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管?”顾青不留情面地嗤笑,“保管到哪里了?都让你丈夫送进酒馆花楼了?我怎么听说,他还得病了?”
阿霞愈发难为情了,“他,确实,有段时间,好像是生病了,我跟孩子睡,也不太清楚,他那几日不舒服,却不告诉我什么毛病,也不用我伺候……”
“你和孩子睡?那你和黄根生晚上都不住一个屋?”
“他嫌孩子总生病,他娘也说,别让孩子把病气过给他。”
怪不得这夫妻俩情分越来越差,原来早就分居了。
“阿霞,这样的日子,你还要过多久?”
“我也想过自请下堂,可是,阿桃我带不走啊,她是黄家的孩子。而且,我若是一个人走了,阿桃怎么办?黄家本来就不顾她死活,我一走她就活不成了。……都怪我,没把阿桃生成个男孩,要是个儿子,我们的日子也就不难过了。我就算不跟黄根生过了,也不用担心,他家不会虐待唯一的子嗣。”
顾青质问,“你就生了儿子,难道他家就不让你辛苦劳作
了?就能让你享福了?黄根生就能养你了?阿霞,你总觉得,那时候黄根生求娶你,是因为放不下和你的旧日情分。可是,现在你看看,他家贪图的是你的什么?……是你的血汗钱!旁人未必有你赚钱的本事,也不会像你这样傻!”
阿霞又开始哭泣。
顾青不客气地训斥她,“以前的阿霞,谁见了不佩服,女中豪杰一样的女子!说话也爽利,办事也干脆。无赖混混都怕你!那时候,你想买什么好吃的、好用的,眼都不眨一下!不管是游玩还是听戏,姐妹里数你会玩儿。更别说新衣,是想做就做!现在呢?你活成什么样了?你知不知道,如今自梳会里,姐妹见面,都拿你当例子,教大家坚贞呢!”
阿霞无言以对,只有哭着抱紧孩子,孩子已经在她怀里睡着了。
“哭哭哭,你除了哭还会什么?再这样下去,你给孩子治病都治不起了!你要看她死在你面前吗?黄根生就让你那么舍不下吗?!”
“黄根生那个混账黄子,我早不稀罕他了!我是为了孩子!可是我就算想带她走,黄家也不依的!我也没办法啊!”
顾青突然觉得这一幕好熟悉,不由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觉得,你活成另外一个阿梅了?”
阿霞是知道阿梅的事情的,她想想,还真是。只不过黄根生从来没打过她,但是,他打女儿,尤其是有几次,她想藏点钱给女儿看病用的时候。
黄根生当时说什么?“一个无用的女娃子,看什么病?我这当爹的当紧用钱呢。如今有了女儿,我这正经相公倒靠后站了!知不知道,什么是夫为妻纲!”
孩子惊恐万分,当夜就吓得病了。
“阿梅是怎么解脱的?……阿贞,你能救了阿梅,也救救我吧,救救孩子!”阿霞突然眼睛里迸射出光芒,绝地求生的神采。
顾青终于等到她这句话,“阿梅那次,是因为包家欠了岳父家的钱,黄家并没有。你要是真敢,我帮你逃了吧,带着孩子,去哪里都行。”
“逃?逃去哪里?我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
“我会帮你的,就看你想不想救孩子了。阿霞,你好好想想,在那个家里,孩子还有活路吗?……先把孩子病治好,我帮你安排离开。不然路上,孩子身体受不了。我再借你5两银子,给孩子看病。”
“好!”阿霞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就孤注一掷的人。她整个人因为升起了希望而活过来了,又有了精气神了。阿霞看看熟睡的孩子,满目都是慈爱。让顾青都想起自己
在某个世界,曾经生下并养育大的孩子。
阿霞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她拿出跟阿贞借的2两银子给母亲,说要在娘家给女儿养病。娘家人本来因为阿霞这几年不怎么回娘家恼怒,但是听了阿霞哭诉,才知道婆家这样苛待,她好强,没脸回家。
他们也对黄家十分不满,拿着阿霞的钱去那种地方还惹上病,早听说的时候还不相信,现在才知道,竟然都是真的。
娘家人骂阿霞不争气,好端端地被人欺负,原先的厉害劲儿都哪儿去了?阿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黄根生找上门来接人,看见阿霞在哭,岳父一家人冷着脸,他也发憷。
阿霞说了,算命的讲,这孩子跟黄家的宅子犯冲,所以才自小体弱,她一定要在娘家给孩子养好身体,若是黄家反对,宁愿自请下堂。
黄根生不是不知道阿霞的辛苦,只是阿霞变成黄脸婆,没了美貌,黄根生对她的怜惜也就没什么了。再加上花老婆的钱出去潇洒,被人奉承,滋味太好,所以也就忽略了妻子的感受。现在看见老婆忍无可忍的样子,还说出自请下堂的话来,他也觉得不能太过分了。
最后,阿霞答应会继续做工,每月给黄家交5两银子,剩下的钱给女儿看病。黄根生一想,彻底治好了也好,免得以后还要给女儿花钱瞧病,弄成个无底洞。于是,他回去了。
阿霞后来按着约定,每月辛苦做工,5两给黄家。这已经相当于一个小吏两个多月的薪水了。黄家虽不满意,但也只得如此。
大夫说出来,其实阿桃的病,最主要的不是药,而是养。以前在黄家,母女常年住在阴冷的屋子里,孩子还看人脸色,战战兢兢度日,时不时挨打挨骂,受惊吓,才让身体一直病弱的。换个环境自然会好些。
顾青也时常来看望孩子,给她买些好吃的好玩的。阿桃慢慢变得开朗了,阿霞也逐渐恢复了好气色,母女俩的日子好过多了。
阿霞的哥哥每月月末给黄家送银子过去,黄家是只要有银子,就不管那母女的,黄根生对于妻女的变化一无所知。一则是他习惯了忽视妻女,二则他也多少有些愧疚,不愿看阿霞冷脸。
顾青在阿桃养病的时间里,也联络好了阿霞的出逃之路。期间,顾青带着阿霞的一个老熟人和他的孩子去探望母女俩。
阿霞一见,就迟疑地问,“是……阿德吗?”
阿德憨厚地笑着,“是啊,这是我家小子。叫姨。”
“阿霞姨姨。”小男孩看着挺听话,眼睛还不时地看着娇弱的阿
桃。
“倒是个好孩子。来,吃个点心。”
“谢谢,姨姨。”男孩很有礼貌。
“吃这个,这个香。”阿桃声音弱弱地推荐着。
“谢谢妹妹。”男孩矜持起来。
“真是个教养好的孩子,阿德哥把孩子教得好。”阿霞真心地夸赞。
阿德被夸得脸红,“哪里,皮得很,他娘难产死了,我怕后娘委屈孩子,一直没再娶。”
“阿德哥,你如今哪里发财?”
“做点小生意,跑吕宋那边。”
这时,顾青插话,“吕宋那边有不少咱们的乡亲,而且吕宋常年都暖和,气候好,大夫也说了,阿桃是寒症。虽然现在好了,但是就怕遇寒又复发,要是在吕宋那边,对阿桃的身体好。”
“我的生意如今只要在吕宋那边,以后想常年在那边经营,回来就少了。”阿德看着憨厚,但是说起生意,却是满满自信的。
阿德走了,阿霞看着顾青不说话,等着解释。
“看我干吗?”顾青喝着茶水,不急不忙地。
“这就是你说的路子?阿德我倒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只是后来做了自梳女,不与男子往来,就生疏了。他现在,抖起来了,看那做派打扮,倒像是做生意做得不错似的。”
第157章 自梳女12
顾青慢条斯理地说,“人家啊,现在跑吕宋那边,好些稀缺的货,都是他这条线供着呢。现在也是正经老板呢……你呀,就是没眼光,当初还嫌弃人家长得土,不会说话。你要早答应他家求亲,如今也过上财主婆的日子了。”
阿霞脸一板,“你这是给我找路子呢?还是保媒拉线呢?他当初就是憨傻,一块儿玩大的小伙伴就数他土头土脑。”
“我知道,一起住的时候,你说过800遍,说他心地好,就是长得土,你不喜欢,没答应他家求亲,还说人家脑袋像青砖……”
“行了,你别说了……不过,若是阿德哥带我去吕宋,倒是信得过,阿桃病也好了,我这儿东西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什么时候动身?”
“你别急,咱们合计好了。阿德那边随时可以,就看你这边了。你总不能从娘家走吧?到时候黄家还不讹上你娘家?”
没几日,阿霞抱着孩子回了夫家,黄根生乍见气色好了的娘子,又恢复了艳丽的容貌,就晚间去找娘子,被阿霞以月事来了为借口,把他关在门外了。
黄根生想起旧日情分,有点心痒,所谓就别胜新婚,黄根生每天都往妻女身边凑,看见病好的女儿也顺眼了。还破天荒地给女儿买了布匹说做新衣,给娘子买了时兴样式的银簪子。
阿霞根本不在意,婆婆看了气得不行,但是又不敢逆着儿子的意思,毕竟儿子是个有主意的。
这天,婆婆又催促阿霞织布,阿霞说累了,歇一天。婆婆就大骂起来,黄根生劝了几句,劝不动,黄家老婆子坐地哭起来,说儿子儿媳不孝顺。黄根生觉得没意思,就出门找相好的酒楼卖唱女去了。
阿霞等他走了一阵子,也出门,说孩子还得复诊,要去看大夫。婆婆在门口骂,阿霞一去不回头。
到了街口,阿霞找到接头的店铺小学徒,小声告诉他,“告诉你家掌柜,我出门了。”小学徒立刻跟师傅告了假,飞奔而去了。
阿霞一路问询,知道了黄根生又去了酒楼,找想好的唱曲儿的去了。
她抱着孩子,怒气冲冲地进了酒楼,推开雅间的门,黄根生正和一个酒肉朋友吃喝,唱曲儿的女子正在旁边歪着劝酒,俩人你一口我一口的。
阿霞把孩子塞给路过的一个小伙计抱着,进去就把八仙桌掀了,“好你个黄根生,老娘嫁给你这些年,累死累活,日夜纺纱织布,辛苦劳作,你娘把我卖布匹的钱都拿了去。我女儿看病你娘说没钱,你喝花酒倒有钱了!让
老婆辛苦赚钱,你送给婊—子花用!你老婆你女儿,还比不上个卖唱的!”
黄根生刚开始吓了一跳,后来就恼了。阿霞虽然过去是个火爆脾气,嫁给他却是收敛了。初时是被刘氏打压磋磨,后来是因为生了女儿,被一家人嫌弃,他都快把阿霞的脾气忘了。
再看见阿霞的爆碳脾气,黄根生有点发憷,但是跟多的是恼火,尤其旁边还有笑话他的友人,和委屈的红颜知己。他当场冲上去就给阿霞一记耳光,“失心疯了!跑来管汉子的事!丢人现眼!”
阿霞大哭,“女儿病了多少次!你管过没!让我这女人养着一家人,你好意思!我是瞎了眼,才嫁给了你!成亲之前,你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说过得苦,求我嫁给你。还说我生个女儿,你也当宝……你,你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你先头娘子离去,要50两银子,还是我卖了自己的房子,才拿出来的!你吃女人的,喝女人的,还打女人!我让你打!你打死我好了!嫁给你这种无用的男人,吃软饭!还打老婆!我还不如死了呢!”
阿霞一头顶在黄根生肋骨上,当时他就出不上气了,旁人听了阿霞的话,都大声笑话黄根生。其实他家的情形外人也知道些,只不过人家懒得说罢了,如今阿霞一闹,大家索性公开笑话了,什么人家!
黄根生被阿霞揪住一顿好打,脸都被打成猪头了,也没人帮他。他喝得半醉,站都站不稳,被阿霞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阿霞打痛快了,就开始大哭,她冲出来从傻呆的伙计手里接过女儿,边往出跑边哭喊,“这日子没法过了,婆婆终日磋磨,相公多少年没有拿回家一文钱,我如今又病了,纺不得纱,织不得布,眼见得母女俩要饿死了,不如早点死了痛快!”
阿霞身体养好了,恢复了昔日的矫健,抱着孩子飞快地跑得无影无踪,留下身后一堆傻眼的看客。
黄根生气得打跌,等他好容易从碎碟子、饭菜渣里爬起来,老婆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他为了挽回颜面,大声地宣告,回家要把婆娘打死。
路人笑他,“打死了赚钱的老婆,你一家喝西北风啊!”
黄根生气呼呼地回到家,一身狼藉吓坏了父母。等黄家俩老的知道了经过,也是气愤不已,虽然知道一家人离不得媳妇,但是也觉得不能纵容,要痛痛地罚一回,让她以后不敢嚣张。反正有阿桃在,不怕她自请下堂。
但是,他们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等到天黑,人都没有回来。这下三口人慌了神,到阿霞娘家去问,没见人。又到其
他可能的地方去找,都没找到。
夜深了,他们不找了。回家睡觉,第二天再找。
可是第二天依然没有踪影,这下黄家人着急了,他们又想到阿霞以前住过的自梳女的屋子,等敲开门,人家冷冰冰说,“不知道,阿霞变节,回去成亲,自梳会说了,所有自梳女都不与她往来!”然后就把门“砰”一下关上了。
后来,有人说看见阿霞抱着孩子在河边站着哭,还有人发现河边有阿霞的一只鞋,再有人想到阿霞跑出去时说,婆家苛待,她不想活了。而且那天,好像是给女儿治病,婆婆不给钱,相公却拿钱喝花酒,叫了唱曲儿的……
这么一联系,周围的人看黄家人的表情都奇怪了。阿霞娘家人知道了,痛哭失声,扯着黄家打官司,说黄家害死女儿。
县太爷叫来证人一问,知道了经过也很厌恶,逼死妻女,以及宁养唱曲儿的,不给孩子治病,等等,都足以给黄家人定罪了。
县太爷是个孝子,感慨阿霞作为母亲为女儿受的苦,怜惜阿霞母女命薄,给黄家人判了重罪,按人命官司结的案。黄家的财产多数都是媳妇辛苦劳作积累的,县太爷判他家一半财产充公,一半赔给阿霞娘家。另外,县太爷说,此等刁民,应当驱逐出城。
黄家人身无分文,被撵出城外,想想只有一路乞讨去投奔亲戚,路上,三人互相埋怨。阿霞的公公埋怨老婆子苛待媳妇,惹出大祸,黄根生也埋怨母亲吝啬,逼得阿霞走投无路。老婆子大哭,说着两个男人没良心,明明是他们让自己压着能干的媳妇,不许她得意……
阿霞的娘家人虽然得了不少财产,但是想起女儿外孙惨死,也是悲痛不已。这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没人,但是门缝里掉下一封信。
一家人关了门,小心地打开,看过信,又哭一场,原来女儿外孙没死,是去了吕宋,有十分可靠的人相送。想到亲人没死,高兴地哭,想到日后恐再难相见,又伤心地哭,但是,人活着就好了,还敢有什么奢望。烧了信,一家人就当没这回事,此后,不再提起阿霞的名字。
阿霞走了后,娘家人为她办了葬礼,把她和孩子的衣物埋在了娘家的坟地,做了个衣冠冢,虽然心里知道母女还活着,但是在家乡人这里,就是死了,为了掩人耳目,也只得如此。
很快,自梳会也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几乎全城的自梳女都去了,在早就准备好的墓碑上,匠人刻下几个字,“自梳女沈静贞之墓”。
……
完成了任务的顾青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