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白玉堂渐渐慢下脚步,已离二人这辆车越来越近,自然也将柏安安这通话全听了进去,他对柏安安闯荡江湖的理由很是鄙夷,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又调转方向往囚车队伍最后头巡逻去了。
不知不觉就卸下伪装的庞昱愣了一愣,强笑道:“师父难道以为,庞昱犯下这样的重罪,还有机会活下来么?”
“当然 ”
“就算活下来了,也定然要坐上十几二十年的牢,或者被流放,自由同我是无缘了。”庞昱并不想听那些无用的安慰话,他急急打断柏安安的话,道:“待到了东京城,师父定要向包大人好好赔罪,求他放了你,你本就与此案无关,他必不会真得追究你的罪责,你不必牵扯到这桩案子里来。”
他又鼓起勇气道:“只可惜了,让你当我的师父,没能享受到荣华富贵,却还吃了不少苦头。师父的这番情义,只怕庞昱今生是难以报答了,就来生 继续欠着吧。”
“ ”
柏安安认命地捡起为人师父的包袱,神情凝重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受罪的,既然当初答应了做你的师父,徒儿犯罪,师父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我救不了你,那就和你一起认罪就是了。你一定不会死的,圣上仁厚,你又立了功,哪有将功臣砍头的道理?若是流放了,那也无妨啊,我就当去边境看看风景了,我还没怎么去过边境荒凉苦寒之地呢。”
她又十分义气地拍拍庞昱的肩膀,道:“而且你师父我一向福大命大,我说与你同罪了,那我不容易死,你一定也不会被判死刑了,我把我的运气分你一半,别担心了!”
柏安安愿意站出来为庞昱承担罪行,虽然也有不忍心庞昱送死的因素在,却也不是一时心软的冲动之举。
她才不信,作为她这次任务的目标人物,也相当于是这个世界里的主角庞昱,会在有转圜余地的情况下被判处死刑。倘若庞昱真被判处死刑了,那她的任务也就失败了,任务失败后的她会被抹杀掉,和在这个世界与庞昱一起受死是一样的,所以她出的这一招师徒同罪,虽然危险,却是最有用的法子。她如今算是有功之人,用她的功劳和庞昱的功劳,或多或少可以为庞昱减轻的刑责,且也能在宽厚的仁宗心里为庞昱加点同情分。而且只要庞昱这次不被判处死刑,她就不信以她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这份情谊,难道还不能感动庞昱、攻略庞昱?
庞昱面上微有动容,他双眼微红,他在柏安安期盼的目光下张了张嘴,可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一路皆是如此。
这一路上,柏安安几度都以为庞昱被自己感动了,可始终都没有真正地攻略下庞昱。她察觉出庞昱是在回避着什么话题,却不是畏惧,而是不愿触及伤痛的难过。兴许是庞太师的死,也兴许是他从未说过的过往,他心里始终存着一个心结,而这个心结使他封闭自己。
及至开封,包拯将所有犯人都关入大牢,除了柏安安。展昭以大牢名额不可随意浪费为由,让柏安安在阴冷的牢里走了一圈,又将她带到了公孙策面前。她这才明白包拯从来没有真正同意让她与庞吉同罪论处,先前的话是在诓她,这一路的囚车体验,完全是在吓她!
柏安安正要发火,却对上公孙策笑眯眯的一双狐狸眼,他道:“柏姑娘,你可问出内情了吗?”
柏安安一怔:“什 什么内情?”
她是想从庞昱这里问出式神的情况,可公孙策怎么会知道?
公孙策狐疑地看她一眼,不敢置信地说:“当然是庞昱如何调动大军、还有诓来那几张供词的内情啊,你这一路难道半点正事都没干吗?”
柏安安沉默了,沉默到公孙策的神情从震惊变成了不抱希望,才道:“我 关注意教化他了。这些事大人一审便知,就不用耽误我和我徒弟难得的相处时间了吧。”
公孙策叹了口气,最终也没再责备柏安安。就算旁人不知,柏安安的内心也很清楚,庞昱能做到这些,全是仰仗着那个神秘式神的能力,而这股力量不是他们可以对外说的,也根本不是其他人能看见的。譬如白玉堂,白玉堂几次跟踪庞昱,定然注意到了庞昱身边有股看不见的力量一直在推波助澜,可是他看不见,他便不会相信,只会觉得是庞昱的能力,但他也不会这么断言。最好的方法,便是沉默。
第82章
东京无夜, 波光粼粼的河流倒映着两岸的灯火辉煌,清冷的月光将东京城一分为二, 离繁华之境越远,歌声便渐去,可鼓声却是不绝。
是兔子在敲鼓。
穿着孔雀绿衣裙的神明坐在一弯新月上, 朦胧的雾气环绕在她身边, 使她的身影模糊又缥缈,像是高高在上而不能触及的神女。她手中轻摇着一把粉色的小扇, 脚边还有另一只兔子不知停歇地敲着小鼓, 鼓声渐近,许愿的人也渐渐看见了她的笑, 她道:“我可以为你实现所有的愿望,而你的最后一个愿望, 当真就是死亡吗?”
庞昱虔诚地跪在她面前, 假装没有看见她头上的兔子耳朵和身后的狼尾巴,道:“是的,我已经为父亲报了仇, 如今除了一死, 别无所求。追月神大人, 这就是我最后一个愿望, 请您满足。”
致力要成为神明的妖怪听到了人类对她的认可,忍不住自我陶醉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声音里是再也藏不住的喜悦, 道:“好的呀!”
在一旁暗中观察的柏安安:“ ”
她回头看了一眼,跟着她一起赶来的白玉堂被兔子大军困在了山下,如今只有柏安安能看得见庞昱的这一幕,能救下庞昱的也只有她。可是,她应该救吗?
攻略庞昱的任务变成了已完成状态,说明死亡正是对他的攻略,若是柏安安贸然出手,反而才可能造成任务失败。而且要是干扰了追月神完成她对人类的许诺,也不知追月神会不会心甘情愿地与她缔结契约。如果从完成任务这个角度考量,似乎,她现在不应该出手,而应该等追月神杀死了庞昱,再以让追月神逃避判官惩戒作为条件收服追月神。
她迟疑的片刻,早已将判官的警告忘得一干二净的追月神举起了右手。粉色的小扇在空中悠悠打了个转,洒了一地的月光如一层轻纱一般被蓦然收紧,在追月神的手上慢慢聚集成一个银色的光球,她的双眼微微眯起,像在注视着自己完美的作品一样打量着庞昱,她放下了手,银色的光球便猛地向庞昱袭去,于此同时,追月神竟化身为狼,一同向庞昱扑了过去。
柏安安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挥剑,喊道:“让开!”
犬神剑划过,白色的兔子绒毛四处飞舞,对柏安安的偷袭毫无防备的追月神又化身成兔耳少女,恶狠狠地盯着柏安安:“大胆人类,竟敢对神明无礼!”
柏安安从怀里掏出那只将她带过来的兔子,道:“别装了,你小弟都说了,你就是个妖怪!”
追月神是辅助型的式神,攻击能力一般般,而且整个山顶都已让柏安安用结界罩住了,她逃也逃不走,她恼羞成怒地一跺脚,又向柏安安扑了过来,道:“我不管!我就是神,我的力量跟神根本没有分别!你欺负我,我要宰了你炖汤!”
她唯一的武器就是那支敲鼓用的小棍,柏安安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却也不想把她给杀了,只得一边躲闪,一边劝解:“行行行,你是神你是神,你是式神,可我是阴阳师啊!式神的大佬阴阳师啊!”
谁曾想,追月神也根本不是冲着柏安安来的。她将柏安安赶到了另一处,又立刻发挥兔子蹦得快的优势向庞昱扑去,她誓死也要完成庞昱的愿望,她才不要做一个不守信用的假神明!
柏安安只得狠心地将犬神剑往追月神的方向一掷,可不想那剑与追月神擦肩而过,却是将庞昱的袖子钉在了墙上。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忽然现出一根金色的羽毛,以津真天以惊人的速度冲出,一手抓住了追月神的兔子耳朵,阻止了追月神撕裂庞昱后,在天上慢悠悠地盘旋着,叹了口气,奚落着:“还是需要我来终结这一切呀。”
被奚落的柏安安:
追月神捂着自己的脑袋,不住地在空中蹬腿,喊着:“啊啊啊啊快放我下来!我是神!你怎么可以对神不敬!我的耳朵好痛!你 哇哇哇哇不要吃我啊我不是一般的兔子啊呜呜呜!!!”
亲眼看着 神 的形象幻灭的庞昱:
兔子军团见到了这一幕,又七嘴八舌道:“还是阴阳师大人厉害/追月神大人您不能再杀人了,再杀人就要去地府劳动改造了!/大人终于可以被吃掉了,我终于可以换个老大了!/ ”
追月神是妖怪,可又与一般的妖怪不太一样。
她是一只梦想着成为神灵的妖怪。
她没有伤害过人类,相反,她更愿意去讨好人类,她只想得到人类对她的尊重。她要成为被人类敬仰着的神灵,所以竭尽全力地去完成人类的祈愿。这也是地府明明知道她的存在,却从来都没有收了她的缘故。但只要妖怪伤害过人类,地府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找到妖怪、消灭妖怪,追月神曾经杀过一次人类,判官看在她并非是有意加害人类的份上并没有消灭她,而是抓着她在地府勤勤恳恳地工作数年,才放她离开,倘若她这次再因杀人被捉回地府,只怕判官就不会再网开一面了。
柏安安听了兔子的解释,有些迷茫,问还悬在天上的追月神:“你什么愿望都要实现,忙得过来吗?而且好人坏人的愿望都实现的话,那也不是神,庙里供奉的神明都是只会做好事的。”
追月神哇哇大叫,道:“当然不是!本大人也是有挑选的,但是,本大人已经答应这个人类为他实现所有愿望,本大人是言而有信的,本大人一定要为他实现愿望!”
柏安安看了庞昱一眼,庞昱毅然点了点头,求死之心一目了然。
柏安安只得放弃从庞昱这边下手,对追月神道:“神明不是要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的吗,为什么你专对他这么好?”
追月神听到这个问题, 呜 了一声,整个人都焉了,一动不动地任由以津真天甩着她玩。
庞昱也不会开口,那只正在敲鼓的兔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哎,还不是我们大人,觉得对这个人类孩子有亏欠么。”
按照原著的时间线,庞昱现在绝对不会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不但已经可以承担起去灾区开仓振粮的责任,还在灾区鱼肉百姓、强抢民女,被巡查的包拯抓了个现成,成为了用鲜血为龙头铡开光的死有余辜大奸臣。而庞昱之所以要比正常情况小了近十岁,全是因为追月神满足了他母亲的愿望。
庞昱的母亲在怀第二胎时,曾向追月神许过愿望,希望她的孩子可以平安无忧地长大成人,安安乐乐地长命百岁。
而这一胎,才是原著该有的庞昱。
就算是神灵,也改变不了生死簿上已经写好的凡人寿命。追月神的想法十分简单,既然这一胎不能长命百岁,就干脆流了就好,等下一胎就没事了。她在庞夫人上完香回府的路上用兔子惊了庞府的车马,庞夫人因此流产,追月神以这种实在令人难以言说的方法达到了庞夫人的愿望,却并没有让庞夫人感到喜悦。可庞夫人也因痛失爱子郁郁寡欢,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后来再次怀孕,却在产子时难产而死,这次生下的孩子,才是如今的庞昱。追月神的行为实则篡改了两个人类的寿命,被判官捉回地府改造了数年后,也认识到了当年的错处,对庞昱于心有愧,一回到人间便又来寻找庞昱,立誓要为庞昱完成所有愿望,以此弥补她的过失。
第83章
一缕轻烟扶摇直上, 空荡荡的屋里点着沉香,幽香满屋。
柏安安才坐下来, 公孙策便从另一侧掀帘而入,她心中忐忑,不知开封府对她欲带庞昱逃狱的行为会作何处置, 一见到公孙策, 腾地一声便站了起来,险些带倒了椅子。
她哆哆嗦嗦地抱拳行礼:“公孙先生。”
“柏姑娘不必多礼。”公孙策一如既往地带着笑, 笑得老奸巨猾, 侧身坐在一旁的位置,他端起侍女送来的茶, 道:“听闻柏姑娘忙了一夜,想必是累坏了。沉香安神, 浓茶醒脑, 柏姑娘,请用茶。”
柏安安盯着公孙策喝下了茶水,才敢拿起茶杯, 小心地抿了一口, 一脸尴尬地问:“这么说, 公孙先生是什么都知道了, 我昨夜与 ”
公孙策不急不慢地摇了摇头,放下茶碗, 道:“襄阳王伏诛, 大快人心, 昨夜不仅是姑娘,参与此案的诸多义士都去了,并无大碍。今日我请姑娘在开封府一坐,也绝无问责之意,只不过是想与姑娘闲话家常而已。”
“先生有话请讲。”
公孙策道:“姑娘乃沧州人士,先前是为了查出庞吉为官不仁的证据而留在庞府,如今庞府已经落败,襄阳王一案也了结了,姑娘对今后的去处有何打算?”
柏安安怔了一怔,她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一旦任务完成她就会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她穿越时的身份来得突然也正当,离开世界时走得匆忙却也合理,也使她从来不需要思考如何合理化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现实,但人总是有个来历与去处,面对与她相处了有一段时日的这群朋友,她如何也应该有个理由才对。
她不可能回沧州,只得道:“当然是闯荡江湖。先生知我来历,家母一心只想让我借着婚嫁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才有当初那一出连累诸多女子被地方官员掳来庞府的闹剧。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想嫁人生子,我只希望能继承家父遗志,仗剑走江湖,行侠仗义。这些时日,我的武艺精进不少,待庞昱的案子结了,我自然该出发了。”
“不想嫁人生子?这是什么话?”
柏安安理直气壮地摇头:“不嫁,我才不要终日为后院的琐碎事苦恼,还有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听着就可怕,吃外卖多好啊 额,就是去酒楼,去酒楼吃就好,自己做饭,累。”
公孙策尬笑了一会,道:“柏姑娘的想法倒是新奇,也是侠女风范啊,呵呵。”
公孙策本还或多或少地存着要撮合展昭与柏安安的心思,毕竟这些时日展护卫对柏姑娘的照顾,开封府众人都是历历在目的,若是柏安安有心,他们一点也不介意撮合成一对姻缘。只是看柏安安这个态度,这个媒还是不做为妙。
此时的柏安安对公孙策所想一无所知,她的心里只有一件事,她关心的也只有庞昱的生死。
她只担心,皇上是不是特意召庞昱进宫,让庞家姐弟二人见上最后一面,再赐庞昱一死。
“公孙先生,依你所见,圣上会如何处置庞昱,难不成 真是死罪?倘若是这样,今天这是最后一面。”她皱眉道:“最后一面,我竟然还是没能好好道别。”
庞昱若就此死在宫中,她的任务也能就此完成,可她却总觉得空落落的,就像是压根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她越惊慌,公孙策就越悠闲,他慢悠悠地说:“柏姑娘不必担心,庞昱此次定然无事,说不定还能官复原职,重获爵位。”
柏安安狐疑地看他。
他笑眯眯地说:“今日圣上不仅召见了庞公子,还有陷空岛的五位义士。圣上先前命包大人招安白玉堂,并非问罪,而是对白玉堂的武艺与侠义心肠十分欢喜,这次五鼠进宫,定然是受封。如此大喜的日子,圣上同时召见了庞公子,又怎么会是赐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