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姝咬牙, “回来, 外头等我。”
沈灵姝应下了和谢青的婚事。以此换回见沈夫人一面。
谢青这次倒没有耍贫。甚至善心地帮沈灵姝从外关上了房门。
半柱香后。
几个婢仆进进出出。
沈灵姝才换好了衣衫出来。水蓝色的襦裙, 外罩着粉荷色的披帛, 依旧是高髻, 乌黑的髻发中, 只斜插着一只木头雕刻的簪子。
微涂胭脂。
气色红润。
谢青正靠着外墙等候,嘴中叼着一根野草, 随着门扇启合的声音,目光随着望去,眉头轻地一挑。
沈灵姝懒得理会谢青。“走吧,带路。”
谢青直起身。“不用早膳了?”
沈灵姝脚步一顿,似在思忖什么,随后转回了婢女指令的膳堂,狼吞虎咽了一碗馄饨。布帛一擦嘴。片刻不浪费时间。
谢青含笑看着。“这就够了?”
“少废话,带路。”
*
剑南州的后南山。
谢青一路悠哉地在前带路。
沈灵姝终于明白谢青那一句戏谑的“够不够”的问话了。后南山山路崎岖,单凭着两只脚。实在走得艰辛。
沈灵姝咬咬牙。一想到娘亲就在里头,心头稍微有了宽慰。脚下的步伐也有了力劲。
沈灵姝跟着谢青爬到了半山腰。
眼前一片茂密青翠绿竹。
谢青回头望了眼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女娘。“到了。”
沈灵姝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唇齿微干……望着绿竹,竟升起了片刻胆怯之情。
谢青正要迈步进去。
忽被沈灵姝喊住。“等等……”
谢青止了脚步。
沈灵姝直挺起了腰板,喘了几口气,掏出了丝帕,擦汗擦脸。整装仪容。最后微微紧张地看向谢青。“这样可还好些?”
“什么好?”谢青抱臂,奇怪。
沈灵姝:“有没有过得好一些的那种‘好’……”
谢青了然,嗤笑了一声。“好得不得。”
“总归你以后就得留在剑南州了,什么模样,你娘又不会在意。”
“我不想让我娘担心。”沈灵姝说了句,最后不愿理会谢青的冷嘲,径直往竹林深处走去。
*
夏夜风吹拂过青葱玉立的竹林。
拂面是竹香清凉。
越往里走,视野逐渐开阔。
谢青慢悠悠跟在沈灵姝后头。“今儿是连叔答应了外祖,让你和你娘见一面。要是按照以往,这儿可都是满当当的机关。你进都进不来。”
沈灵姝似看见了前头一座竹屋。
提起裙摆,往前奔跑。
前头的视野更加明了。
沈灵姝看见了在竹屋前,翘首等候的沈夫人。
在沈夫人身后,便是昨日沈灵姝见到的,那个威武却长相狰狞的男子。
“阿娘!”沈灵姝眼眸一亮,撒腿奔了过去。
“灵儿。”沈夫人笑颜展开,却也只是缓缓朝前挪走了一步。
沈夫人着藕绿的半臂襦裙,素面朝天却是笑容温和。
沈灵姝将沈夫人扑抱满怀,嗅到了记忆中阔别已久的味道。泪水忍不住模糊了眼。“娘……我好想你。”
“你怎么……瘦了这么一圈。”沈夫人修长的手温柔地一遍遍抚着沈灵姝的背脊,语气里皆是心疼和柔情。
“娘,你才瘦了……灵姝现在一个胳膊就能抱住你的腰。灵姝给你写了好多信,一封都寄不出去……娘,都怪我,让你受苦了……”沈灵姝抬起眼,泪眼盈盈,说出的话断断续续,皆是哽咽不成语。
“怎么会?”沈夫人微凉的手,轻柔地抹去沈灵姝面颊的泪珠。“长安如今可好?世态变化无常,你莫要一个人走动……娘会担心。”沈夫人的泪珠缓缓从眼眶从盈出,掉落。
谢青抱臂望着两个相拥的母女。遂一抬眼,就看见旁边谢连落在沈灵姝身上的视线,阴寒得恐怖。
竹林发出哗哗作响之声。
谢青咳嗽了一声,“得了,沈灵姝。见也见到了,该走了。”
沈灵姝充耳不闻。
沈夫人顺着抽噎的女儿的肩膀,道:“到里头坐坐吧。”
沈灵姝后来才明白,沈夫人的这一句话,竟是对着谢连所说。语气更是充满恳求之意。
竹屋之中。
家具应有尽有。虽不华奢,但不难看出,有许些东西,都是屋子主人亲手所制。至于是谁。沈灵姝只能想到和谢青在外等候的那个男子,谢连。
沈夫人倒了温茶,拿了点心。坐在桌边看着沈灵姝小口小口地咽下,眼底的温柔之意更甚。
“你啊,实在太胡来了。”沈夫人为沈灵姝拂捡垂下的发丝,绕到耳后。“为何不好好在长安待着,寻出来做什么?”
“我想娘亲。”
沈夫人叹气。“外头现在是不是乱得很?我现在怪你没好好在长安又如何?长安也不会是安全之地啊……”沈夫人虽然被限制了人身,却也不是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
“你成亲的郎君,待你可好?”
“阿娘唯一遗憾,就是没看见你嫁人……又怕你委屈了自己……”
沈夫人滔滔不绝地问着沈灵姝的近况,话语之中皆是忧心。
沈灵姝红着眼:“他人很好,待我很好。多亏了他,灵姝才能活下来……”
沈夫人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看来是个好孩子,叫什么名字?”
沈灵姝也笑。“叫卫曜,日光和煦辉煌的曜。”
“是个好名字。”沈夫人细细琢磨,浅笑道。
沈灵姝能看见沈夫人近距离之下,略显疲惫的眼。不知想到什么,上手一把抓住了沈夫人的手,紧紧牵握住。“阿娘,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
沈夫人笑:“你自是要离开的,挑个好时间。现在长安有林家坐镇,还算安定。你带上怀安……早早回长安去。和你阿耶团聚。”
“娘,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沈灵姝压低着声音,声音里几分焦灼。
沈夫人:“娘想,但娘不能。”
沈夫人不能走,她比谁都清楚谢家对自己的控制。比谁都清楚,如果自己离开了,掌着谢家兵权的外面那人,会做出什么冲动颠覆之举。
“因为谢连吗?”沈灵姝杏眸敛下,道。
沈夫人笑而不答,捧着沈灵姝的脸。“灵儿平安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娘不走,我也不走。我也要娘平安幸福。”沈灵姝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他们不会放我走。外祖让我嫁给谢青,留在剑南州。”
“什么?”沈夫人手肘碰到了桌上的茶杯,杯子倾倒,茶水淋湿一片桌面。
沈夫人的心潮起伏,眼中有了剧烈的红意。“他们,他们怎么能?”
沈灵姝擦了擦眼,拉着沈夫人的手,“……所以阿娘,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带你和怀安一起离开。”
“可是……”沈夫人心急之下,眼眶泛泪。她何尝不想走,只是她走了……谢连率兵对付了长安可如何?好不容易他人的安静之所,真的要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给毁了吗?
谢家的大部分兵权都在谢连手中。即便那只是一个顶替真正“谢连”的孩子。真正的谢连儿时生了场大病,早早便离开人世了。谢夫人难忍丧子之痛,谢家主才在剑南州寻了个年纪相当,样貌相近的孩子来顶替。此计生效,谢母真把顶替的小孩当成了谢连,身疾痊愈,对“谢连”更是疼爱有加。直到离世,都未曾怀疑。
沈夫人与着谢连是同父同母。弟弟在世时,姐弟俩的关系是最为亲近。弟弟离世,沈夫人也悲痛万分,所以在见到顶替的小孩,沈夫人不由将对弟弟的关怀,全都付诸于他。
只是,沈夫人万千没想到。她对谢连,只有姐弟之情。谢连于自己,却已然不是亲情。
沈灵姝似是看出了沈夫人的忧愁,伸出了手,紧紧抓握住。“阿娘,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郎君吗……他有办法的,他能对付谢连……他会统一这个四分五裂的晋朝,会给百姓们安居乐业的生活……”
沈夫人微楞。
沈灵姝抓紧了沈夫人的手,抬眼的眸子满是坚定。“娘,你就信我一回。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带你和怀安离开。我知道法子离开。”
沈灵姝并不清楚谢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也不知道谢家会如何对待她,一个名义上的外孙女。
只是如今这么走一遭,她便明白了。
沈灵姝骗了卫曜,也骗了江明越。她只身进来,不只是单单见娘亲和弟弟一面,而是想把他们带出去。
卫曜是一定要收复谢家的。沈灵姝不想让自己的事,成为他的顾虑。战线拉得越长,对千里迢迢而来的卫家军百弊而无利。
*
竹屋外头。
谢青叼着一片竹叶子,坐在外头的供乘凉的藤椅上,摇摇晃晃,盯着天上正盛的日头。
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极好天气。
谢青斜角一望,还能看见自己那个叔叔,站得笔直的高大的身影。依旧面视着紧闭的竹屋,带着狰狞伤疤的脸,紧盯着竹门。
从沈夫人关上竹门的一刻,不曾挪移过方向。
谢青与自己这个叔叔并不多亲近。但也知道,在谢家,如今最有话语权的,便是自己这个举止诡异,不苟言笑的连叔。
谢青也知道,自己这个连叔,和他自己的姐姐,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哪个弟弟会将自己的亲姐姐关押起来,两人独住在山中深处的竹屋里头?
谢青叼着竹叶子,看似懒散,余光尽皆都落在谢连的身上。
不过,总归他也并不爱管闲事……
谢青转头,又开始晒太阳。
如望妻石的谢连忽转了脑袋,“婚礼举办得如何?”
这是在同自己说话。
谢青回:“都交给姑母他们操办了。”
谢连:“何时成亲?”
谢青顿了下,像是在思考。“按照外祖的意思,下月中旬。”
“太迟了。这月就要办妥。”
谢青:“……”
谢青倒是觉得好笑。明明是自己的亲事,连叔却比自己还要焦急。
但转念一想,沈灵姝是沈夫人唯一的软肋,想把沈夫人留下来,只能把沈灵姝留下来。
倒是能理解。
两人谈着亲事。
竹门轻一推动。
打开了。
微红着眼眶的沈夫人,带着沈灵姝出来。
谢连收了话,立马朝着沈夫人走过去。
沈夫人发红的眼,望着走近的谢连,吐露的话语似是咬牙而出。“灵姝要和谢青成亲,为何不告诉我?!”
谢连冷硬的脸第一次出现裂缝:“我怕阿姐担忧……”
沈夫人抑制不住心头的悲伤。“你们竟将我女儿的名誉看得如此轻薄吗?还未和离,便要她二嫁……甚至,都未让父母做主,草草就打发了她的婚事……你们把她看做什么?又把我看做什么?”
谢连心头慌措。“阿姐……”
“让开,谢连。”沈夫人握着沈灵姝的手腕,“起码在灵姝成亲前,让我和她多待一会。算我求你。”
谢连阻拦的手,僵硬在半空。
沈夫人拽着沈灵姝的手,从谢连身边擦肩而过。
谢连僵在半空的手缓缓垂落,随后,径直转身,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沈夫人的身后,跟着下山。
独留藤椅上的谢青仿佛局外人一样,缓缓坐起,最后看见空无一人。
“等等我……哎……怎么都走得一声不吭的……”
*
沈夫人从山中的竹屋搬下来和沈灵姝同住。
谢连则住在两人隔壁。
沈灵姝和谢青的婚事,按着谢连的意思,提前到了八月末。
时间紧凑,每日从沈灵姝所在的宅院进进出出的婢仆络绎不绝。
沈灵姝倒似没有半点抗拒,试喜服试喜服,选糕点,选宾客……一一都做。
虽说成亲前,新郎新娘不能相见。
但谢青仍旧每日都来找沈灵姝。嘴角永远是挂着嘲讽之意。
似在等着看,沈灵姝能撑到什么时候。
江明越和亲卫兵被谢家主犒赏后,也被要求在谢家留下来,参加沈灵姝和谢青的喜宴。
江明越和小副将刚得知时,神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