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未完,背後那军校悄无声息地突然暴起,手中短刃直刺他背心要害处。
秦恪恍若未觉,眼见那刃尖离身子已近在咫尺,曳撒的下摆猝然一拂,反腿向後撩起,靴跟正磕在对方手腕上,短刃当即折转反刺回去,正中面门。
那军校噎声闷哼,仰面便倒,腿脚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秦恪厌弃地在地上蹭了蹭靴底,环顾四周:“跳梁篡逆者自己已经伏诛,先前那个慈庆宫仪卫司佥事也是如此,你等本来都是精忠为国的好儿郎,若从现在起听本督吩咐,便是奉旨平叛,将来人人有功,可要是继续从贼附逆,依着国法该怎麽处置,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用本督多言。”
那些弓弩手先前见他脑後生眼似的了结了顶头的百户,早已都吓破了胆,这时再听这话,哪里还敢有什麽犹疑,当即跪伏在地听命。
秦恪刚收起伪诏,外间却哄声骤起。
“勤王大军已到,还不快就位。”
他拂挑了下眉,转身走过去,推开一扇窗。几乎就在同时,对面武成阁上也窗扇次第大开,张怀从中探出身来,手里兀自还拎着一颗首级。
秦恪只稍稍瞥了一眼,便转向旁边,高墙上已架起了云梯,数不清的兵将正蜂拥而至,纵身跳下,与奉天殿前的守军混战在一起。
墙外的宫巷中也是旌旗重重,衣甲连云,中军显要处,正是身披赤金龙鳞甲,骑、跨紫电神驹的晋王澜建瑧。
第96章 煮豆燃萁
宫禁内骑马是宗室亲王才有的特权,其他的人就算功劳再大,苦劳再多,也不会有这等荣宠,果然是好光彩,好威风。
台子早已搭好,如今做戏的人也到了,可这副样子着实叫人生厌。
秦恪撩挑的唇渐渐沉下去,心里莫名有些拥塞,先前的舒畅感也像打了折似的,不那麽快意了。
他索性连信也不传,就负手站在窗边冷眼观望。
高墙外翻进来的兵士越来越多,如虫合蚁聚,与奉天殿的守军像两股铁流激撞搅缠,内场间喊杀震天,兵刃相交的锵声响如雷鸣。
人接连不断地倒下,御道上洒下一片又一片鲜红,渐渐汇积成河,连阴云重重的天也像蒙了层殷色狰狞的血雾。
没过多久,守军终於不支,狼狈退回奉天殿中,大门隆隆合上,将一切都锁闭在里面。
奉天殿毕竟是天子御朝之处,皇气所在,勤王的兵士并没敢贸然往里冲,只是前後团团围了个水泄不通。
侧门洞开,晋王澜建瑧在甲士簇拥下走进内场,这时却没再骑马,一路走到场心,止步扬手,围殿的士兵当即退向两旁,一个个挺如幡杆般整整齐齐地列队立在那里,空出中间的御道。
他一个人踏着屍积血染的路走过去,在丹墀前停下来,灼灼地盯着殿檐上蓝底金字的竖匾,双眸微凝,落在紧闭的朱漆大门上,屏气微息,朗声喝问:“西山营众将何在?”
隆若雷鸣的语声一面凭空送进去,一面滞留在空旷的场间激荡盘旋,只震得所有人耳间嗡嗡作响。
奉天殿中却空寂寂的,半晌没有回音,隔了片刻,里面忽然哄乱起来,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大门蓦然间闪开一条不大的缝隙,随即就有四五名身披麒麟罩甲的军将出来,绕过两旁的御街,趋步奔到近前,齐齐地单膝跪地。
“末将等拜见晋王殿下。”
见礼声虽然响亮,却掩不住其中的惶惧,竟有些抖颤。
澜建瑧哼声冷笑:“原来几位将军还认得,我只道都忘了呢。”
他没依着身份自称王爵,却叫那几人“将军”,声音更沉得叫人发慌。那几名西山营军将都不由打了个寒噤,慌忙把头俯得更低,一时不知该怎麽应声,背心却冷汗直冒,生怕他腰间那柄剑随时会抽在手中,一剑一个将他们都了结了。
“想当年我与几位将军一同出生入死,也算是深交,原本以为几位都是重义轻生的豪杰之士,没曾想这才年余不见,你们居然就成了见利忘义之徒!”
澜建瑧又凛眼一嗬:“叛逆作乱,围攻陛下,僭辱三殿,好啊,几位究竟被许了多少好处,不妨说来听听?”
他声音陡然扬起,几名军将只听得冷汗涔涔而下,不约而同地都将兜鍪帽盔摘了,放在地上,其中一人大着胆子答道:“殿……殿下明鉴,这是太子殿下遣人持兵符印信,到西山营调末将等入宫,只说是剿贼平乱,我等……只是奉调行事,委实不知内情啊。”
“哦,我还以为几位都成了无父无君的卑鄙之徒,原来只是听命奉调,那我便放心了。”
澜建瑧声色一缓,也将头上的凤翅抹金盔摘去,俯身将那几人一一都搀起来,幽声一叹:“本王当年承蒙几位将军拚死相护才保得性命,你们名为臣属,可在建瑧心中,却如兄弟一般。请诸位瞧在往日一同出生入死的情分上,莫要在继续附逆作乱,多伤人命,建瑧感激不尽。”
那几名军将登时受宠若惊,慌不迭地又跪倒磕头,连声谢罪,言罢便起身喝令。
奉天殿几扇大门应声而开,余下的数百名西山营兵士鱼贯而出,顷刻间便走得一个也不剩。
澜建瑧举目遥望,那殿内兀自还有几个瑟缩孤寂的人影,正中御座上的人身着玄端冕旒,全然是登位称帝的模样,身子却僵若枯木,脸上是一片死灰似的白。
“大哥……可没事麽?”
他酝酿了半天,却只问了这麽句话。
太子澜建璋本来瘫坐在那里,像被抽去了精魄的驱壳,闻听这话,却似平地里打了个惊雷,猛地一颤,魂魄立时归原,挺直了身子,戟指怒喝:“我已经忍了十几年,今日不会再忍了,你这厮也少在我面前假惺惺!”
他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儒雅的面庞上已是肌肉扭曲,狰狞可怖,呼呼地喘着粗气,随即又仰天大笑,眇望着丹墀御道下那个模糊的身影,唇角抽抽地往上挑。
“没错,我是败了,可你又怎麽样?别忘了祖宗有规制成法,宗王一旦就藩,若不奉召便入京,就罪同谋逆。父皇和满朝文武就在奉天门外,这里所有人都是见证,说到底,咱们兄弟两个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纵然你算盘打得再响,也别指望着能就此当上太子,以後承继大统!”
他这话直戳对方的心窝子,自己却是快意无比,连眼中也恢复了神采,原来那些恐惧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忽然纵声长笑,声震殿宇。
澜建瑧脸上并无多少变化,只是眸色沉了下来,摇头嗟叹,忽然又叫了声:“大哥——”
这一声虽不甚响亮,却带着股沉厚之气,登时将殿中的笑声压了下去。
“臣弟是不是奉召入京,不必在这里揪扯,反是大哥做出这等逆伦背天的事,臣弟痛心疾首,绝非虚言。大哥,请听臣弟一句话,莫要执迷不悟,一错再错了,我这就陪你去请罪,父皇宅心仁厚,念着骨肉亲情,定会从轻发落。”
太子铁青着脸,面上狠抽了两下:“好……好啊,好兄弟,你这是要亲眼看着我死才安心麽?我绝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大哥,现下不是赌气的时候,向父皇认个错,一切都好商量,你莫急,我来扶你。”
澜建瑧说着,便抬步走上玉阶,蓦地里却听背後隆声作响,回头就见奉天门缓缓打开,那架金色的抬舆正在其中。
“谁都不许动,朕有话说。”
第97章 三风十愆
这声音算不得响亮,还有些中气不足之感,轻风弄柳似的,稍远些便已听不真切了。
可其中却含着一股无形之力,拂掠过场间,所有人都不禁气为之沮。
然而接下来却没了後话,奉天门内隐约传来异样的促声,像方才说话时用力过激,引得剧咳起来。
澜建瑧回身走下玉阶,撩起甲袍跪倒,垂首朗声回应:“第四子建瑧,封晋王,恭迎父皇陛下。”
御道两旁的将士见状,也不用号令,当即推金山,倒玉柱,数千人顷刻间全都跪了下来,同声山呼万岁。
那架金顶抬舆仍旧停在原地没动,咳嗽似是听不到了,可也没有别的声息,宏阔的场间鸦雀无声,静如寂夜。
过了好一阵子,才见一名内侍从奉天门下出来,沿御道趋步小跑着向前,经过澜建瑧身旁时略停了下,嗬腰道:“晋王殿下请起吧,陛下说了,没叫您跪着。”
澜建瑧面色微窒,没抬头,也没应声谢恩。
那内侍也没再劝,转身上了玉阶,进了奉天殿,到御座前站定:“陛下口谕,有几句话说,太子殿下请随奴婢来吧。”
澜建璋眼中盈起惊诧,转望向左右,身边仅剩的几个东宫詹事和内使正瑟瑟发抖,都是一副大势已去,末日临头的样子。
他徐声长叹,像是走到这一步反而坦然下来,没有半点迟疑,抬手解了头上的冕旒冠,起身拄着拐,一挨一挨地走下来。
那内侍上前欲扶,被他一把推开,只得随在後面,跟着出了殿。
外面的人没听到刚才传旨的话,见他这样出来都暗暗吃惊。
太子谋逆乃是天大的罪过,如今叛乱已平,人也被制住了,应该即刻治罪才对,皇帝却只命一个内侍来传话,不拿也不问,连那身登基的玄衣也没叫剥去,真不知是什麽圣意。
兵将们面面相觑,又见晋王殿下仍旧僵僵地跪着,这时谁也不敢起身,只好陪着一起跪在那里。
澜建璋拖曳着步子慢慢走近,面无血色,脚下蹒跚,徐徐穿过跪伏的人群,宽大的衣袍被风裹起来,身子愈发显得空荡无神。
偌大的场间,那玄衣玉带的身影杂在甲杖熠熠间,醒目无比,仿佛横越汪洋的孤鸟,困顿已极,随时都会被卷起的浪头吞没。
经过澜建瑧旁边时,他猎如展旗的衣袖却只在那赤金色的铠甲上一拂,几乎没有半点挨蹭,转眼便错身而过,渐去渐远。
终於,奉天门已近在眼前,那里面的抬舆旁也不见半个随侍,透薄的纱幔内是同样形单影只,覆顶沉压下一片昏杳,尤显得孤寂。
澜建璋拾级而上,到廊下便站住了,与抬舆隔着丈许远,搭垂着手看着抬舆里的人。
臻平帝这时也摘去了冠冕,露出清臒的面庞,疏淡无神的眼和血色淡薄的唇。
两下里默然对望,恍然间竟都是一副心力交瘁,精疲力尽的模样。
“璋儿……”
臻平帝刚开口,胸中便觉翻江倒海,气涌如山,顿了顿,才继续问:“为何要这麽做?”
半晌,澜建璋才嗬了一声,脸上却全无笑意:“事情已经做下了,还问这个做什麽?祖宗规制,朝廷法度,父皇要怎麽处置,尽管下旨好了。”
“……咱们父子间便真的没话好说了麽?”臻平帝眼中仍残着些不甘。
“说什麽,当年儿臣小时候,每日都有好些话,可惜父皇总是陪着自己想见的人。等长大了,父皇又去了西苑,谁也不见,想说也说不得,到这时候还提来做什麽?”
澜建璋望见对面昏暗中那张失望至极的脸,唇角抽扯了两下,嗬声摇起头来。
两下里又是默然,寂静却仿佛重锤一般,敲打得人心神大乱。
“你是怕朕追究丽嫔的事,要废了你,另立太子,是不是?”好半天,臻平帝终於开了口。
澜建璋淡声反问:“父皇八年都不过问後宫的事,还关心她做什麽?”
臻平帝咬了下牙,假作没听见这话:“就算朕不是个好父亲,对你疏於关爱,难道你便要用搭扯宫妃的法子来报复朕麽?别忘了你可是堂堂的太子,国之储君,最要紧的不是才能,而是德行,这等逆伦背德的事,就算是在寻常百姓家,能容得下麽?”
他声音渐高,不由自主动起怒来:“朕本来还想留些余地,看你能否意存良知,洗心革面,没曾想……你竟连朕的命都想要了!”
澜建璋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幽然叹了口气:“父皇这麽想,儿臣也无话可说,但说到‘报复’二字,嗬,父皇可也把儿臣想得太不堪了些,人生一世,难说能遇见个知心的人,能得她也真心待你,就更不易了,这宫中上至後妃,下至侍女都是父皇的眷属,不知父皇可曾遇到过一个这样的人麽?”
一番真情肺腑的话,换来的却是顶撞反讽。
臻平帝只气得浑身发颤,揪扯攥捏着手上的流珠,眼中却默然无神,仿佛陷入久远的沉思。
“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大可一心只想着你的知心人,可你是皇子,更是太子,将来要接手做万民的君父,於家於国都是责无旁贷,心里怎能只想着一个人的好恶?”
澜建璋默然听完,垂眼点头,像是默认,又像是真的已经无话可说,忽然撩起袍子,俯身叩拜。
“儿臣既然做了,便没想过请父皇原宥,怎麽处置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父皇若还念着一丝骨肉之情,还请答应儿臣最後一个请求。”
臻平帝闭目凄然摇头:“什麽事,说吧。”
“儿臣死後,不必入陵,随意葬在什麽地方都好,将来也不要任何人随葬。”
臻平帝眸光一凝,诧异地看过去,见他面色郑重,没有半点赌气说笑的意思,不由更是惊疑。
“如何安葬,是否随葬,都有祖宗规制在,由不得你来做主,况且太子妃端孝恭谨,淑慎贤德,为何不能随葬?”
澜建璋仰天打了个哈哈,嗤声笑道:“她淑慎贤德?宫中都是父皇的耳目,难道没听说丽嫔之死便是她主使麽?”
第98章 雁杳鱼沉
天还是阴的,黑云仿佛已经凝滞在那里,几乎连样也没有变。
养心殿的门窗帐幔都闭了,重重遮覆,内外隔绝,却像挡不住风中混糅的那股子血气,腥腻的味道随着灰淡的天光透进来,殿内到处都漫透着叫人寒噤的阴湿感。
四下里实在太暗了些,廊间的灯朦莹莹的连成一线,延搁到这时也没熄,被蓦然经过的绯袍一拂,便受惊似的摇颤起来。
秦恪走出殿门时,迎面就见晋王澜建瑧跪在玉阶下,衣甲未除,挺直的腰背已有些僵垂。
他喜欢这种从上头俯瞰的感觉,不免多瞧了几眼,才拾级而下,步子愈发不紧不慢,到近前一拱手。
“差不多一日一夜了,殿下总这麽跪着也不是法,还是先起来吧。”
澜建瑧并不抬眼,只淡定地望着殿门:“秦公公是来传见了麽?”
他故意反问,实则却是在赶人。
秦恪丝毫不以为意,正色应道:“回殿下,陛下没说要见,臣不过是奉旨另有要事罢了。”
“那便多谢秦公公好意,本王有话面奏父皇,还是继续在这里候见。”澜建瑧嗬了一声,略带倦色的脸上带着不屑。
秦恪站在那里没动,却将身子俯得更低:“殿下言重了,臣只是想给殿下提个醒,陛下的脾气您还不清楚?若肯见时定然会传,若是不见,这样子怕只会适得其反。再者,还有未奉诏便入京这回事儿,臣劝殿下还是先别操之过急。”
这话一听便知暗有所指,澜建瑧却故作不觉,鼻中轻哼道:“此事本王见了父皇自会解说,秦公公就不必忧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