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皇宫。先前往了沈家。
沈府大门紧闭。是沈灵姝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多了两条刺眼的白色封条。
沈灵姝脚步一顿,上前将封条撕了下来。
沈府里空荡荡,家具都已经蒙上了层灰。
被抓过来领路的朝臣。是林家的属臣,负责遵照着林家的嘱咐,将沈家一行人定罪,发配到长安郡下的村野里。
臣子惶恐至极,一边讲述,一边企图将自己从参与发配沈家的罪责中摘出来。
卫曜跟在沈灵姝身后,看着女娘前后进出寻人的身影。再扫了眼空荡的堂宇。神情冰冷。“这就是你所谓的不曾让人动过沈家?”
整个沈家几乎都被搬空了。
连曾经沈家庭院栽种的草木,也被挖空。只剩下一个黑邃的土洞。
领路的臣子双膝一软。“……饶、饶命啊大人,不关下官的事,都、都是那些趁火打劫的,小人一概不知……”
卫曜一脚踹翻大臣。
沈灵姝寻遍了整座沈府,从里头出来,除却了脸色依旧微微苍白,并没有太大变化。沈灵姝只是庆幸。庆幸没有擅自让娘亲提前回来。如果娘亲发现,定会很难过。
被卫曜踹了一脚的大臣躺在地上哎呦直叫唤。
沈灵姝走到他近前。问:“……张叔、春桃、福来……沈府之前的下人呢?”
大臣因被踹了一脚,整张脸都是冷汗,此刻也只能抖索着嘴唇,勉强打起精神开口。“……都,都按照林、林大人的意思,打发卖掉了……”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是听到实情。沈灵姝心头还是一沉。
“你把他们都卖到哪里了?!”
福来、春桃、张叔……都是陪伴了沈府十几年的下人……堪比沈灵姝的亲人。
“我、我不知道啊……”大臣哆嗦。“下官只是按林大人的命令行事啊!饶命啊……”
卫曜沉了眼,转头嘱咐一旁卫兵。“去查,将沈府原来的婢仆去向查出来。找回来。”
沈灵姝知道与这个狗腿子对峙并无用处。发狠地望了他一眼。深呼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咬牙。“带我去我阿耶所在的地方。”
*
开鹤县。
因在长安下郡。距离并不远。快马一个时辰,在傍晚前赶达了。
村野之间,是袅浓的炊烟。傍晚的霞光,映亮了一方橘黄的天际。
扛着农具,从田野往家里走的农夫们,纷纷驻足好奇地望着一行高马贵气的人。
大臣只负责将沈家人下放到穷乡僻野,实际上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更别说知道沈家人具体在何处,做什么事。
找了几个乡野之间的人打听。才得知,沈家一行人,目前正好居住在野村中。村民们对那些一眼就看得出来和他们身份不一样的外来人,记忆深刻。一下子就知道卫曜他们要寻的人在何处。
而旁边一个农夫正好住在沈家人隔壁。
大抵是与沈家人关系密切。
再加上虽然后头几个人高马大,佩剑披甲的壮汉面目凶神恶煞。但为首的小公子面善俊俏,不似坏人。知道是沈家人的亲人,立马热切地给人带路。
“夫子们教书可好了……孩童们都喜欢得紧……”农夫边带路,边嘴巴不停歇地给沈灵姝介绍沈家人如今在村中的生计。“模样好,讲话也有理,大家都喜欢咧……这不,俺家老牛还是沈小夫子给俺打官府打来的咧……”
沈灵姝听到了堂哥的事迹。嘴角不由上扬。这确实是堂哥会做的事。
“……那么好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来我们这里。按俺说啊,肯定是有什么冤屈。那县爷明明缺个写字的,还不用这些夫子咧,说是上头不给当官……可惜,种地种不得,都是嫩生生的公子们,哪里跟我们吃得这些苦过。好在还能教点书,赚点钱……”
沈灵姝眼微垂。“……多谢大爷照料。”
“谢啥咧。俺还得谢谢沈夫子们,俺家泥娃子,以前从没那么爱读书……前几日还跟俺说将来要去科举,做大官……”农夫眉眼笑开,合不拢嘴。
沈灵姝闻言,被淳朴的村人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弯起了嘴角。
身后。
卫曜盯着前头女娘舒缓的笑颜,神色微沉。
而鼻青脸肿的领路大臣,则像鹌鹑一样,畏畏缩缩走在中间。
农夫的笑容忽然停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了看沈灵姝,欲言又止。
沈灵姝敏锐察觉:“大爷,怎么了吗?”
农夫挠挠头。“……小公子,你和沈夫子们,是啥关系啊?”
沈灵姝笑。“大爷,我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他们是我阿耶叔兄,我这次来是来找他们回家的。”
“阿耶啊……里头有你阿耶……”农夫皱黄的脸有些难言,“俺,俺给你说个事,你,你别太难过……俺也是刚才才想起来……”
“就是前些天,沈夫子中,年纪较长的夫子去世了。那夫子头发花白,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用汤药吊着半条命了……前些日一场大雨,听说出门去买笔墨,摔伤了,躺了三日,人就走了。”
沈灵姝脸色刹那血色皆无。
嘴唇半张。却不知是要问“是谁”还是问“为何”。毕竟,无论是沈家何人,都是沈灵姝无法接受的。
沈灵姝趔趄的身影忽被扶住。肩膀上是一双宽阔温暖的手摁扶住。
沈灵姝回头,模糊而颤抖的眼,看见了身后卫曜温柔的神色。沈灵姝的喉咙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声音颤抖破碎不成声,“卫曜……”
卫曜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拂去沈灵姝猛然掉下来的泪珠。“莫怕。我在。”
*
农夫也静默了。
后头的路,尽量避开了沈家人有人离世的消息,讲些轻松的话题。即便沈灵姝心不在焉。
破落的茅屋。
农夫还未走进小院。
就有几个留着鼻涕的泥娃子争先恐后地跑出来。“阿耶,耶耶!”
“我会背小诗了!”
“阿耶,沈夫子今天夸俺了……”
土豆大的小孩们叽叽喳喳地一言一语,忽然一个看见了卫曜等人,另外一个也好奇地打眼看过来。
胆小的,则躲在农夫身后,只露着半个脑袋偷看这些“好看”的人。
“羞啥!二蛋,快去叫沈夫子出来!说他家里人来找了!”
“好哎!”叫二蛋的小姑娘响亮地答,悄悄又看了眼几人。跑了几步路,又转过来。“耶耶,是叫大沈夫子还是小沈夫子,还是二沈夫子啊。”
农夫:“都叫。”
“哎!”
农夫回头,“小公子们,也跟着我那娃子进去吧,沈夫子们就住在里头。”
*
沈灵姝跟着孩童们踏进小院子。
便看见了急匆匆从里出来的叔兄一行人。
“灵姝!”堂嫂林氏一声呼喊,泪先落了下来,一把将沈灵姝抱进怀中。
堂哥面色凝沉,肃重的目光落在沈灵姝身后的卫曜身上。微微颔首。
卫曜点头。
沈堂哥的目光才落回沈灵姝身上,带着些许的心疼。“灵姝,怎么瘦了这么多?”
林氏心疼:“你是不是没好好用餐,面颊都不见肉了。”
沈灵姝强撑起笑意。“阿兄阿嫂才是,阿嫂……”沈灵姝边说,目光边遥遥望着一圈的人,试图在亲人之中,找到阿耶的身影。
看了一圈,没有。
沈灵姝不死心,又一一,生怕错过一样,竭力睁大眼睛,扫视了一圈。
“阿嫂……”沈灵姝咬了咬唇,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我阿耶他,是不是在里头……还没出来啊……”
沈灵姝的话一出。
沈家人默默相视,皆是无言。
林氏紧握着沈灵姝的双手,因织布做粗活生起的粗茧,微微摩擦着沈灵姝的手背。“灵儿……”林氏张嘴,泣不成声。
沈灵姝的眼睛逐渐模糊。堵在心口的石子,堵在了嗓子眼处。
沈堂哥扶住了妻子瘦小的肩膀,接过了话。“灵姝,大伯走了。”
沈灵姝瞳孔微微涣散,大口大口地呼吸,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骗人……”
“灵姝啊!”沈二叔抚眼,神色痛苦。本是宽慰,却一张嘴,也哽咽在喉。
“阿耶!”沈灵姝拨开人群,疯一样要往屋里去。却只走了一步,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往后昏厥了过去。
卫曜稳稳接抱住了女娘。紧紧搂于怀中,神色阴沉至极。
沈家人惊疑不定地望着。
却见眼前这个年轻沉默的男子,回头看了眼手下。声音毫无波澜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杖毙与此事相关的人。”
*
沈父的丧事极简置理。按照沈父生前留下来的遗书。葬于松树林中。
从葬着沈父的松林里回来。
沈堂哥将沈父生前写给沈灵姝和沈夫人的信,都拿给了沈灵姝。
从沈灵姝和沈夫人离开长安那日,沈父几乎日日都写了家信,却一封都未寄出去。厚厚一叠。
沈灵姝抱着书信泪如雨下。
卫曜对沈堂哥私自进来看望并不太满意。
至夜晚。
卫曜进来,发现女娘案前的清粥仍一口未动。眼色一沉。嘱了卫兵拿下去温热。
卫曜:“你便是也想让我尝尝心肝俱碎的感觉吗?你滴水未进,你觉得这是你阿耶想看见的吗?”
蜷在床角的沈灵姝抬起通红的眼。
卫曜在人旁边坐下,大手托着女娘的脸颊,抵额叹息。“沈灵姝……看看我。”
“呜呜卫曜,呜呜……我重活一世又怎么样!我阿耶还是死了,他还是死了……他写了这么多信,却一封都寄不出去,他连我们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长安,我为什么要离开他……”沈灵姝抓狂一般,干涸的眼流不出泪,死死咬着卫曜的肩膀,直到干涸的眼,流下刺痛的血泪。
洒落一床的信纸,力透纸背的墨字——吾女灵姝,近日天凉,可记得加衣……阿耶念你……
*
长安局势,新旧更替,如同季节一般。
林家倒塌。
沈家人又搬回了沈府。
原本沈府的下人也找了回来。
福来更是丢脸地在和沈灵姝重逢时,哭得直打嗝。被旁边同样哭花了眼的春桃嘲笑。
朝堂上的新旧臣子,已清洗了一遍。
短短半月,林家人从天入地。
大半林家人都关在地牢,等着秋后问斩。
坊间为此议论不绝。
“听说本是要留一条活路的,不知怎么林家哪里触犯了那个将军,九族都要问斩……”
“……还将军,现在是咱们圣上了……”
“是是是,瞧我还没改口过来咧……”
“你可小心点脑袋,最近坊市内,巡逻抓捕林家相关人的可不少……”
“哎!”
……
*
沈灵姝睡了冗长的一个午觉。
醒来额头还微微涨疼。
“春桃。”
因沈灵姝不想待在宫中,卫曜暂时允许人在沈府住下。而他因要处理宫中的繁杂的政事,只能晚间才回沈府来陪沈灵姝。
“主子,怎么了?”
春桃闻声过来。
“什么时辰了?”沈灵姝望着外头的光景。在太阳落山前,她还要去一趟寺庙看望阿娘。沈夫人因沈父的离世,悲痛之余,不愿回到沈府。下定了决心在古寺里念佛吃斋。
“才申时呢。主子吃点东西再过去吧,你午膳就没吃多少。夫人看你瘦了,又该责备奴婢了。”
沈灵姝笑笑。
正说着,福来端着盆干净的瓜果在卫曜留下来的卫兵眼皮底下进来。
福来:“主子尝尝,是圣上嘱你今日得用的……可不能再说没胃口了。”
沈灵姝无奈,抬手拿了颗葡萄。眼神往下,忽瞥见了福来端着的盘子的手指之间,夹着一张纸条。
沈灵姝讶异地看着福来。
福来只是用满带紧张和期待的眼,紧望着沈灵姝。
沈灵姝讶异后,了然。
望了望外头守着的卫兵,不动声色借着拿葡萄的掩饰,将纸条抽出来。
展开于掌心,匆匆扫眼。落款——林君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