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声中有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却决绝地下了逐客令。
萧曼望着这个身不由己的姑娘,忽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并没有起身,也轻叹了一声:“体火易祛,心火难消,县君若还是像之前那样存心与自己为难,只怕便真要伤了身子了。”
淳安县君闻言又是一笑:“秦公公既然不愿相帮,还说这些做什麽?”
“我这正是此意,县君出身显贵,又是知书识礼的人,自然知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道理,难道以为只有曲意顺随才叫出手相帮麽?”
这话说得推心置腹,没什麽虚辞。
淳安县君闻言果然身子一颤,重又抬起头来审视她。
萧曼目光毫不游移,身子稍稍前倾,压低声音道:“这世上除了名节外,女人最重的便是脸面。县君这麽做不光於事无补,还伤了身子,时间长了,只怕容貌便真的毁了。”
淳安县君眼中露出惊色,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上面颊:“那……秦公公怎麽说?”
见她语声和缓下来,萧曼也不再吓唬她,宽慰道:“现下还不至如此,只要县君依着方子调理,很快便能复原。可说到心结上,药石便无能为力了,还需县君自解才行。”
她想了想,索性把话挑得再直白些,於是续道:“斗胆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吧,女子前半生在家随着父母,後半生便要交托在夫君身上,天家百姓都是一个道理。一旦所托非人,那便终生遗恨。县君如今即将大婚,心中忐忑也是人之常情,若是信得过的话,县君尽可以直言,就算将这气闷排遣出来也是好的。”
一番肺腑之言堪堪说完,淳安县君却没应声,只是讷然不语,也不知是踌躇,还是觉得难以启齿,过了半晌,忽然幽幽问:“不知秦公公可有兴听琴麽?”
她这一问倒让萧曼微怔了下,但见她眼中又现出期待之色,心头便了然了,当下含笑点头:“县君雅奏,我定当洗耳恭听。”
淳安县君微微颔首,果真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捧了一张琴过来,小心翼翼地打横搁下。
萧曼不通音律,更不懂鉴赏乐器,但见那琴样子古旧,一挨近便闻到一股淡雅的郁香,显然是上等木材所制,不由多看了两眼。
淳安县君盈盈坐好,虚抬着纤指,在琴弦上拨弄了两下,就听铮声幽幽,澄净空灵,虽未成调,却已撩得人魂为之颤。
她默着眼,似是宁心静神,又轻按了几下,便开始悬腕拨弄。
琴声悠然而起,起初像百鸟唱鸣,恬淡清绝,忽而巍峨如山,蓦然高峙,再又洋若江海,流转不息,其间没有丝毫滞涩,令人惊为天籁。
萧曼不自禁地沉浸其中,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双眸轻阖,浑若无我,心中却似波澜汹涌,激荡不止,尽数化在指尖勾挑牵拂出的弦音,倾泻而出……
片刻之间,指落曲终,琴音仿佛依旧缠绵未消,绕梁不绝,如追慕,似柔情,更像是倾诉,洋洋不尽,余恨怅然。
但凡是有心的,纵然不懂音律,此时也听得出她是为情所困,柔肠百结,又无处吐露,所以才心中郁郁。
萧曼出神片刻,抬眼看她兀自怔在那里,红了眼眶,轻啮着唇,目中泫然欲滴。有心相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反复想了想才道:“县君方才那一曲有感而发,当真是闻者动容,其中的原委我不便相询,也不好评说什麽,只想劝一句,县君已蒙圣恩选为晋王正妃,既是一门荣耀,也牵连深广,说什麽做什麽再不是一人得失,凡事还须思虑得周全些才好。”
淳安县君抬袖拭了拭泪,叹声道:“秦公公这话我自然明白,其实也没当真想怎麽着,只不过一时糊涂,有些看不开罢了。”
她说得坦然,眼底却是一片沉寂,仿佛藏蕴着无限的愁苦,语声更沉得叫人发懵。
萧曼思来想去也为难起来,自己本来是奉命“探视”的,没来由的却变成了劝慰,况且这样干巴巴地劝也不是个法儿。
正想着是不是先回去跟秦恪复了命再说,瞥眼间就见淳安县君目光游游地转向一旁的窗口,轻吁了口气,盈盈起身走过去,默然站在窗前凝望。
这本是一副郁郁难遣的样子,可萧曼却不经意间从她眼底那片沉寂中看到了一抹亮色,心中不禁疑惑起来,也起身走到近处。
窗外便是刚才的院子,两棵大桃树矗在眼前,但因为没了叶子,稀疏的枝杈并没遮挡视线,反而一览无余,连对面院墙後的小径也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那转角处忽然绕过一个瘦削的身影,襴衫蔽旧,身上还挎着一只泛黄的大书箱。
第79章 却上心头
貌似失意潦倒,行走间却昂然直视,步履坚实,丝毫不见颓丧。
这不经意的一瞥,让萧曼诧愣不已,只觉这人极是眼熟。默然回思,便记起上次去青阳城,暴雨倾盆中在茶寮所遇的那个书生吴鸿轩。
当日他自说要进京去,没想到人竟在这里,想来定然是囊中羞涩,在京里寻不到合适的下处,所以只能到这郊野寺庙中来栖身寓读。
这样子虽说瞧着心生恻悯,但想起他那时坚持不受秦恪施舍的银票,这份读书人的骨气,着实叫人敬佩。
他这时剃去了颌下蓬乱的胡须,不再是一副落魄邋遢的模样,像猛然年少了许多,眉宇间的义无反顾中还显出几分落落洒脱的俊逸神采来。
想起他与萧家的渊源,萧曼不由喟然暗叹,即便感念他对父亲的情谊,也有好些话想说,但以自己目下的身份,却不能当面言明,只能遥祝他早日登科及第,仕途平顺。
一瞥眼间,就看淳安县君又做咬唇状,眸色痴痴,竟没一丝眨动,目光随着他的脚步渐移渐远,直到侧影变为背影,最後隐没在小径尽头的转角处,还仍旧驻足凝望。
萧曼心下愕然,想起先前她眼中那抹异色,再起身走到这里,怎麽都觉不是偶然撞见,更像是早就知道吴鸿轩会从那条路上走过,所以才刻意专等。
该不会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就是……
萧曼不由更是吃惊,方才听琴时只觉其中如泣如诉,情至缠绵,猜想她的心上人就算不是青梅竹马,也该当认识了许久才对。
这吴鸿轩从西南边地来京城还不足一月,到弘业寺的时候更短,两人绝不可能是日久生情,怎麽就叫这淳安县君如此倾心相许了呢?
萧曼百思不得其解,她不信戏文中书生与官家小姐寺中生情的段子,至於一曲《凤求凰》便能叫人不顾一切,生死以之,就更像是一枕黄粱。
这时淳安县君才回过神来,淡缓地长叹了口气,转头蓦然一惊,似乎才想起她还在旁边,双颊立时蹿红,垂眼掩着目光中的尴尬问:“秦公公可还有什麽提点麽?”
她这副神色便更让先前的猜测确凿无疑。
萧曼不好当面说破,略想了想,然後道:“县君不久便是晋王妃,提点两个字万万不敢当。刚才也说了不少了,原不该再搅扰县君清静,只是有句话还是思量着劝一劝,县君姑且听一听,若是不对,便只当从没说起过好了。”
“秦公公但说不妨。”淳安县君见她说得郑重,也跟着正色起来。
萧曼并没立刻开口,有意无意竟学着秦恪的样子,朝旁边踱了半步,负手靠在窗边,望着吴鸿轩身影隐没的转角处,半晌才缓然道:“世事无常,好些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就算真的得到了,往往也不如原先想的那麽好。”
眸光微偏,转向淳安县君:“县君品貌才德都是上上之选,方才那一手琴技更是世间绝艺,大好年华,其实不必过於执念,更不必为此伤怀,来日方长,怎麽知道就没有更好的际遇?”
淳安县君勉强一笑:“秦公公是豁达的人,我比不得。其实方才抚那一曲不过也就是舒一舒胸怀罢了,哪里敢奢求什麽际遇?”
“这话就差了。”萧曼忽然走近一步,望她道,“县君的际遇是御赐的,求也求不来。不瞒说,晋王殿下我是见过几次的,人品样貌,做奴婢的万万不敢品评,也不提从前立了多少功勳,就说此番推延婚期,前往西北抵御沙戎,这般舍己为国的胸怀便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县君能得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为夫婿,该是平生幸事,若再有他念便叫人想不通了。”
她对澜建瑧的事其实并不甚了了,谈不上什麽崇敬,想起他与秦恪暗中“抢夺”自己的事,更生不出什麽好感来,这些刻意吹捧的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耳热心跳。
若此刻和淳安县君易位相处的话,无论入宫,还是随澜建瑧就藩封地,她都是绝不愿意的,尤其这些日子目睹了宫里的争斗是非後,这念头便更加绝决。
如今不但不劝别人退身提防,反而还费尽心力地怂恿,真不知是帮她还是在害她。
可依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又不能不做这种违心的事。
淳安县君像也没想到她会这麽说,讷讷地听完,唇角微露苦笑:“秦公公说得不错,在别人看来我定是糊涂透顶了,可有些事大家瞧着好,搁在自己身上却未必合适,反而另一些东西,一旦留了意,便像在心里烙了印,生了根似的,想再忘记就难了。”
她一副愁苦无限的样子,一时半会儿显然转不过弯来。
萧曼这时却没心力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也跟着幽幽一叹:“这世上的事十九都不如意,百姓家如此,天家也是如此,与其伤怀自怜,倒不如看开些,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她这话里没再提淳安县君,倒像是纯由心发,感怀身世,到最後已近乎自言自语了。
淳安县君怔怔出神,轻咬着唇像在品咂这话的深意,过了好半晌才望她点头:“这话说得真好,我记下了,多谢秦公公开解。”
言罢,深深福了一礼,目光中已全是至诚之意。
萧曼赶忙躬身还礼,总觉有好些话没说完,可也不知该怎麽再开口了,当下便借故告辞。
这边刚走下两级楼梯,心头忽然一凛,想起那件要紧事来,赶忙又疾步转了回去,走到窗前,探手从怀中摸出一只小漆盒,翻开盖子,将那一红一白两颗丸药递到兀自怔愣的淳安县君面前。
“这……公公这是何意?”
见对方诧异的目光中透出些许惧色,萧曼也不多做解释,只低声道:“这是督主特意交代的,县君不必多问,也切记不要外传,只须记得白色内服,红色放在空囊里时刻随身携带,若有异常时可保性命无虞,万万不可弄错。”
第80章 踪影相随
掌心拂过漆落斑驳的扶栏,微有些刺手,木阶在踏实的脚下“吱嘎”作响,颤晃轻摇,仿佛下一刻便会轰然倒塌似的。
萧曼走下楼时,丝毫没有了结了这趟差事的松快感,反而郁郁的心中不畅。
楼下空荡荡的没有人,原本就不算大的地方一下子像连日光也照不通透,莫名陷在一片参差淩乱的沉暗中。
她在门前出神怔了片刻,才抬手轻推。
门开的一刹,就看到秦恪竟然站在院中,身上是一袭罩氅青袍的闲便打扮,负手悠然而立。张怀恭恭敬敬地跟在边上,平远侯也半嗬着腰,愁眉不展地勉强陪着笑脸。
不说是要伴着庐陵王麽,怎麽人又在这里,莫非觉得事关重大,到底还是放不下心来?
他可不是这种筹谋难断,心里没个定数的人。
萧曼隐觉秦恪这趟来得蹊跷,似乎是另为了别的什麽事,可瞧那神情,又不像是十分要紧的,一时猜不出端倪,只得先走了过去。
平远侯一见她出来,心念爱女,急不可待地就想上前探问情形,可碍着东厂提督就在旁边,只能强抑着心里的迫切,没敢冒然造次开口。
萧曼假作没瞧见,近前叫了声“督主”,便抬眸觑他的眼色。
“还瞧什麽,侯爷等了好半天了,就望着听信儿呢,你只管照实说。”秦恪面色和淡,像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全不似先前听闻时的样子。
萧曼瞧不出内中有什麽别意,便依言把淳安县君的情状大概说了一遍,至於那番心结自然便略去不提了。
秦恪听完嗬声一瞥眼:“侯爷听到了吧,不过就是个热毒上涌,肌生暗疮,暂时不好看相,没什麽大事,等过几日自然便不碍啦。”
他後面那两句话拖长了声音,有意无意地透出些讥讽不耐的意思。
平远侯听闻女儿并无大碍,本来满心欢喜,可瞧着他这副神气,面上不禁尴尬起来,僵着脸点头干笑:“厂督大人说得是,老夫一时失察,也是吓得糊涂了,不但劳烦秦奉御辛苦来这一趟,厂督大人更是玉趾亲至,实在是惶恐,恕罪,恕罪。”
“侯爷言重了,令嫒是陛下降旨册封的晋王妃,虽然还没行大婚之礼,可也算是主子,哪怕偶染小恙,在本督这里都是大事儿,哪有什麽劳烦不劳烦。”
秦恪轻撇了下唇,敛着眼中的厌色,稍稍俯近:“不过麽,本督怎麽听着令嫒方才那一曲琴伤肝断肠的,好像藏着事儿,心不甘情不愿的。啧,这不大好,侯爷别光顾着忙,得空还得想法多开解,不能让令嫒由着性子来,若真出了什麽差池,本督这里可也不好周全了。”
平远侯脸上狠抽了两下,方才那琴声他也全听在耳中,况且知女莫若父,怎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当下唯唯连声,强笑着都应了。
秦恪也是点到即止,没有多言,道了声“告辞留步”,转身便走。
到门口处,才低声对身後道:“本督和秦奉御自回,你们不用跟着了。”
张怀躬身应了声“是”,便领着人退後,等他们两人出去之後便重新落闩上锁。
萧曼走到外面,肩头沉压压的感觉才稍稍松解了些,暗自轻叹,寻思他稍时八成还要问起内情,正盘算着怎麽回话,秦恪却回头道:“愣着做什麽,这闷气地方还没待够?随我来。”
他话说得冷硬,眼中却没有那种怕人的沉戾,倒像当真待得不耐,催促着快走。
她不禁有些诧异,愈发觉得他是有什麽事情才特地过来的,虽然心中生疑,但还是跟了过去。
沿路下山,起初还是循着之前上来的小径,可走了没一会儿,却忽然折向另一条路。
那前面正是山野深处,树高林密,根本不是下山之处。
萧曼越走越是心惊,见他脚下不停,也不知要去哪里,忽然到这里来又是什麽用意。那便装闲雅的背影竟和蟒袍加身时一样阴森沉郁,叫人心生寒意。
她不自禁地堕後两步,与他隔得远了些,心下才稍稍安定。
“躲什麽?”
秦恪像脑後生眼似的,立时便察觉了,停步回睨着她:“本督虽然没有舍己为国的胸怀,当不成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也不是吃人的妖怪吧,只顾怕个什麽?”
萧曼怯着眼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仿佛天生长着一副顺风耳,任凭她再怎麽小心谨慎,到头来还是什麽也藏掖不住。
“督主明鉴,奴婢只是想借这话劝说淳安县君,并没有别的意思。”
秦恪作势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嗯,‘这世上的事儿十九都不如意,不如看开些,一切自有定数’。这话说得真好,一边劝着别人,一边也宽着自己的心,要不然,这怨气说不准哪天真就落在本督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