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惦记着林砚,不知回住处了没有,会不会因为紧张他的考试,而食不知味,寝不能眠呢?
-----------------
贡院街隔壁的兴巷街,有家做爆鳝面的老字号。
快到饭点,林砚便带着元祥和车夫找了过去。老店开在贡院周围,乡试散场时生意十分火爆,他也只在秋闱前后吃过几次,这味道他惦记了多年。
手擀的蛋清小阔面,浇上炒鳝丝和烹制鳝丝留下的芡头、新鲜虾仁、最后加姜丝、胡椒粉,淋上几滴麻油即可上桌,当真如他的招牌,面条柔软、虾仁洁白、鳝鱼香脆、喷香扑鼻。
林砚道:“这家店工序精巧,用料讲究,素油爆、荤油炒、麻油浇,味道比起安江的鳝丝面很是不同,你们尝一尝就知道了。”
小二端着托盘来,笑吟吟道:“这位小公子懂得可真多!”
林砚笑笑,又出钱让元祥去打了一筒酒。
趁着林长济不在,他浅浅小小的啜了一口,辛辣香醇味充满口腔,真叫一个通体舒泰,畅快淋漓!
吃完了面,回到住处就蒙头睡去,这半年“带孩子”太辛苦,比他前世抗倭抗洪还要辛苦,趁着林长济乡试的九天,要睡他个天昏地暗。
---------------
林砚好好的歇了三个整觉,每天睡到日晒三竿,第三天过午,才出发去贡院接林长济出考场。
林长济面色有些疲惫,还是迫不及待对他讲了考题和破题。两道《四书》题,加之他提前选择的四道《五经》题,共六篇文章,但考官阅卷有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只注重《四书》两道大题,只要这两篇文章写好,其余四篇《五经》倒不太重要。
因此林长济说的题,正是前两道。
林砚静静听他讲来,觉得切题十分准确,立论也很卓然,而对于他的辞藻、文气,林砚倒是不担心的,也因此点了点头,道:“没什么大的出入,就看名次了。”
林长济心中大喜。
“好好休息,后面还有两场,别飘。”林砚又道。
林长济端详着那张稚嫩熟悉的脸,总觉得三天不见,好像又圆润了……
试卷被收集起来,送到明远楼后的阅卷场所——至公堂,在外帘官的监督下,纸卷被整理码放、清点数目,将污损的试卷逐一剔除,其余试卷则送入弥封所糊名用印。糊名后的试卷被送入誊录所,上百名书吏充任的誊录官等候在此,用馆阁体将试卷逐一抄录,以防止有人私通考官,用字体舞弊。
誊录过后的考卷,送入“帘内”,通过抽签分派给四位同考官。
主考李柏山此时也只能说一句:“诸位,阅卷吧。”
因有监视官的缘故,考官之间不可交头接耳或以目示意,室内一派寂静,落针可闻,间或能听见翻阅试卷的声音。
同考官会从“理、法、辞、气”四个方面逐一批阅,将文章分等级,用蓝笔加标记,并将“上等”推荐给主考官,又叫“出房”。
这时就体现出第一场考试的重要性。
第一场考卷一旦被推荐,只要第二、三场不出错,基本就可以取中了,倘若第一场发挥不好,就必须将第二、三场发挥的特别出色,被同考官“补荐”,否则此人的试卷压根不会出现在主考官的面前。
-----------------
林长济好好歇了一觉,精神虽好了许多,身上却格外酸痛,好在后两场考试比不上第一场要紧,只要打起精神就好。
第二场考的是“论、判、诏、诰”等官场应用文体,林庭鹤生前官至工部侍郎,若不是他身体每况愈下,提前致仕返乡,进入内阁只是时间问题。因此对于这些官场文移烂熟于胸,专教林长济写过两天,林长济学得也快,好似生下来就是为了当官似的、
因此第二场对于林砚来说,也当不在话下。
回住处歇了一觉,林砚将几块月饼用油纸包好,塞进林长济的考箱内。林长济这才想起,第三场考试恰在八月十五。
“出门这么久,也不知道长世和长安怎么样了?”林长济道:“长世最近读书总是废寝忘食的。”
“有上进心是好事,过目不忘的终究是少数,资质平凡的人,谁不是寒窗苦读,点灯熬油的苦读。”林砚道:“只要肯下功夫,乡试会试不提,府试、院试总有取中的一天。”
林长济怅然道:“是啊,要走科举这条路,谁人不是脱层皮?”
--------------------
盈缺青冥外,东风万古吹。何人种丹桂,不长出轮枝。
中秋时节,丹桂飘香。
“点灯熬油,寒窗苦读”的林长世正坐在天井里糊灯笼。
是的,糊灯笼。他铺了满院子的灯笼纸和竹篾条,并一些形态怪异的半成品灯笼,天光暗下来,白花花的一片,乍看上去颇为诡异。
林毓秀拿一只刚刚秀好的小香囊,到二院来,递给了林长世,那是他下晌时特意像她索要的。
“弟弟,你从早上糊到现在了,就是为了糊一只——白老鼠?”林毓秀问。
白老鼠?林长世将手中的半成品高举,看了一圈:“这难道不是兔儿灯吗?”
林毓秀嗤的一声笑了:“好丑。”
轻提罗裙上前试图帮忙,又觉得那灯笼笨拙有趣,反倒可爱,想来手作之物,追求完美反倒不美。
被人当面说丑,林长世倒也不恼,依旧耐心且小心的涂刷浆糊,他性格自来如此,虽有些呆气,但耐性极好。
扎好一只勉强满意的灯笼,又将摘来的一捧桂花装进小香囊里去,毓秀的女红很好,香囊下面坠着银灰色的璎珞穗子,煞是精致。
他提起那盏灯笼,目光中反倒带着踟蹰和畏缩。
林毓秀道:“你要实在是怕,过日子再送她东西不迟。”
林长世摇头:“不好,等到桂花没了,我拿什么送她?”
“偏要送桂花吗?”林毓秀不解的问。
“她最喜欢桂花。”林长世道。
“你又没问过她,怎知道她喜欢?”林毓秀反问。
“她那日在街口上特意下了马车去折,都没让丫鬟去。”林长世道。
“哦——”林毓秀觉得弟弟的呆气更重了,拖长了声音打趣他:“原来是这么个喜欢啊。”
林长世腼腆的笑笑,收起他努力一天的成功,回房用功去了。
八月十五,中秋夜。
林长济正进行着乡试的第三场考试。第三场考时务策,毕竟不是会试、殿试的策论,所谓时务,无非是从经书中摘取定国安邦的套话,只要没有犯忌讳的言论,就无甚紧要。只是中秋时节毕竟感触颇多,望着天边一轮圆月,满天星辰,不知哪一颗是父母,哪一颗是发妻,惟愿他们保佑林砚平安,保佑长姐和两个弟弟一生顺遂,保佑林家重归兴盛。
他是长子,身上担着振兴门楣的责任,纵然置身考场对着星空许愿,首先想到的都不是自己。
江宁县,被林长济记挂着的姐姐和弟弟们,则又是另一番情景。
中秋节这一天,是时下女性少有的可以呼朋引伴、肆意张扬的日子,男孩子们则多被长辈困在家里,吃团圆饭。晚饭过后,青筠就来到林家找毓秀,同来的还有安娘和悦娘,姑娘们在后院说话,长世长安在前院摘葡萄。
林长济今年不在家,没有长兄约束的长安眼见天色暗下来,拉着长世就要往外跑,又被长世一把拽回:“几个女孩子外出不安全,我们等等他们。”
长安一脸促狭:“今天满大街都是女孩子,哪里会不安全?”
长世白了他一眼,执意要等。
三进院子里设一张供案,摆放着葡萄、苹果、石榴、菱角等时令水果,还有月饼、糯米饼等糕点。安娘悦娘还不太晓事,一味在院子里追逐奔跑。
只有毓秀和青筠在虔诚的拜月上香,毓秀祈求月光菩萨保佑林长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至于青筠在祈告什么,她就不太清楚了。
毓秀早知今晚要出去,备好了一辆马车,青筠从刘家过来时,乘坐的是另一辆,所以林家三进院子的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
林长世提着个兔儿灯来到门口,跨过门槛时险些绊到,林毓秀嗤的一声笑了,青筠也在掩口忍笑。
“送给你。”他红着脸。
刘青筠接过来看看,这灯儿很不寻常,满是桂花香气。
“二哥,我们的呢?!”安娘悦娘不干了。
林毓秀见状展开双手,一手薅一只将妹妹们带走。
“我们也走吧。”青筠笑道。
“好!”林长世不迭点头。
于是,女孩子们钻进打着刘字灯笼的车厢里,长世和长安钻进另一辆。
刘青筠发现车厢里多了个篮子和一只圆形漆盒,打开来看,篮子里装满了瓜果,斜插着两支竹筒,竹筒里是清香甘甜的桂花酿,漆盒里是满满当当的装着八样点心,安娘悦娘高兴极了。
“是你从家里带来的吗?”林毓秀问。
刘青筠茫然摇头,她素来谨慎,来历不明的东西不敢给两个小姑娘吃,便打开车帘问车夫:“有人进过这车里吗?”
车夫道:“是林家二爷,怕小姐们一会儿玩的饿了,提前备下的。”
青筠眼底微酸,她想到六七岁上,娘亲每带他们兄妹出去,怕他们路上玩的饿,都要备上很多零嘴糕点,装在车里吃喝……
马车碌碌前行,毓秀正打开一支竹筒品尝今年的桂花酿,入口绵甜,居然还是温的,两个妹妹争相要尝,被她无情拒绝:“小孩子不许喝酒。”
又见青筠发起呆来,便对她说:“我这二弟一向如此,三兄弟中数他最不显眼,可在细枝末节上,比哥哥弟弟都心细。”
青筠半晌没说话,沉默的让毓秀捉摸不透,正当她以为青筠对长世无意,摇头继续喝桂花酿时,却听青筠幽幽的说了句:“我觉得,他有点像我娘。”
“噗——”毓秀险些喷出一口酒,强吞下去,呛的咳喘连连。
作者有话说:
放个预收:《我亲爹是当朝首辅》,文官养崽,打滚求收藏~~
第34章 、中秋夜
“咳咳咳……”毓秀拿出手帕沾了沾嘴角, 她不知道青筠的生母是什么样的,但显然不该是林长世那样。
青筠忙替她拍背,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引得林毓秀如此大的反应。
华灯初上, 笙歌聒耳。
蛟宁江畔, 江宁县的主干街道上,是灯火璀璨的中秋夜市, 鳞次栉比的商铺竟放花灯, 河面上,富家子弟租赁的游船画舫往来如织,半个县城亮如白昼,热闹非凡。
因是一年之中女子最可以理直气壮出门的一天, 聪明的商贩都在贩卖女子所需的物品, 四处都是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簪钗珠花。毓秀好女红,爱看各式各样的绣花样子,青筠好文墨,爱看文玩铺子上的古籍字画。
正在兴头上, 身后传来嘈杂的喧哗惊呼声, 急促的马蹄声,伴着高声喝命声。
“让开, 快让开!”
她们回头,便见有人骑快马穿过热闹繁华的夜市, 非但是骑马飞驰, 还是一人两马,横跨了半条街的宽幅。马是好马, 矫健灵活, 马上的人技艺也堪称精湛, 腾挪躲闪间竟未碰到一人,只是街道中间的人们吓得四散躲避,慌乱间撞在一起,沿街女子们被撞的钗环散落,好不狼狈。
毓秀和青筠众人也护着小姑娘们慌忙闪身避让,手中的兔儿灯被人撞飞在路中央,青筠下意识想去捡,被毓秀用力拉了回来。
忽而,一个不及马腹高的孩子蹿向大街中央,摔倒在地,嚎啕大哭。
飞马来不及停下,马上的人眼疾手快的拉住缰绳,只见两马长嘶一声,前蹄腾空,整个马身依靠坚实的后腿挺立起来。可立起不过一息,马身向前倾斜,眼看要踏在孩童的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人影冲到路中央,抱着孩子就地一滚,狠狠撞向街道对面的摊铺上。黑马前蹄落地,原地踏着步子,等待主人的命令,四周再次围起了百姓。马上的人也同样是惊魂未定,但他并未下马,只是在众人愤恨的谩骂和厌恶的目光中,将一枚小银锭扔给了摊铺老板,朝着那挺身而出的男子抱一抱拳,打马疾驰而去。
救人的正是林长世,当众人回过神来,他已撞翻了卤煮摊子倒在地上,紧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娃,一大锅热汤擦着他的身边扣翻在地,险些泼了他一身。
摊主吓坏了,忙上前去看是否烫到了人,见是有惊无险,乐呵呵的收起那枚银锭,掂掂分量,足够他出两个月的摊子。
围观人群无不鼓掌唏嘘,毓秀等人也跑到他的身边,接过孩子,紧张的查看他的情况。
林长世摇头站起来,活动一下摔得生疼的手脚:“没事。”
他看着那一人两马消失的方向,愣了好一会儿。有人喊着要报官,可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孩子的母亲拨开人群扑过来,抖着手紧紧抱住孩子,千恩万谢,给林长世跪下磕头。
林长世忙避开一旁,青筠和毓秀一左一右将妇人扶了起来,一个男人也排众而出,大抵是孩子的爹,劈头盖脸的责骂妻子,路人也纷纷驻足指责她怎么看的孩子,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掩面抽噎,孩子这时不哭了,用稚嫩的小手给娘亲拂去泪水。
青筠和毓秀也在不断安慰妇人。
林长世忙对众人道:“谁都有失手走眼的时候,孩子没事就好,大家散了吧。”
人群渐渐散去,男人仍在絮絮叨叨的责怪妻子。
林长安忍无可忍:“我说,这不是你亲儿子啊?”
男人一愣,怎么说话呢这是?
“怪你媳妇儿没看好孩子,那你是干什么吃的?”林长安道:“有种去向骑马行凶的人讨说法!就会跟媳妇孩子使厉害,算个男人么你!”
安娘悦娘跳出来学舌:“算个男人嘛你!!”
“我……”那人被他抢白的无言以对,又碍于对方是救命恩人,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个字。
妇人忙又去拉丈夫,再次跟林长世道谢,便带着孩子离开了。
青筠这时想起了什么,往街道中间看,发现她的灯笼早已被马蹄踏碎,只余破损的残纸和竹条架子,眼底闪过一丝失落。
她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为什么在意的东西总也抓不住?
整条街道上的人都心有余悸,四下都是议论之声,直过了一刻多种,都没能缓过神来。
青筠握着毓秀的手,安慰道:“没事了,人没事就好。”
毓秀也道:“是啊,人没事就好,别被他搅得败了兴。”
两人定了定神,接着向前逛,可青筠的兴致已然大打折扣。
毓秀说:“灯笼掉了,再糊个更好看的便是。”
长世和长安缀在后头,长安愤愤不平的道:“什么人啊!闹市纵马,合该扭到县衙去先打个半死再说。”
林长世回忆起刚刚纵马之人的穿着,外套无袖的对襟罩甲,内穿黑色撒野,头带尖顶笠帽,加之他带着两匹马,显然是一刻不能停,随时准备换马不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