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窈翻了个白眼,将手里的活计干完,这时候远处传来几声钟响,女人们纷纷放下工作出门向西走去。
“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你们俩跟我来吧,师姐可能也在食堂。”
两人刚轮番被怼,如今恰是忸怩的时候,不过郑窈却不管那个,毕竟她以前在豹房连见到正德都不怎么搭理,直接抬腿便走。
徐阶刘修志见此连忙跟上,等到了食堂,二人又再次被震到了。
“你们连吃饭的地方都用了玻璃窗?”刘修志忍不住估算起这得多少钱的。
郑窈踮起脚四处张望了一下,马上就注意到正中央有一块儿明显空了出来,而在那里,一位身着青色道袍的纤瘦女子正笑着与身边人说着话。
“师姐!”郑窈顿时笑了出来,不过与平时的冷笑嗤笑不同,如今倒是能看出由衷的喜悦。
女子抬头,循声望去,一张秀美清丽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
徐阶与刘修志呆在原地,他们是听说过冼如星岁数不大,但也没想到是这般模样。不过两人刚被郑窈刺过,如此倒是不敢表现出什么异常,只乖乖地跟在后面。
冼如星素来机敏,只一搭眼便能瞧出几人之间气氛不对,不过也没怎么声张,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郑窈恭敬地向其汇报最近的工作,重点还是讲了糖厂这边:“最近咱们设备升级了一番,生产出来的白糖已经越来越好了,伙计们干活儿也麻利,我好几次抽查都没发现问题。但是白糖质量这么好,我听赵师姐讲,收益还是那些钱,半点都没变多,这是为什么?”
“市场饱和罢了,”冼如星摇头,明朝人口就这么多,想要再加一把劲儿还得是出海,最起码也要开辟路上丝绸之路,也不知道塞纳斯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中亚地区可也是吃糖的大户。
冼如星沉思许久,直到听见一阵轰鸣声方才回神。
刘修志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他一早上因为太兴奋没怎么吃东西,如今身处食堂,香味直往鼻子里窜,立刻就有些忍不住了。
“唉,是贫道的疏忽,郑师妹,你先带这位公子去打饭,我刚好有些话想与徐公子说。”冼如星歉意道。
郑窈点头,拽着刘修志离开此处。
等就剩下冼如星与徐阶二人后,周围一下子显得冷清起来。
“徐公子,听说你一直想见我?”冼如星先开口,对着明显有些紧张的徐阶温声道。
“是.是。”徐阶咽了下口水,“在下长久以来,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今到了京城,关于真人这一路的见闻都记在心中,我觉得,真人能替我解答。”
“哦?”冼如星来了兴致,双臂交叉依靠在桌子上,“说说看吧,不过倘若是科举方面,我可帮不了你。”
“不是科举,”徐阶连忙否认,因为他是进京赶考的,自然担心旁人因为自己与冼如星交往而说他攀附权贵。
在心中组织了下语言,徐阶缓缓道:“想必真人也知晓,我乃是聂豹的弟子,心学一派的传人。”
心学作为儒学的一门学派,在南宋期间还是勉强能跟程朱理学分庭抗礼的,不过到了明代,理学成为官方指定学说,朝廷大部分都是理学弟子,学术气氛极为沉闷。
直到王守仁的出现方才有打破这一现象的契机,此时的阳明先生已经五十岁了,他的心学理论基本完成,如今正在老家稽山书院讲学,并且打算自己也创办一家书院传播心学。
“年初的时候,师祖的父亲病逝了,所以现在他正在老家守孝,根本出不来,之前在下与真人讲能帮着引荐,其实有夸大的成分。”徐阶说得小心翼翼。
“无妨,此事以后再说也行。”冼如星笑着摇头,见徐阶确实有一部分原因为了王守仁,但事实上她也想当面看看这位历史上在嘉靖末期呼风唤雨的首辅老爷。
徐阶谢过冼如星的大人大量,接着又道:“说实话,刚接触心学的时候,我自是十分兴奋,我师祖的‘知行合一’简直说到人心坎上。实不相瞒,家父也是官场中人,虽然只是个微末小官,但我跟着他,从小见惯了那帮光靠嘴上说大道理,实际上却碌碌无为的蠢人。其中不乏读过圣贤书的,我曾觉得,他们之所以这样,一定是学得道理不对。”
“后来跟着师父接触了些心学的门人,虽然比之前那些蠢物要好一些,但本质又似乎没有差别。真人或许不知道,其实沿海地区不少人在偷偷倒卖您生产的这些东西,不少人已经将白糖香水之类的偷偷卖给外国商人。”
“那些外国商人,明明可以过上安逸日子,却依旧坐着船到处跑,几年前弗朗机人曾来过江浙一带,他们靠着航海占领了许多领土。我当时不解这帮人为何要这样做,莫名觉得十分烦躁,还特意问过师父。师父只告诉我,心外无物,倘若自己不去看,这些东西就不存在。但真的是这样的吗?”
徐阶看着冼如星,眼中透露着迷茫,“在见到真人这边后,我觉得你和那些弗朗机人很像,如今朝廷都说您不过是行商贾之事,可是为什么,我见到的反而是一个生生不息.变化日新的世界。”:,m.w.,.
55. 第55章 开眼
其实早在元朝时候,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的贸易就已经十分繁荣了,不过那期间内部矛盾过于尖锐,所以只设立了市舶司,实际上并未有十分有效的管理。
可如此却反倒方便了民间自由贸易,等到明立国之时,沿海百姓几乎家家都以出海为生。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日本社会动荡,大量浪人武士沦为倭寇骚扰大明,朱元璋曾经因为不胜其扰设立了海禁。开始的一二十年倒是还算严格,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越来越松懈。
徐阶所在的松江府,几乎是全大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里面的外国人自然也不会少了。若是以前还好些,最近几年先是弗朗机人远渡重洋,接着又是冼如星研究出了许多新鲜物,刺激得走私生意愈发猖獗,松江府要比以前热闹十倍。
如此一来,不少读书人也就更有机会同外国人们交流。若是普通人,不过是看个新鲜。但徐阶不同,他乃县官之子,本身接触的东西就要比旁人多一些,再加上受心学引导,讲究知行合一,对藩人们产生了好奇之心,便亲身去探究,结果越了解就越是心惊。
“那些番人告诉我,这个世界不光是只有大明与蛮夷狄戎,还有欧罗巴.亚细亚.阿菲利加……等许多地区,像欧罗巴,听说那边的人也丰衣足食,能读书绘画,过得不比我大明子民差。现如今像弗朗机等国更是研发出了能远渡万里的坚船,这帮人也未曾学习过四书五经,未曾蒙过圣人教诲,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一步的呢?”
还有句话他未曾明说,那便是倘若有一天,弗朗机人真的打赢了大明,那是不是说他们所学的那些东西通通是无用的?
冼如星看着眼前的青年,从他身上,似乎瞧见了几百年后,晚清末期知识分子身上的迷茫。
收起漫不经心,冼如星坐直身子,正是道:“徐公子,你的这点,在下只能简单陈述一二,所说的都是我一家之言,若有不对之处,还请见谅。”
“真人请讲,”徐阶连忙道。
沉思片刻,冼如星缓缓开口:“对于我大明所学的那些诗书,自然是有用的,不过,这世上有用的知识也不光是这一种,就好比外界人说我弄得这些奇技淫巧,用好了也不必圣贤书差。”
见对面青年不解,冼如星就简单给他举了个例子,“就好比秦灭六国,其中所依靠的有商君提供的法家理论,有秦朝几代人的积累,有始皇帝君臣的能力,但这些都是表面上的。我们所看不见的是,战国时期铁器牛耕开始使用,秦国相对于六国地广人稀,有大量的荒地待开垦,正是因为当时提高了农业产量,所以秦才有粮食发动战争。工匠们研究农具,又何尝不是一种奇技淫巧?”
徐阶倒是头一次听人从这种角度讲七国之战,不由陷入思考。
冼如星继续补充道:“你瞧着弗朗基人离乡背井,在船上过着苦哈哈的日子,却不知道他们横渡大洋,发现了新大陆,那里不光有大量的金银矿,还有许多新作物。”
女道士谈性上来了,从会喷火山的格林兰岛讲到神秘莫测的玛雅文明,徐阶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一个类似《山海经》的奇异世界,一时间激动万分。
两人说了许久,直到午饭时间结束,附近都没剩几个人了,徐阶突然开口道:“真人,既然你口中的‘技术’这么有用,那为什么我大明不去学习发展呢?”
冼如星:“……”
这可问道她了,李约瑟难题即使是现代社会学家都不能百分百完美解答,事实上,不光是中国,阿拉伯.伊朗.印度……许多历史上辉煌过的民族都陷入这个泥沼。总体来说,倒也不是大明陷入停滞,而是欧洲抓住机会实现了飞跃。
冼如星斟酌许久,小心翼翼道:“徐公子可曾见过老虎?”
徐阶不明白她怎么突然说到这儿了,点点头,“见过几次。”
松江府乃商人聚集之地,这时候华南虎还有许多,徐阶在市场上见过不少人卖虎皮虎肉。
“虎乃是百兽之王,不可谓不威猛,它们千百年来生活在雨林,幼时随母而居,长大后独立,之后或夺领地或死亡,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如今的大明,不,哪怕任何朝代,只要出现在这片土地,都会像那只猛虎一样。”
因为这套封建制度已经持续了近两千年,只会越来越娴熟,因为不适应这套制度的人在这两千年里都已经被淘汰,留下的都是十分接受,最终形成人们所说的民族性。
“那……”徐阶面色苍白,这么说来大明岂不是没救了?
“那倒也不是,”冼如星摇头,“只要有足够的资源,一样有机会进入下一个文明。”事实上,假如欧洲没有发现美洲新大陆,也同样跳脱不开农业社会的桎梏。
“所以,我们想要发展技术……”
“需要一场战争,”冼如星话没说完,徐阶突然开口打断,神色坚定道:“我们需要一场对外的大战!”
冼如星哭笑不得,“什么跟什么啊,假如战争能解决一切问题,那元前朝是怎么亡国的?”
徐阶语塞,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是利益才对,”冼如星叹了口气,“只有将底盘做大,国家发展才有驱动力,这也是我与陛下一直想开海禁的原因。”
徐阶听得热血沸腾,本身就是容易上头的年纪,此时直接“腾”地一下起身,向冼如星躬身道:“只要真人发话,小子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冼如星:“???”
不是,我刚才提了嘉靖,你说的时候只说我算怎么回事儿,这要是让外人知道,咱俩不都得遭殃。
冼如星有些无语,也充分体会到对方如今还并非那个在官场上叱诧风云的老油条,还保留着愣头青的一面,于是安抚地笑了笑,温声道:“徐公子有为国尽忠的这份心是好的,那贫道就祝你前程似锦,春闱高中。”
“是.多谢冼道长。”徐阶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嘴瓢了,红着脸站在一边,“今日劳烦真人解决了小子心中疑惑,我也知道自己改怎么做了。”
冼如星摇头,像徐阶这种在这个时代懂得开眼看世界的读书人,有一个算一个比大熊猫都珍贵!所以对其有耐心些也是应该的。事实上,这些话她都不能与朱厚熜说,因为倘若真发展科技,进入工业文明,那么势必会对封建皇权造成一定冲击。虽然她与朱厚熜相识多年,但冼如星向来不愿意去做那挑战人性的事,目前还是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徐阶走后,两人保持着书信联系,最开始还算写的挺多的,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会试越来越近,考生也开始忙碌起来,于是渐渐固定发展为半个月一封。
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不过十月末,京城就已一片银白。百姓们有些被寒意打得措手不及,但好在冼如星提前与朝廷那边打过预防,煤炭储存了不少,京城总体物价还算平稳。
京城这样温度,自然是是没办法种地了,于是在经过反复研究,冼如星打起了制造温室的主意。
其实早在汉代就有反季蔬菜,不过那时候大多采用的方式是通过引进温泉热水,使得室内温度达到一定标准,种植的也大多是韭菜大葱这些好生长的。
冼如星既然研究出来玻璃,虽然只是个半成品吧,好歹也要用上。于是便在西苑修了好几个暖房,暖房上用了许多大块玻璃,内里还有地管导热。优点是可以充分利用太阳能,使得这种暖房用到的资源不是很多,缺点是晚上内外温差太大,玻璃质量不行有炸裂的危险。
好在皇宫别的不多,就人力多。冼如星专门找了几个小太监伺候暖房,自己掏腰包给他们加了赏赐,要求便是每到太阳落下就要用棉被将房顶的玻璃盖住,如此便解决了问题。
冼如星不光在里面种了黄瓜.扁豆.西红柿等蔬菜,甚至还有一些水果,因为伺候得精心,作物生长得非常好。然而朱厚熜不知道抽哪门子疯,非得跟她要一个温室种花,因为一直纠缠,冼如星没办法,最后只能点头应下。如今皇帝出没的地方,到处春意盎然。
冬天一到,负责干活儿们的宫女太监难免有些辛苦,虽然如今已经广泛使用棉花,宫女太监们的冬装也算能按时发放,但平日里干活儿依旧是冻得手脚冰凉。对此冼如星特意与朱厚熜提了,嘉靖虽然不怎么在意这些,但他心里清楚,女道士还是非常希望自己能维持一个“仁君”的形象。于是大手一挥,直接跟冼如星到皮革加工厂订购了一批手套耳包,专门给那些常在外面劳作的宫人。
果然,得此消息的冼如星十分欣慰,特意按照成本价出售。而宫里的太监宫女们也非常感念圣恩,平日里做什么都戴着。如此一来,倒是流传到民间去了。这些东西用料足,价格也不算贵,家里好一些的百姓都能负担得起,一时间工厂订单激增,冼如星没办法,只能又雇佣了一批女工人。
现在大家都知道最近新开的工厂俸禄高,管吃管住不说,里面还经常有人教算数写字,不少之前畏畏缩缩的瘦小丫头进去不过一年,不光高了胖了,连说话也变得有条理起来。于是不光是贫苦人家,就连中产也想将女儿送进去。
对此冼如星也没办法,她这还处于创业初期,没办法吸纳所有人,只能让负责人事的赵思露酌情录用。
这日,朱厚熜下了早朝,面色十分难看,有个不开眼的上书说紫禁城乃皇家重地,宫人们都代表皇室颜面,如今穿戴怪异,不符合天家威仪,要求皇帝取消那些手套耳包。
嘉靖听完直接就将手里的奏折扔到那人头上,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脸面竟然要那些奴婢阉人们去代表。况且自己好不容易在冼如星面前表现一回,现在形势大好,竟然有人拆台,如何能不生气!
他现在江山稳固,即位一年多,大明风调雨顺,连税收都比之前增了两成,正是威仪渐重的时候,就连杨一清等重臣有时候都要顺着来。好在朱厚熜气归气,并未失去理智,训斥一番也就罢了。不过即便如此,少年心情依旧不好。
见此情景,路过宫人无不低头侧目,生怕触怒龙颜。朱厚熜就这么大步向前走着,临到乾清宫拐角,突然与人撞了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