及吐出来,便已经消融在嘴中,只剩下甜津津的甜香。
司马凤眼中打转的泪珠,在错楞间,自己掉落了下来。
胡乱拿手背抹开了脸上的泪珠,哽噎了声。“……还给我,花瓶。”
沈灵姝“哎”了声,也没有任何拒绝。直接将花瓷重新放回了司马凤头顶。“顶好了。”
司马凤:“……”
司马凤泪珠滚落得更急切,又急又怒地瞪看向沈灵姝。“你敢,这么就放我头上。”
“小祖宗,你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真难伺候啊。”
沈灵姝虽将花瓶还给人顶在脑袋上,实际上双手轻捧着花瓶两边。给人减轻重量。
司马凤恼意抬眼,能看见面前的人脏兮兮的一张脸,眼眸却是亮晶晶。
垂眼看人,眉眼笑弯,眸子似是盛满了汪温泉。
明明貌不惊人,身子也不强壮,脏兮兮的一个仆人。眼睛却好看得很。
沈灵姝帮人顶拿了片刻。就又重新拿了下来,放在了地上。
司马凤看见了,不满。“谁让你放下的。”
“祖宗,敢情不是你在拿着。你不吃力?”
司马凤被噎了一句。“我又没有叫你帮我。这么点东西都拿不住,逞能。”
说着又哼了声。“草包。”
沈灵姝可不管人怎么说,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揉着酸痛的手臂。
“……我娘想要我学那些软物,以后服侍燕哥哥。”半晌,一片寂静中,司马凤忽然开口。她的背脊跪得不那么笔直了,缓缓坐在了自己的腿上,伸出手抓住了落在自己裙摆上的槐花瓣,扯揉扯着。“但……燕哥哥不喜欢这种,燕哥哥跟给我说,他喜欢能和他并肩的女子,喜欢能扛得起刀,能和他一起闯荡出一片天下的女子……”
沈灵姝摸摸鼻子,她坐得随意,席地而坐。
“以后是你跟他过日子,也不是你娘跟他过……既是你喜欢的,你便按着自己喜欢的去做。嗯,莫要伤人的前提。你也是直白,如果你娘性子急躁了些。你就骗骗她,装模作样学点舞,讨她开心,你也少受点皮肉苦……也不影响你练枪……”
“你竟然让我欺骗我娘。你们中原人真狡诈虚伪!”司马凤一口咬定。张嘴斥骂。
沈灵姝眼神无辜,“你说这些,不是让我给你出主意吗。你不听就罢,怎么还给人扣帽子呀。”
“你就是虚伪!狡诈!反正你们男子,最后喜欢的都会是长得好看的!”
司马凤改跪为坐,抱着膝盖。
把下巴搁置在膝盖上,闷闷哼声。
半会不见身边人反驳自己。
司马凤微恼。抬起了头,“你为何一句话不说!你心虚了!”
槐花从树上随风掉落,落在了人恣意后仰,撑手在地的男子身上。
人半眯眼,享受着落花的轻拂,微风送香。从衣领露出的一截修长的脖子,皙□□致,如同典雅漂亮的天鹅一般。
雅静,而美好。
槐花落满了人一身。
沈灵姝闻言,笑着睁开眼,露出洁白的小牙齿。狡黠一笑。“因为你没说错啊,我就是喜欢漂亮好看的东西。”
司马凤瞪眼。“你……”
“不过,不是这里好看,要这里也好看。”沈灵姝伸手指了指女娘的脸蛋,又指了指女娘的左胸口。
夏风吹刮而过。
沈灵姝被槐花迷了眼。往前一躯。本是轻轻隔空一指。指尖却随着风的推力,往前碰到了司马凤的胸口。
司马凤脸上一红,瞪看向沈灵姝的眼,像是要把人生吞了一样。
沈灵姝意识到自己现在男子身份,吓得把触碰在柔软之物的手缩了回来。
“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是‘心’。心地善良。”
司马凤瞪看了沈灵姝一眼。心脏之处。却如战鼓不歇。
“糖。”司马凤悄眼看沈灵姝。
沈灵姝刚开始没听清楚,“什么?”
“我还要吃。拿出来。”司马凤抱着膝盖。整张脸都埋进了膝盖里,槐花落在人的头顶,飘过还带伤的面颊。
面颊艳红如玛瑙。
第五十九章
沈灵姝倒是没有半分吝啬。从怀中利落地掏出了包裹着蜜糖块的油纸包。
来瀛洲前路过的每一个城池, 小副将入城采办补给的粮食,都会遵照着将军的吩咐,给沈灵姝买糖果糕点。是故, 沈灵姝的袖子口袋, 总不缺糕点小物。
司马凤脑袋没转过去, 直接夺过了少年手中的一整包蜜糖, 环抱着膝盖, 拾起了一颗放进嘴中。
蜜糖在唇舌间融化开。
鼻息之间, 是槐花的香气。
*
瀛洲城外的情报, 传来一封又一封。却是往着司马祝的屋子送去的。
卫曜已经离开了十五日。
沈灵姝望眼欲穿。
小副将则想了各种办法偷听情报来, 给沈灵姝传递。
王家的军队是王瑾领的兵。“他这个人可狡诈了,什么都做。甚至还拿过孩童当兵做前线冲锋。只不过当时对阵的是司马家。司马家,啧啧……也没有人性,所以王家照样惨败得厉害。”小副将之前王家和司马家的战役, 细细都琢磨了,和师爷一并分析。
两人就靠着分析之前的战役, 来分析王家此战的成败。
王家败一定是注定的。
小副将这个结论, 来源于对自家将军的无条件自信和崇拜。
沈灵姝的推断, 则来自于对自己前世记忆的坚信。
到了第十七日。
卫曜的兵马终于回城了。
传递情报的小兵先行, 带来了个好消息:王家兵退却至瀛洲以外了!
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卷土重来。但可以知道, 王家这次受到了重创, 即便是要折返回来, 也需要一段时日养兵蓄神。
而这段时间, 瀛洲的军马可以好好休歇。
这对于司马祝来说, 是意外之喜。要知道, 司马家与王家对敌数月。从没有将王家兵马彻底赶出瀛洲一带。一方面是因为司马家长子带走了大量瀛洲兵马,另外一方面也是王家心狠奸诈, 诡计多端,与他们司马家不遑多让。
沈灵姝迫不及待就要见卫曜。
但卫曜已经被司马祝传唤了过去。
沈灵姝只能焦灼等着小副将来消息。
小副将:“王瑾被射中了左眼,可惜摔下马后被部下救了。”
“不过,将军的伤势也不轻……”小副将垂下脑袋来,“可恨那什么司马,竟然还延误将军治疗,硬要先表功,才让军医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