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慌不忙,答得从容不迫。
秦恪凛眸点头,捋了捋袖子,双手扶在桌沿上嗬笑:“好,这话回得利索,还真叫人挑不出错来,只恐怕心里在说是本督故意难为你吧?”
“奴婢从未这麽想过。”
萧曼紧跟着回了一句,话刚出口便觉言不由衷,可又不全是在扯谎敷衍,更像是心念暗生,有感而发。在水盆里涤清了布,拧了几把,铺展开来继续伏在地上擦拭。
“不论是谁,但凡心事不顺时,大多都会发脾气,只要宣泄出来,过一会儿也就好了,这是自然理气之道,倘若明明动了怒气,却强行压抑,故作平和,久而久之只会肝火郁结,反倒伤身得厉害,陛下的病多半就是这般缘故。”
秦恪闻言微怔,原以为她又要变着花样答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没想到说的却是这个,虽然其中不见得有几分是真心宽慰的话,听起来却也算顺意。
他稍瞥过眼去,看着那跪伏在地上忙碌的人,侧影纤柔,不卑不亢,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颊边浅淡的红盈起几分动人的颜色……
瞧着瞧着,他眉眼渐舒,心头也不那麽郁结难消了,嗬笑了一下,转回眼去,端起那杯茶来喝。
萧曼原也想不出别的话来,不知道回得合不合宜,心下也在忐忑,听他半晌没说话,不再故意为难了,不由暗吁了口气。
擦净了地,出去倒了水,转回来朝桌上看了一眼,便走过去在砚台里重新加水研墨。
秦恪瞧在眼里,眉间微蹙了下,却也没去管她,一边在那里悠闲地品着茶,一边斜觑着那只白莲般的纤手在砚池中绕动。
片刻之间,见她磨好了墨,另取了一支稍细的笔蘸饱,却没递过来,反而把那本册子摊开在面前,接着自己方才中断的地方继续写道“随所遇而安之”。
没曾想,那小楷竟也是工整娟秀,虽然谈不上与他的字迹相似入骨,却也仿得有些精髓模样,乍看之下还真没多大笔迹上的出入。
这下倒是有些大出意料之外,他落定目光,看她一笔一道用心拿捏着分寸的样子,嘁声笑道:“成啊,这临人笔迹的本事还见些功力,本督先前倒没瞧出来呢。”
萧曼听他这话倒像是由衷而发,不是要在揶揄人,手上没停,垂着眼应道:“督主过奖了,奴婢其实不会学人写字,只不过从前家教严些,粗浅临过几张碑帖而已。”
秦恪“嗯”声点点头:“本督这倒忘了,萧大人满腹经纶,家学必然严谨,好便是好,你也不用太谦。”
听他蓦然提起父亲,萧曼心里一痛,但想想倒是自己先起的头,也怪不得人家接话,索性不答,把心思全用在笔头上。
秦恪从她眼神中细微的变化便瞧出端倪来,暗挑了下眉,续道:“也好,书交给你来抄,心里有个数,回头教世子爷诵读时也顺当些,本督就不操这份心了。”
他搁下茶盏,站起身来:“怪累的,别这麽委屈了,坐在这里写。”
言罢,便自顾自地转身走到另一边,抬手推开直棂窗。
雨势缠绵不消,被风卷携着洒进廊内,有些朦朦如雾的水汽扑在脸上,留下一片淡薄的濡湿。
抬起头来看,月还未尽,依旧看得分明,这雨倒像是为了洗净蒙尘,涤清眼界。
如此还不够麽?
他舒眉勾起那抹淡笑,索性就这麽站着,直到东方泛起浅浅的白。
雨终於停了,天色澄廓一新,日头再次跃上宫墙,看来又是个明朗的晴天。
秦恪迤迤地转回身,就看萧曼正伏在那本册页上沉睡未醒。
他只看了两眼,纵身跃出窗外,顺手掩上,沿着宫墙绕了半圈,仍从正门进殿。门口两个当值的内侍见他来得这麽早,都有些诧异,赶忙躬身相迎。
秦恪没叫跟着,自顾自地往里走,刚进通廊不久,就看焦芳从不远处的隔间出来,当即快步走了过去。
焦芳也已瞧见了,眼中却没有丝毫异样,等他走近,便慈着眼眉笑问:“怎麽这麽早起来?”
“干爹,儿子昨夜没走,陛下暗中召见,没叫跟您老说。”秦恪半点也不隐瞒。
“不必说了,我猜得到,其实你也不用特意来告诉我,陛下怎麽说,你只管照做就是了。”焦芳淡然摇了摇头,像是丝毫不以为意。
秦恪狭了狭眼,刚要说话,就看一名内侍急急地走过来报道:“禀老祖宗,二祖宗,太子殿下和世子爷到了。”
第74章 东风不竞
本来就说麽,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坤宁宫那边却先着急忙慌的,要紧的这头反倒“沉得住气”,迟搁了一天,才自己掂量出轻重来。
秦恪肚里暗笑,面上不动声色,眼含探询地转望过去。
焦芳枯着眉,负手略一沉吟,轻轻摇头:“陛下这会儿还没起来,也不准想不想见人,我进去瞧瞧,你先支应着。”
“儿子明白。”
秦恪微倾着身子,目送他走进暖阁,便倏地转身,大步走向殿门。
太子澜建璋也带着庐陵王下了轿,他在门口略停了下,俯见两人缓步上阶,这才迎出去,躬身行礼。
“秦恪!”庐陵王一见他便满面喜色,但因着父亲在场,没敢像平时那样上来就要牵要抱,仍然拉着父亲的手。
澜建璋皱眉轻叱:“怎麽又没规没矩的,你几时见父王这般叫过?要称秦厂臣,记住了没有?”
话说得真好听,平日里可没见这麽讲规矩过。
秦恪暗嗬了一声,眼见庐陵王偏着小嘴望过来,便作势躬身淡笑:“不碍着,臣虽然身在东厂,但还是天家奴婢,世子爷爱怎麽叫,都是臣的福分。”
当下一比手,引着两人进殿。
澜建璋轻撩着袍摆迈过门槛:“父皇回宫这两日身子如何?”
这话貌似是身为子臣最平常不过的关心,现下问出来却显然是借故探询,话里有话。
秦恪倒是正中下怀,做样挥挥手,叫旁边随着的内侍都退开,这才挨近低声道:“回太子殿下,陛下昨儿个听了回奏之後,龙颜大怒,当时就吐了血,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本来依着圣意是不许外传的,但奴婢想着这事儿可大可小,还是不能瞒太子殿下您。”
“父皇大怒?”澜建璋一惊,面色登时有些不自然起来。
他似是没听到吐血这回事,开口只关注发怒,一大早的过来请安问视,没几句话就连样子也装不下去了。
秦恪没立时答话,先俯身对庐陵王和言道:“秦祯那里应该备了糕点,世子爷先去歇脚吃几块,回头臣再引世子爷去面圣。”
庐陵王自然不知道这是为了说话避嫌,眨着圆活的眼睛连连点头:“好,那我先去找她,你可快些来啊。”
说完,又似模似样地朝自己父王行礼告退,就由秦恪招来的内侍伴着去了。
见儿子走了,澜建璋面上虽然若无其事,眼中的急切又深了几分。
秦恪仍然不慌不忙,比手引着他走进不远处的小厅,又亲自伺候茶水。
“秦厂臣,宫里不都传谕说那两件案子是‘神明降示,罪者天罚’麽?父皇怎麽大怒还吐了血?”澜建璋偏头望着他问,“莫非还生了什麽事出来?”
秦恪把沏好的茶水端上来,恭恭敬敬地递到面前,等他接了,才撇唇道:“太子殿下是明眼人,一猜就中,这两件案子还真有些内情。”
他嘴上应着,话却留着一半,不上不下地吊着人。
澜建璋蹙起眉,眼中微露不耐,干捧着那盏茶不沾唇:“究竟是什麽内情?”
秦恪假意朝门口张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这两件案子是臣办的,没有旁人经手,殿下须得先应着臣,心里有个底数便好,回头权当什麽也没听见过。”
“那是当然,本王自然不会让秦厂臣一边尽着心一边还担着干系。”澜建璋嘴上客套着,挑颌催他快说。
秦恪不着形迹地微狭了下眼,将声音又压低了两分:“那好,臣便给殿下透个内情。说起这两件案子,先头那宫人倒还没什麽特异之处,怪事只落在丽嫔娘娘身上。”
话音未落,就看澜建璋额角突跳了一下,面色微变。
他只作不见,继续道:“殿下也知道,前夜七夕大宴上也不知是什麽因由,只有丽嫔娘娘的河灯出了岔子,还是皇後娘娘解的围,结果转天人就没了。臣亲眼见了屍首,伤就在肋下,跟那盏破灯一模一样,还被割得稀烂,显然不是什麽天谴,而是有人存心下的毒手。”
澜建璋脸上抽搐了两下,拧眉问:“有这样的事?怎麽会有人竟敢对父皇的宫眷下手?”
大言不惭地装模作样,还真像那麽回事,大约还真以为别让都蒙在鼓里。
“臣也是这麽想。”秦恪暗地里冷哼,面上却随着他肃然起来,“按说谁也没有胆子做下这等事,可若真是牵扯得深了,也保不得万一。其实这倒不是最要紧的,臣带人验屍的时候还瞧出件大事来,没敢瞒着,陛下大半也是因着这个才怒火攻心吐了血。”
他微垂着眼,迎上澜建璋惊疑不定的目光,沉声顿重:“丽嫔娘娘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身孕,这下人没了,孩子也没了。”
澜建璋听到这里已面色大变,双眸不由自主地透出散乱,喃声道:“身孕……孩子……这怎麽会……”
秦恪唇角泛起浅淡的笑,唉声叹道:“谁说不是呢?陛下八年虔心修道,不幸後宫,这里头的曲折便说不得了,但暗着还是要彻查的,後来陛下传了口谕,臣才奉旨把事儿按下了。”
澜建璋神色稍定,抿了抿唇颔首道:“到底是关乎君父圣德的事儿,父皇这麽决断也是正理,倒是秦厂臣这边担待得多,着实辛苦了。”
话说得漂亮,里头的意思却不言自明。
秦恪当即深悉其心地一躬身,拱手道:“殿下谬赞,臣兼着东厂的差事,时时刻刻想的都是替陛下分忧,将来也是替太子爷分忧,不敢有半点懈怠。”
“好,秦厂臣果然是公忠体国,深明大义。”澜建璋称意地望他点点头,揭开茶盖拂了拂,凑在唇边轻呷,“父皇还说了什麽没有?”
秦恪掩着眸色,稍稍凑近:“有些话,臣不敢妄言,但据东厂探报说,有信儿送去建兴那边了。”
澜建璋手中的茶盏“喀”的一响,才亮起来的目光重又变得沉晦不明。
刚一抬头,外面便有内侍报道:“禀太子殿下,陛下说身子不适,这会儿不便召见,让太子殿下先回去。”
第75章 一帘幽梦
风声,乐声,人声混杂在耳边。
脚下明明是实的,却显得虚浮轻颤,左右摇晃,仿佛无休无止。
眼前却是一片混沌的黑。
萧曼终於忍不住撩开那片遮挡,耀目的光斜刺里洒下来,晕晕的又是一昏。
好半晌她才看清周遭彩绸锦缎的轿衣,身上却是凤冠霞帔,云襴大袍,入目全是鲜艳荣贵的红。
她莫名惊诧,掀起丝帘,外面是漫山遍野赤焰般的黄栌。
沿途绯叶满路,仿佛天地铺就的红毯。
她惧意渐去,欣悦暗生,嗅着那清新的芬芳,不由更有些痴。
寒光促然掠过,一股温热从窗口飞窜进来,一半洒在脸颊,一半溅上轿衣,重叠渗落的红不再喜气怡人,反而触目惊心起来。
惨呼哀嚎不绝於耳,锦幔浸染淋漓,早已辨不清是绸色还是血色。
伴着最後那道锵声,花桥轰然炸开,四分五裂。
她身下一空,跌坐在地上,尖砺的碎石刺入手心嫩柔的肌肤,痛入骨髓。
四下里屍横遍野,鼻间充斥着腥腻的死气。
蓦然望去,前方远处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日光灼眼,看不清面目。
她有一刹的怔愣,不知是该起身逃命,还是该张口呼救。
再回过神时,那人已踏着染遍鲜血的枫叶大步走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日头终於被那身影挡在了背後。
她看到他身上同样是令人心悸的红,上面还有锦绣的膝襴,狰狞的蟒首……
萧曼浑身打了个颤,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仍坐在桌边,笔墨书册还像昨晚那般散放着,窗外却已是天光大亮。
“秦祯,秦祯!”
稚嫩的童音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庐陵王蹦蹦跳跳地从屏风後绕了出来,迎面看见她,脚下一顿,诧声问:“咦,你怎麽在这里坐着?”
萧曼兀自有些恍惚,脑中懵懵的,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站起身来干笑了下:“世子恕罪,奴婢抄了大半晚的书,没留神睡到这时才醒来。”
言罢,便开始收拾笔墨。
“你抄的什麽书?我瞧瞧。”
庐陵王丝毫不觉她失仪,反而兴致勃勃,跑到桌前拿起那两本旧册子端详,却又皱起眉来,随手丢下:“我还当是什麽好玩的呢,又是这书,母妃教过的,我都快能背下来了。”
萧曼心说昨晚费这麽大力气,不过就是为了宽解秦恪而已,自己对这类书也是兴趣寡淡,当下便都收起来,冲他眨眼道:“世子读过,那便最好了,咱们暂且放着不去管它。”
庐陵王也回眨了两下,连连点头,目光忽然对着她左右打量,奇道:“秦祯,你脸怎的这麽红?”
萧曼手上一顿,抚着面颊,这才醒觉烫手得厉害,不禁想起刚才那个梦。
明明起初那麽美,後来却又血淋淋的,她不知为什麽会做这种出嫁遇袭的梦,更不知道为什麽会梦见他。
或许与自己的遭际相似,又或者是被他为难得太多,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但回想起来,最後瞧见那身绯红蟒袍时,她似乎没有怕,心里反而还沉定下来了,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没什麽,睡得热了,发了面火而已。”
萧曼随口遮掩着,把桌上拾掇干净,先端了些糕饼给庐陵王吃,自己去外间匆匆洗漱了,便转回来给他把脉,只觉稳平中和,没什麽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秦祯,你有治伤的药膏麽,给我些好不好?”庐陵王忽然问。
萧曼正给他调花蜜水,闻言回过头:“世子问这个做什麽,哪里伤着了麽?”
“不是我,是母妃。昨天回去,我瞧见母妃额头上又有伤,肯定还是被父王打的。”庐陵王说到这里,脸色早已黯淡了下来,捏着糕饼的手一垂,红着眼眶流起了泪。
孩子哭本就叫人心疼,加上还这般有孝心,便更加难得。
萧曼不想去管那些宫里的是非,只觉这孩子甚是可怜,叹了一声,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拭泪,柔声安慰了几句,才低声提醒:“这事世子千万不要对外说起,尤其是陛下那里,更是半点也不能提,记住了麽?”
“我知道,母妃也是这麽说的。”庐陵王乖巧地点点头,又求恳地望着她,“你就给我些药,好不好?”
若是搁在以前,萧曼这时定然会满口答应下来,可眼下是在宫里,万事都须小心在意,没几件事是能轻易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