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怀荣抬起眼角,陈修竹,是他吧。他笑着,嘴角抬起几分嘲弄,“我的好妹妹,你怎么有空来看我了,”那笑声黏在他声线上,听起来像一口嚼烂的泡泡糖,他眯了眯眼睛,看向祝梨,“陈修竹醒来了吗。”
祝梨那藏在茶色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你,认识他。”
范怀荣往后靠了靠,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何止是认识,那简直是他最妙的点子了。他一字一句,端着兄长的派头来,“哥哥劝你一句,离那灾星远点,你的不幸,可都是拜他所赐呢。”
他一点点靠近隔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当时要不是因为你出了车祸,我婶婶也不会带着范清回来。”
“而你出车祸,可全是因为要出去找陈修竹。”
“再说明白点,这一切怨不得别人,你恨了这么多年,你最该恨得人是你自己。”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
想起还在ICU躺着的叔叔,他又虚虚放下些唇角,他和他叔叔一样,觉得祝梨是个白眼狼。他根本无法理解祝梨对范东来的恨意。
在他心里,范东来对他简直比自己亲爹还好。从小,叔叔就很宠着他,即使他学习一塌糊涂,叔叔也会给他请最好的老师,他知道,叔叔是真心认为他来日可期。
只有在他十多岁的时候,叔叔颓废过一阵时间。他的爸爸说是因为婶婶跑了。
婶婶怎么可以跑呢?她跑了叔叔怎么办?范怀荣当时心里想着,他一定要帮叔叔把婶婶找回来。有一天,他的妈妈抱着他说,他是她最大的念想,若不是因为他,她也绝对在这里撑不下去了。
范怀荣听着妈妈的抱怨,忽然产生了灵感。
他转头看见正闷头蹲在花园里帮祝梨松土的陈野,看着他的背影,范怀荣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刚来的时候他就接纳过他,可他却死活不跟着他们,偏陪着祝梨玩那些弱智女生游戏,不识抬举,他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第二天,他就在陈野的书包里找到了他爸爸从香港给他带回来的名贵钢笔。
这小子倒是强,死活不认罪,可他一说要让祝梨评评理,那小子就没了声响了。范怀荣勾了勾唇角,让他离开他叔叔的家里,他把钢笔在陈野面前甩了甩,“我们家不欢迎小偷,你滚!不滚我就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陈野当天晚上果然就没有回家,范东来喝得醉醺醺的,也不关心陈野的去向,倒头就睡。
不过,他知道,祝梨肯定关心。
果然,祝梨恶狠狠地跑来找他,问他是不是又欺负陈野了。陈野是她的小弟,打了陈野就是故意挑衅她!他耸了耸肩,将祝梨推了回去,有些厌烦地骂了几句,才说陈野去了市区的网吧。
去那个网吧要穿过一个小路,那个小路上多是些喝了酒躲避交警的汽车绕路。
祝梨半信半疑地跑出去,他跟在后面,一下把祝梨推进车流。
祝梨在医院躺了两天之后,婶婶终于回来了,他想他的妙计果然成功了。可是在医院的外面,他却抓住了徘徊的陈野,他把陈野推到在地,当时他怎么说得来着?
范怀荣拍了拍脑袋,对,他半蹲下来看着陈野的眼睛,说他是祝梨的灾星。
他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他抹了抹眼,再次看向祝梨,却没有从祝梨眼睛里看到他想到的痛苦与挣扎,他愣了愣。
却看见祝梨的眼睛透过镜片淡淡地看向他,眼角眉梢全是冷淡的不近人情。
她摘下墨镜,那双漆黑的瞳仁变得更加深沉。
“原来是你啊。”她眼尾眯了眯,“造成这一切的原来是你啊。”
祝梨总算从这一团乱麻里找到一个具象的线头,一扯,将这一切扯成直线。
范怀荣挤了挤眼下的纹路,似乎是没想到祝梨这么快便看穿这一切,他已经被害到这种地步,倒是生出几分无畏来,他嘴角斜向一边抬起,“是我又怎样,我都已经坐在监狱里了,你还能怎么惩罚我。”
祝梨摇了摇头,她的声音清晰地透过听筒在他耳边响起,她说,“没事,很快的。”
“七年,很快的。”她的眼睛黑得发亮,亮光聚在一起,让人脊背发凉。
范怀荣没来由地心底一颤,耳边震颤着的声音像是涂着信子的蛇头,“珍惜你这最后的七年好日子。”
“我等你出狱的那一天。”她靠近玻璃,“给你个提示,从现在开始好好开始研究对策吧,想想,我会怎么对付你。”
说完,她把听筒放回原处,似笑非笑。
范怀荣忽然抬头,内心像是被聚力锤散了一角,体内所有的恐惧都朝着这个洞口流向内心深处。
是他忘了,祝梨是个疯子。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贵芳也消失了,她只留下一句话,“这次我真的要离开了。”
后来,范清和祝梨总能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范清怀疑李贵芳遭遇了不测,报了警,又各处托人找她,直到,网络上开始有一位走遍了18个国家的背包客阿姨爆火。
祝梨看着视频里李贵芳不再精心保养但却充满生机的脸,默默点了个赞,划了过去。
她放下手机,今天要去给范东来扫墓。
范东来的陵园是京市最便宜的一家,他死的时候,身上分文没有,尸体在停尸房放了几天没人来领,到最后了,范家那几个兄弟才不情不愿地凑了些丧葬费出来。
祝梨看着范东来墓碑上累积的灰尘,周围还有一户也在今天祭奠,正流着眼泪烧着金元宝。
身边的人往范东来的墓石上铺了个毯子,祝梨坐在上面,不甚在意地点了根烟。
范东来生前很爱抽烟,她也没给他带点东西,就给他闻一下二手烟吧。
范东来发迹时是赶上了时代的快车,他大概就是风口上的那头猪。可时势已经过去了,这样老旧腐朽的人不再适合掌握这样超出他能力的财富。
祝梨有些想笑,她也的确笑了出来,“范东来,被你最瞧不上的两个女儿送走的感觉还不错吧。”
周围的几个墓碑被擦得干净,这里价格便宜,没有专门的保养员,只能靠亲属自觉。祝梨低头瞧了瞧脏兮兮的大理石台面,抬了抬手,将手里的烟在上面按灭。
烟灰在上面留下些褐色痕迹。
祝梨从上面起来,看向墓碑上潦草的照片。周围烧着纸钱的人的风吹到祝梨的面前,颓然落下些烧烬的纸灰,祝梨像是想到了什么。
“别眼馋,我走以后也不会有人会来给你烧,既然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那你在下面就老老实实当个穷人。”
她眉梢抬了抬,说出她对范东来的美好期许。
“爸爸,在下面也要卑贱地活着啊。”
说完,她转身朝身后的人抬了抬下巴,“走吧。”
日子就这样继续过着,范清依旧偶尔出手帮祝梨收拾些烂摊子。祝梨回了米兰,继续上学,她依旧有跑不完的秀场,上不完的杂志,每天精力充沛地飞往不同的国家与城市。
她也依旧在社媒上分享着自己的动态。
在她的照片里她继续是生机盎然,有时候抽个时间她还会去迪拜跳跳伞,她永远有着未尽的乐趣,她对世界依旧保持着探索。
只是,偶尔,在她社媒上分享出来的照片上,会因为快门的失误,留下给她拍摄的人那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指尖。
那修长的手指上面,缀着一颗褐色的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