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欢容已长久没见过了。
焦芳没往前走,就站在那里,面色如常,双手却在袖筒中发颤。
还是臻平帝先瞧见他回来,眼中的神光便开始沉滞,不着痕迹地温声对庐陵王低语了几句,便叫旁边的内侍带着出去了。
“说吧,到底怎麽回事?”他双目一阖,向後瘫仰在软榻上。
“其实也没出什麽大事。”焦芳走到近前,将案上那几幅涂鸦叠在一起放在边上,“主子午间便没睡,该歇一歇了,这事儿先交给下头查着……”
臻平帝嗬声冷笑起来:“你跟了朕几十年,心里有没有事,别人瞧不出来,难道朕也瞧不出来?”
焦芳手上一顿,回身看他眼中的自嘲和失望。
“主子……”
“到底朕在你们眼里是天子,还是任人愚弄的傻子?”臻平帝忽然一坐而起,冷冷地望着他,“你不说也罢,朕这便传秦恪和秦祯进来。”
第66章 捕风捉影
数十年来朝夕相处,几乎形影不离的伴在一起,早已不是寻常主奴可以比拟,难以想见皇帝会拿这般冷漠的口气和他说话。
焦芳知道这是动了真怒,此时已不可再瞒了,心下暗叹一声,只得据实说了出来。
臻平帝先是意料之中的惊愕,随即面色陡沉,抽搐的脸牵连着唇角向旁扯动,鼻息一促一缓,整个人已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焦芳慌忙搀住,探手帮他抚着胸口:“凡事总有个法儿,主子千万莫伤了龙体。”
不料这话却像覆舟之羽,刚一出口,臻平帝便喉间耸动,张嘴一喷,立时鲜血四溅,染红了最近那幅墨迹犹新的涂鸦。
“主子!”焦芳悚然大惊,回头冲外面急叫,“秦祯,秦祯!”
“不许叫。”
“主子……”
“没听见麽?朕说了不许叫!”
臻平帝蓦然厉声一喝,双目圆睁,唇间血色殷然,儒雅的面庞竟显得有些狰狞。
焦芳不敢再违拗,红着眼眶应了声,拿帕子轻手帮他抹了血,继续抚着胸口顺气。
臻平帝默然木着眼,眸光游散,仍旧喘息不定,脸上的怒色却渐渐沉了下去,像被抽空了力气,塌身枯坐在那里。
“焦伴……朕这辈子是不是做了太多的罪孽,才会遭此报应?”
焦芳眉色一凛,当即扑身跪倒:“主子这麽说,老奴便当真是万死莫赎了。”
“朕说得是自己,与你有何关系?”臻平帝斜睨着他,散乱的目光微带着诧异。
焦芳伏地道:“主子是大夏万民的君父,常言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主子若是有罪,奴婢又岂能无罪?”
他没起身,顿了顿又道:“平日里总有人说做事难,做官难,做人难,其实都不过是一时之虞,只有主子时时刻刻把‘家国’两个字担在肩上,所以主子才是天下最难的人,别人不知道,老奴还不知道麽?”
说到这里,他已哽咽起来。
臻平帝迟迟地望着他,也像触动了心神,眼中泛起星闪,面上却只有苦笑:“难又如何,也当不得怙罪之由,这时候你还替朕开脱,又有什麽用处。”
说到後面,他目光重又变得沉定下来。
“朕知道是谁。”
焦芳促然仰起头:“主子,现下还……”
“不必多言,朕心里有数。”臻平帝摇了摇手,半阖着双目仰靠在软榻上,“你起来,告诉秦恪,此事不许再查,也不准任何人再提起……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也去吧。”
焦芳应了声“是”,吃力地站起身,也像虚脱了似的,脚下有些轻浮蹒跚,慢慢走到外面。
萧曼正等在门口,见他额上起了一层薄汗,脸色也不好,赶忙扶住惊问:“干爹,方才那是……”
焦芳低叹了一声:“陛下方才动怒吐了血,你进去好好瞧一瞧,回话时也留个心,别再纠扯这事儿,陛下也习惯你伺候了,兴许一会儿就顺气儿了,快去吧。”
刚才听见动静时已隐约有了些预料,但吐血毕竟可大可小。
萧曼悬着的心登时又紧了几分,当下不敢耽搁,点点头便转身快步走了进去。
暖阁内风声呼哨,半掩的窗被涌开了,牖扇磕碰扭结的声响刺的人心神跳荡。臻平帝瘫仰在软榻上,歪斜的身子像旁边翻卷不止的纱幔一样淩乱。
她吃了一惊,几步奔过去,先探他鼻息,尚有呼吸,只是暂时昏厥了过去,心下稍定。於是先扶他躺好,再起身把所有的窗子关了,纱幔也都紮紧,遮了天光,这才回到软榻前细看。
舌苔淡白,手足冰冷,浑身潮汗,全是外感引发肝气郁结的症状,气涌上逆,以致吐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在脉象上还不算细弱,没当真伤了心肺。
萧曼暗叹了声万幸,当下用针刺他合谷、内关等穴,泻了火气,瞧着脉象气息都平稳了,也没敢多耽搁,起身又出了暖阁。
焦芳还等在那里,迎面便问:“陛下如何?”
看着那满眼关切,萧曼也不忍让他太过忧心着急,缓声回道:“刚才已用了针,暂且没什麽大碍了,不过毕竟是七情内伤所致,须得安心静养,不能惊扰,干爹先看顾着,我这便去煎药。”
“幸好有你在。”焦芳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我瞧着,你去吧。”
萧曼点点头,快步先回西首的寝阁取了药,再绕去後面的茶盥间。还没到近处,就听里面传来人声,隐隐像在说着“二祖宗”。
她微觉诧异,不自禁地放轻了步子,悄悄走到门口处,只听里面的人道:“往常七夕前後这两天,二祖宗都没个好脸色,咱们一不留神就得倒大霉,只有老祖宗在旁边才好些。今年可真是奇了,明明才刚出了大案子,人却跟没事儿似的笑着,还赏咱们茶水喝。”
另一人嘁声道:“我说你可真是贱骨头,二祖宗不发火,还有茶水喝就偷着乐吧,难道像去年那样好,一次就赏了二十多人板子?”
原来不是偶然而发,还是个定时定性的毛病。
萧曼暗暗吃惊,想起昨晚他那仿佛要吃人似的眼神,此刻仍心有余悸,可也不禁更加疑惑,当下继续侧耳细听。
先前那内侍嘿笑了两声:“我这不是犯疑麽,你说二祖宗为什麽一到七夕就像变了样呢?”
另一人嗬道:“那谁知道。不过麽,其实也不难猜,这七夕是什麽日子?不说男欢女爱,总也得琢磨着相思寄情的,连天上的牛郎织女都相会了,只有咱们这种人什麽念想都有不得,偏偏二祖宗又是那样出挑的人才,换作是你,心里头能好受麽?”
“哦,你说二祖宗他……”
“心里清楚就好,别瞎琢磨了,话在这儿便打止,叫人听见,咱俩可就不是一顿板子能了事的了。”
这两人也没敢再多说,很快端着茶水去了。
萧曼早躲进旁边的隔间里,直等到脚步声远远听不到了,才轻手推开门,探出脑袋张望,冷不防背後稚嫩的童音叫道:“秦祯,你偷偷摸摸看什麽呢?”
她惊得肩头一耸,回眼就看庐陵王站在背後不远处,小脸上满是好奇。秦恪牵着他的手,眼眉撩挑,唇角噙着饶有兴味的笑。
第67章 雾里看花
这两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就像好整以暇,窥伺在後的黄雀,而她却成了懵懂无知的螳螂,自以为神不觉鬼不晓,实则愚不可及。
想到方才那副探头探脑的傻样子都被他们瞧在眼里,萧曼不由一阵面红耳热。
庐陵王毕竟只是个孩子,倒还好敷衍,秦恪那里却是无论如何也遮盖不过去,瞧他那似笑非笑,玩味不禁的神色,心里不定在想些什麽呢。
气氛颇有些尴尬。
她掖了掖脸,只得从里面出来,故作无事地走上前拱手:“回世子,督主,奴婢没看什麽,只不过方才茶间里有人在,不太方便现身,稍稍避一避罢了。”
这话明着在回两个人,暗地里只是冲着秦恪而已,也不管他先前瞧见了多少,索性据实作答。
秦恪并没言声,反而是庐陵王蹙眉不解:“干嘛要避,你怕他们?还是身上藏了好东西,快给我瞧瞧。”
孩子心性,想到什麽便是什麽,根本没常理可循。萧曼被旁边那双眼看得浑身不自在,着实不愿让他再这麽缠问下去。
正想着怎麽带过话头,秦恪那边忽然开了口:“臣说秦奉御在这里,果然没错吧。世子爷想找人,这不是找着了麽?”
他既没为难,也没调侃,反而还出言帮忙解围,有些大出意料之外,果然像是心情极好,跟那晚看到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萧曼想起先前两个内侍的言语,尤其是後面那些话,一字一句还清清楚楚地回响在耳边。
且不提行事做派,单以样貌而论,他的确算得上出挑,甚至可以说是自己所见过的人中最出类拔萃的,只不过宫奴的身份,沉戾的脾气实在有些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但即便如此,以他心高气傲的性子,也不该像他们说的生出那样的心思来,更不可能乖张得一到七夕便性情大变。
想到这里,耳根不禁又开始发烫,莫名其妙的有些心虚,垂着眼没敢多看他脸色。
就听庐陵王哼声道:“还说呢,光这一次算什麽,之前你说陪我玩儿,却总不见人,昨晚说在楼上能瞧见你,我等了一晚上也没看见人影子,你快说,昨晚去哪了?”
这孩子高兴时,一阵风似的过耳就忘,想“记仇”的时候却像烙在脑袋里,总也抹不去。
秦恪脸上并没有不耐,仍旧细声慢语:“这事儿确实该向世子爷告个罪,臣昨儿晚上忽然又有别的差事,没一会儿就出去了,所以世子爷才没瞧见。”
“那你干嘛不再回来找我?”庐陵王噘着小嘴,还是不依不饶。
“原本是想回来的。”秦恪望着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但想着时辰晚了,世子爷怕也要歇了,便没敢打扰。再者,臣也有点小私念。”
略顿了下,故作神秘地一眨眼:“昨儿正好是臣的生辰,想回来自个儿吃碗面,消停消停……”
他似乎没停下来,还在说什麽,萧曼却半句也没听进去了。
昨晚是他的生辰?
这话可比之前任何事都叫人莫名惊愕。
若真是如此的话,无论如何总该高高兴兴的才是,怎麽可能像说的那样,每年到这时都会心性大变?
昨晚那副骇人的脸色,她是见识过的,显然之前那两个内侍并没有信口开河。
莫非是他随意瞎编麽?
总觉也不像,尤其是在一个孩子面前,想蒙混过去,怎麽解说都成,全没必要拿这等事来当借口。
萧曼心头一片混沌,分不清这话是诚是谎,就像他这人一样真伪难辨,虚实莫测,所有的一切都像笼藏在飘渺云雾之中。
“秦奉御……秦奉御?”秦恪的叫声蓦然拔高。
她打了个颤,这才回过神来,懵然看过去。
“想什麽呢,这麽七迷八昏的?”他眼中微露不悦,唇角依旧残着笑。
萧曼像被他窥透了心思,赶忙扯谎道:“督主误会了,我是在想陛下的脉象病情,好斟酌着用药,督主可有吩咐麽?”
他眉梢微扬了一下,望着她游移不定的眼神略作打量,却也没出言拆穿,转向庐陵王,面上盈起和煦的笑:“世子爷听到了麽,秦奉御要给陛下备药,不知到几时,世子爷当真要瞧麽?”
庐陵王闻言,当即皱起眉来连连摇头:“煎药又热又没意思,我才不看呢,早知道就不来了,秦恪,还是你陪我玩吧。”
“成,臣今日倒是得闲,世子爷想去哪儿?”
他兴致勃勃地满口答应,仿佛真与这孩子无比投缘,自己也乐在其中,让人难以想见他便是那个杀伐果决,人人忌惮的东厂提督。
庐陵王拍手欢叫,满眼都是喜色,拉住他道:“之前皇爷爷准我回宫看母妃,你现在就送我过去,好不好?”
“那有什麽不成?臣晚些也得回司礼监一趟,正好赶个顺路,咱们这就走。”
“太好了,太好了,你抱我。”
秦恪一笑,没答话,真就把他抱了起来,转身就朝通廊的另一边走,还是庐陵王冲萧曼挥着小手:“秦祯,我明儿一早就回来,可记得帮我做糕啊。”
一路出了殿门,秦恪既没让预备抬舆,也没叫人随着,就这麽抱着庐陵王径往外走。
沿着朱红色的高墙转过几条巷子,一直往东,中途也没歇手,走了许久才望见那处精伟壮阔的宫苑——那里便是历代储君所居之处。
他仍是那副和淡的神气,眸中的光却已沉了下来,盯着檐脊上的黄瓦琉璃,再也没有半点游闪。不急不缓地走到那里,连过了三道门,便望见歇山檐下写着“慈庆宫”三个字的青金牌匾。
这时早有内侍进去通禀了,他抱着庐陵王一路畅通无阻,半步也没停,直到後进寝殿的院门前才把人放下来。
“这里臣便进不得了,世子爷只能自己进去。”
庐陵王有些不乐意:“为什麽不行,皇爷爷那里不也见你进进出出的麽?”
秦恪随口安慰了几句,便却步向後退,但没转身,才退了两步,里面便有宫人快步出来叫住:“太子妃殿下请秦公公留步,有事相谈。”
第68章 流水落花
讥哂的冷色在他眸中闪过,像不出所料,又像正中下怀,只一瞬便踪迹不见,脸上仍是和淡的笑。
“我就说麽,母妃最好了,一定会让你进的。”
庐陵王方才还在失望,这时又回嗔作喜,也不等那宫人引路,急吼吼地拉着他就走。
秦恪反手牵住他,穿过中廊,拾级进殿。
甫一入内,扑面仍是那股脂香气,芬芳中带着孤寂的薄凉,仿佛早已沁进雕梁楹柱间,连四下里蒸氲的熏香味都盖不住,反而更有种欲盖弥彰之感。
他觉得这味儿有点冲人,似有若无地纠了下眉头,撒开手,朝坐在对面紫檀罗汉床上的人行礼:“臣秦恪,拜见太子妃殿下。”
“厂臣一路辛苦,不必多礼。”
对面的人应得四平八稳,揽着已扑在怀中叫“母妃”的庐陵王,双臂紧了紧,垂眼慈然望着那张小脸:“乖,房里给你预备了最爱吃的果子,快去吧,母妃说完这几句话就来陪你。”
庐陵王点头“嗯”了一声,溜溜地从她身上滑下来,走出几步,又回头朝秦恪做了个鬼脸:“你回头见了我再走,我留些果子给你,还有秦祯的,可别一声不响地又不见人了。”
到底娘亲便是与众不同,又是在自家院里,人也比平日乖巧。
秦恪含笑应了声“遵命”,却没叫他瞧见眼底的那丝凝色,目送那幼小的身影欢蹦着离去,撩开珠帘,穿过雕花落地罩走进里间。
“你们也都出去吧。”
太子妃又吩咐了一声,等左右侍立的宫人也都退下去,从外面掩了殿门,便冲近处比了比手:“厂臣不必拘礼,尽管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