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为难,想了想才道:“殿下恕罪,宫里请脉用药都有规矩,奴婢不敢随便应承。不过,要是秦厂督允准的话,奴婢倒是可以写张方子给太子妃殿下调理。”
她以为这样折中的办法能哄得他开心,谁知这孩子脸上并无喜色,反而撅起了小嘴:“哼,我不想让秦恪再跟我回去了。”
“怎麽了?”萧曼听他话里有异,不由奇怪,这孩子昨日还对秦恪粘得厉害,怎转天就全变了。
“昨天也不知道他说了什麽,母妃发了好大的脾气,等他走了还哭了好一会儿呢。”庐陵王脸上忿忿的,“我早上是一时忘了,就不该理他来着。”
他像是突然记起来,一时随口倾诉,萧曼却听得暗暗心惊。
童言无忌,若不是亲见绝不会信口开河,这事儿十之八九是真的。
一个是储君正妃,一个是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太监,这两人私下里说话本就有些不合体统,而且太子妃不仅发了脾气,过後还哭了,这两人究竟说了什麽?
她隐觉这事牵连巨大,原不应是自己该知道的,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低声问:“这事儿你父王知道麽?”
庐陵王的小脑袋大摇了几下:“父王根本不理母妃,我才不告诉他呢。”
萧曼连吁了两口气,稍稍放心下来,正色道:“世子听奴婢说,秦厂督不是有心要气你母妃,可能有事办得不妥,太子妃殿下才会生气,过後便好了。但这件事对你母妃十分要紧,不管是谁,都不要再提了,可千万记得啊。”
这边话音未落,就听屏风後那冷沉的声音哂笑道:“本督什麽时候办事不妥了?”
第76章 一面虚词
萧曼被这一句突然而至的话惊得有些措手不及,赶忙放下庐陵王站起身来。
心里不禁暗诽,自来君子不窥人之私,他却像专好这种暗觑偷听的事,还每每都赶在最要紧的时候,叫人猝不及防。
不过倒也难怪,东厂衙门做的本就是稽查秘探的勾当,首脑提督若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那才真是出了奇呢。
庐陵王却是全无所感的样子,一听到秦恪的声音,目光立时就亮了起来,可似乎又想起方才话里还在着恼,见他从屏後绕过来,赶紧又噘嘴别过小脸,故意做出怨愤难消的样儿。
萧曼躬身叫了声“督主”,低眼偷瞄,瞧见他眸中那抹玩味的神色,头不自禁地又垂了几分,就看他缓着步子踱到近处停下,朝庐陵王行了一礼,便单膝跪蹲下来。
“世子爷恕罪,臣是照吩咐刚好过来,方才那话不巧听见了,世子爷切莫生气,其中原委容臣解说好麽?”
这种事悄着按下都唯恐不及,居然还郑重其事地开口重提。
萧曼不知他存的什麽用意,更不知这事儿究竟要怎麽跟孩子解说,只暗暗替他起臊,望着那绯袍上的蟒纹膝襴,不自禁地又想起之前的梦,那鲜丽的红色仿佛要直撞进眼里,不由自主地朝後退开半步,脸已经热了起来。
庐陵王显然不是真的着恼,这时便转过头来,带着些好奇正色看着他:“那你快说吧,母妃她为什麽会生气,後来还哭了那麽久?”
“这事儿说起来,臣到现下也犯着疑呢。”
秦恪微撇了下唇,脸上的踌躇不解叫人恍然难辨:“世子爷当时就在场,八成也看见地上那只盒子了吧?太子妃殿下当时拿着叫臣品评胭脂的好坏,臣本是不懂的,心里没个数,一下子不好回话,就说还是请太子殿下来定的好,谁知太子妃殿下一听便动了怒,臣也闹了个战战兢兢,不知哪儿出了错,到这会子还惶恐不安呢。”
大白天就睁着眼说瞎话,真瞧不出哪里战战兢兢来,更别说什麽惶恐不安了。
萧曼不是庐陵王这般年纪的无知孩童,自然明白“品评胭脂”背後的深意,忍不住暗地里嗤之以鼻。
她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却也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浮想当时的情景,心里说不上是鄙夷还是厌恶,反倒像什麽东西哽在喉咙里,有些不畅快的感觉。
庐陵王微张着小嘴,听他说完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你可真是傻,母妃这两日正不舒坦呢,你还开口提父王,不是更叫她伤心麽?”
秦恪凛着眸光一颔首,脸上真就是一副悔态:“臣若是先知道了,自然不会那麽回话。唉……千错万错,总是臣言语失状,世子爷便宽恩大量,姑且容臣这一回,只等下次去慈庆宫时,臣再当面向太子妃殿下请罪。”
“嗯,嗯。”庐陵王连连点头,盈起笑抬着小手在他肩头轻拍,“你不知道,当然不能怪你咯。放心吧,这事儿我谁也不告诉,你下次记得好好回话,母妃她人最好了,不会怪你的。”
“臣遵命,时候不早了,陛下那里还等着呢,世子爷请随臣来吧。”秦恪说着便站起身,牵着他向外走。
萧曼看着那一大一小重又携手言欢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味儿。
在孩子面前做戏扯谎也就罢了,末了还故意引着他替自己遮掩,真难为他怎麽使得出这样的心思来。
她正想等两人走了再去忙自己的事,却见秦恪回过头来暗使眼色,知道他的意思,暗叹了口气,只好赶着脚踪跟了过去。
出了寝阁,绕过转角处,刚到通廊内,远远就望见曹成福抱着拂尘站在殿门处,面上微露急色。
秦恪眉间轻蹙了下,仍旧不紧不慢地牵着庐陵王向前走。
曹成福瞧见他出来,脸色这才稍缓了些,碍着养心殿的规矩,没敢迎上去,只等他到近处,才凑过去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还真是阴魂不散,又找上门来了。”秦恪“啧”声蹙起眉,面上陡然罩起一层沉峻的寒色。
曹成福也随声嘬着牙:“谁说不是呢,要说那头可也够蠢的,督主都已明话提点过了,居然连个人都看不住,还是出了岔子。”
萧曼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闹,却听不出半点端倪来,加之两人都面色不善,定然是出了十分棘手的事,心下也不禁好奇。
“秦恪,出了什麽事?”庐陵王这时也仰起头问。
秦恪俯着他,换了副和顺的笑脸:“没什麽,臣手头的差事出了些变故而已,跟世子爷不碍着。”
庐陵王立时不悦起来:“怎麽不碍着,一有事你就要走,不陪我玩了。”
“世子爷别急,这事儿臣便是想去办也办不了,须得交给秦祯才行。”
他这口风忽转,萧曼当即便是一怔。他这没来由的突然提起自己,还说只有她才能办,所指的会是什麽事?
略略一想,便猜到了几分,抬眼迎上他的目光。
“紧晚不如紧早,你这便去一趟,有事听曹少监安排,干爹那儿我去知会,回头再跟陛下回话。”
秦恪也没多言,丢下这句话,就牵着庐陵王的手径朝通廊对面的暖阁走去。
那孩子还有些不舍,回过头来眨巴着眼睛道:“秦祯,你可快些回来,我还有好多话跟你说呢。”
萧曼应了一声,直起身来就看曹成福斜望着自己,眼含羡妒,却也没提别的话,打了个手势道:“行了,事儿出得急,督主方才也都交代下了,咱们别耽搁,这便走吧。”
“曹少监稍候,等我去准备一下。”
萧曼拱了下手,正想着不知是什麽人病了,又该带多少药具,曹成福也随声点了下头:“这倒是,你去吧,这里头的道道咱家不懂,可还得提个醒儿,上次去青阳带的那些东西千万别少了,这回八成还用得上,其余的你就自个儿瞧着办吧。”
第77章 阁中黛梅
萧曼到西安门时,日头已经爬得老高了,骄阳炽烈,几乎和上次来时一样晒人,昨夜那场雨倒像是白下了。
穿过幽深的门洞,刚到外头就见一辆老蓝布罩衣的马车停在那里,旁边还立着一个青衣长随,身形高大精壮,光瞧神情便不是去了势的奴婢,模样竟还有几分眼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
那长随见了她,赶忙躬身相迎,抱拳道:“小的见过秦奉御。”
萧曼又打量了两眼,猛然省起他似乎是东厂的人,微诧地问:“你好像是……”
“秦奉御好记心,小的张怀,在东厂当差,那日随曹少监去水月坊,小的有幸见过秦奉御一面。”那长随应声解说,还自报了姓名。
萧曼这才恍然,当日在水月坊时,自己写了张方子抓药,曹成福却转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依稀似乎就是他。只不过当时没怎麽留心,现下才堪堪想起来。
既然是隐秘的事,交给东厂来办也是理所当然。
她也没如何在意,点头随口说了句:“那便有劳了。”
张怀却又是一躬身:“秦奉御这麽说,当真折煞小的了。曹少监已叫人传了话,让小的用心护持着,一路上都听秦奉御的吩咐。”
言罢,就揭了帘子,搭手扶她上车,自己坐在梆盘上,扬鞭催马便行。沿宫墙转过这条街,径直向北,没多久便转进一条巷子。
这里比不得正街,地面都是卵石铺就的“鱼鳞”道,车軲辘从上面碾过,便止不住地左右摇晃颠簸。
萧曼在车里坐不稳当,只能扶着圈框勉强撑着身子,加之车内闷气得厉害,没多久身上便汗湿了。
好容易捱过那段路,她松口气,撩开帘子向外看,将将已快到城门了。
平远侯的府邸应该就在城内才对,这时候出城去做什麽?难不成是自己猜错了,压根儿便不是淳安县君出了状况?
她心中狐疑,略想了想,抬手在乌木框上轻敲了两下,冲前面问:“还有多少路?”
张怀在外头应道:“回秦奉御,没多远,就是城北的弘业寺,咱们走近路,半个时辰内准到。”
城北的弘业寺?淳安县君竟在那里麽?
萧曼听得不由更是惊讶,但想想反正不过就是一会儿的工夫,等到地方见了人便都一清二楚了。
当下索性便靠在後面闭目养神,心中暗自推想着驱蛊的方法,耳畔渐渐没了喧闹声,周遭变得寂静下来,只能听到车辙碾动的扭响。
一路向北,离城渐远,眼前已尽是山高林密之处,遥遥就能看到峰顶上有处黄墙灰瓦的宏大院落,楼阁森森,香烟萦绕,果然是寺院的模样。
车子没从正处走,反而转绕向後,停在半山处。
下了车,张怀引她沿偏僻捷径上去,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山顶,迎面只见高大的黄墙左右环抱,正是寺庙的後院。不远处有一道斑驳破旧的小门,显然是不常开启的。
张怀走到近处撮唇呼哨,三长一短,连着几次,那门内便传出铁链窸窣的响动,随即应声而开。一名汉子探出头来看了看,便躬身让在一旁。
萧曼走进去,见这里面是座四面合围的院落,不算宽大,靠南墙是幢二层小楼,瞧着已不知有多少年头了。
楼前还立着两棵大桃树,明明该是枝繁叶茂的季节,上面却是光秃秃的,莫名显得有些怪异。
张怀过去推开门,仍旧恭敬的先让她入内,随後跟进去,对迎上来的人一拱手:“侯爷久候了,这位便是宫里的秦奉御,奉旨特地来为淳安县君诊脉。”
原来淳安县君真在这里,佛门清净之地,人藏在此处,还真的猜想不到。
萧曼心说这定然又是秦恪的安排,也不觉如何意外。
平远侯满面急色,像没发觉张怀方才见礼时的倨傲,上前拱手勉强笑了笑:“原来是秦公公,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这个……小女现下就在楼上,我这便引公公去看。”
倘若真是蛊虫作祟,多一个人在旁边便多一分危险。
萧曼当即劝止,叫他和张怀都退到外面,自己又把预备的药具查看了一遍,这拾级上楼。
才刚走到半截,就闻到一股陈腐的木气混杂着馨香的味道,并没有上次那种冲人的腐臭。
她觉出有异,却也不敢完全肯定,继续向上走,堪堪还有几级台阶时,就望见淳安县君坐在窗口的书案旁,薄纱覆面,大半张脸都遮住了,正埋头不知在写什麽。
“我说了,谁也不见,你们也不要来,免得染上丢了性命。”
淳安县君像是太过专注,这时才听到脚步声,冷冷地丢过一句话,又听对方不应,眉间蹙起,等抬头看见来人,当即讶然失色,慌忙藏了手上的纸笺,起身行礼道:“见过秦公公。”
萧曼走近几步,一边打量她气色,一边回礼:“咱家是奉旨来的,听闻县君贵体不适,现下瞧着像也不至说得那般严重。”
淳安县君又是一怔,像被瞧破了隐秘似的,隔着面纱也能看出脸上的局促。
“秦公公这话何意?”
明明自己心里清楚,还在这里明知故问。
萧曼也起了好奇之心,不知她究竟为什麽要存心假装,索性也不答这话,缓步走到书案旁:“县君且请安坐,待我把一把脉。”
淳安县君回望着她,只觉那双眼盈着微笑,澄澈无澜,没有冷意,也没有丝毫的伪善,与那些寻常的内侍全然不同。
她眸光也沉定下来,冲她微微颔首,退身坐回椅中,稍稍撩起袖子,露出皓玉般的手腕伸到她面前。
这下倒是萧曼微觉诧异了,有些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坦然不惧,眼中连一点迟疑和顾忌都没有。
她一时猜不透她的用意,索性便着实探一探,也不取什麽掌套,空着手将食指和中指搭在她腕上,很快就觉出她关脉洪盛,尺脉却微显滞涩,寸脉更有些细颤之感。
这麽粗粗一探,情况便已大致了然了。
萧曼正想让她再换右手瞧瞧,就听淳安县君在对面淡声道:“医者父母心,秦公公可愿救我一命麽?”
第78章 心有千结
这话模棱两可,像在试探,又似乎带着些直敞胸襟的味道。
萧曼瞧出她眼中的期许,也听得出那个“救”字的深意,但这事毕竟关乎国体朝仪,内中还不知有多少明争暗斗,只能听凭吩咐行事,哪里轮得到她来自做主张?
但转念想想,又觉这淳安县君必然是藏着什麽难以明言的心事,总要问个清楚了,过後才好回话。
略一思忖,便收了手,回望她道:“县君过虑了,从脉象上看不过是月信失调,加之心经伏热,七情气结,上郁於肌肤,生了暗疮而已,其间多半又吃了辛辣甜腻的东西,所以便更见重了些。我写张方子,县君每日服用,只须饮食清淡,等过了这几天,去了热毒,自然就好了,哪里就说到救命不救命的?”
淳安县君面色一滞,目光微垂,低声轻喃似的应着:“是麽,原来是这样……”
萧曼瞧出她眼中的失落,故意又道:“既然不是恶疾,便误不了大婚的吉期,县君也不必心烦……莫非县君还有哪里不适?”
“没有,是我自己弄错了,却劳烦秦公公专程赶来相探,实在惭愧得紧。”淳安县君歉然笑了笑,脸上只剩淡淡的沉郁,没有再看她,“现下既是已经知道了,便请如实回复厂督大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