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这些年人丁凋敝,入仕的也少,曾是姻亲的王家也早就断了往来。
如今王家愿意再送帖子来,对谢家来说是件好事。
赵夫人是如何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的。
谢霁看着眼前的请帖,迟迟都没有伸手去接。
他不需要一份姻亲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他甚至有些厌倦了永无止尽的政治斗争。
“娘,我不想去。”谢霁垂下眼,神色晦暗。
“谢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赵夫人柳眉倒竖,面露凌厉之色。
“莫要忘了你的使命。”
“你身为谢家子弟,所作所为都应以家族为重,现在岂是你任性的时候?”
“我并不是在和你打商量,这个宴会,你不去也得去。”
“谢霁,如今只有你能救谢家了。”
“这些年,娘有多艰难,你应该都看在眼中,你要听话,我们就要熬出头了。”
“阿霁,好好表现,娘等你的好消息。”赵夫人不由分说地将请帖塞进了谢霁的手中。
谢霁没有说话,冷着脸收下,转身走了。
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赫连子晋说的话:
“难到你就适合?”
“谢大人的家族会同意你尚公主吗?”
可恶!可恶!
谢霁抱着头,无力地蹲下身子,他痛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需要权力才能不被家族摆布,但权力会让他离李娇娇越来越远。
他的心被左右拉扯着,心痛到麻木了。
他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从床头的暗格里拿出一副画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
画中的女子一身红衣,青丝如瀑,身后是大片大片的海棠花,她巧笑嫣然,竟比花还要娇艳上几分。
“娇娇。”
谢霁轻轻抚摸着画中人的脸颊,悲喜交加。
他蜷缩在床上,画卷被他紧紧地抱在怀中。
只有这样他才能安睡。
回想起前世,他的一生,有三件后悔的事。
第一后悔在琼林宴上当众拒绝了李娇娇,未能与她结为夫妻。
第二后悔那晚不曾带她逃婚,害她命丧黄泉。
第三,最最后悔,那夜未曾对她说真话。
并非无意,而是早就动心了,深入骨髓,痛彻心扉。
第6章
四月的天气变得燥热起来了,烈日炎炎炙烤着荒芜的大地。
风一吹就掀起漫天的黄沙。
此处名为黄沙镇,地处大陈与黎国的交界处,实际上是一个两不管的地界。
正如它的名字,这里气候干旱,寸草难生,只有永无止尽的黄沙日复一日的侵袭着这个小镇。
还有一天,和亲的队伍就能走出这个小镇,进入黎国的境内。
和亲的路途遥远,李娇娇已经受不住路途的颠簸,再加上天气也热了起来,她有些苦夏。
连着好几天都只喝了些汤水,如今正全身无力地躺在软榻上小憩。
好在马车里的空间足够宽敞,不然还更要难受些。
绿珠坐在她身边为她打着扇,看着自家主子日益消瘦的脸,眼眶红了又红。
李娇娇在睡梦中也并不安稳,眉毛紧紧皱在一起,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来。
“快,保护公主!”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兵戈相击,战马嘶鸣。
“绿珠,怎么了?”李娇娇被惊醒,眼睛还半眯着,身上出了汗,发丝都粘在了后背上,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绿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挑起帘子往外看去。
一支箭矢贴着她的脸飞过去。
“啊!”
绿珠被吓得跌坐在地,几乎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公主莫怕,属下会保护您的。”
顾远舟骑着马奔来,脸紧绷着,神色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李娇娇此时已经睡意全无,心中隐隐猜测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我们遇上山匪了。”
“护卫会拖住他们,趁此机会,属下掩护您逃走。”
顾远舟的声音有些吃力,他必须时时刻刻防着追上来的山匪或者从远处飞来的箭矢。
这些山匪比他想象中的要难缠很多,竟能和皇家的卫队打得有来有回,倒不像是乌合之众。
逃?往哪逃?
李娇娇的心沉了几分,这一望无际的荒漠,根本连个藏身之所也没有。
“殿下,怎么办?”绿珠六神无主地握住李娇娇的手,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李娇娇拍了拍她的手背,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马车继续跑着,颠簸不已,耳边不断地传来刀剑刺穿皮肉的声音。
坐以待毙,这是李娇娇此时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一点点声音也没有了,马车也停了下来。
“顾将军?顾将军?”
绿珠喊了两声,外面无人应答。
冷汗一下子就浸透了她的衣衫,但她还是大着胆子对李娇娇说:“殿下,奴婢下去瞧瞧。”
“您不要出来。”
李娇娇拉住了她,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下去。
“您放心,很快就回来了。”
绿珠抽出自己的手,临走还不忘将一旁的盖头扯过来盖到李娇娇头上。
“你们都是什么人?”
“竟敢拦和亲的车驾?”
“我们拦的就是和亲的车驾!”
“哈哈哈哈哈哈。”
李娇娇坐在马车里,听见绿珠和人对话。
那应该就是山匪了。
他们发出桀桀的怪笑,听着怪瘆人的。
“住手,你们都不许靠近!”
“滚啊,滚开!”
噗嗤
是刀刃刺穿身体的声音,绿珠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娇娇已经泪流满面,低声抽泣着。
她不明白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她遭受这一切。
“你就是公主?”
马车一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了她的盖头,那人手腕上戴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尾端坠着一对银质的弯月。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就敢来和亲。”
那人嗤笑一声,掀落了李娇娇的盖头。
李娇娇抬起头,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
一片模糊。
*
李娇娇猛地从梦中惊醒,捂住自己的胸口。
“原来是梦。”心狂跳不已,回想起梦中的一切,她仍心有余悸。
这梦倒也不完全是梦,她确实是在和亲的途中遭遇了山匪,然后摔下了山崖。
可她不记得这中间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梦中看不清脸的男人是谁?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李娇娇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已经凉透了,喝下去才压住了心中的不安。
她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帐顶,睡意全无。
外面传来雨点敲击瓦片的声音,滴滴答答,又急又沉。
下雨了。
李娇娇有些意外,明明昨晚还没有半点要下雨的迹象。
但春上的天就是这样的,猝不及防就变了。
窗外还黑漆漆的,一丝光都没有透进来,估计不会超过卯时。
李娇娇裹紧了被子,在雨声中再次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了。
“殿下醒了?”
绿珠听见动静,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雨还没停呢?”李娇娇坐在梳妆台前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道。
绿珠进来的时候,外面的凉气争先恐后地钻了进来,冻得李娇娇一哆嗦。
“殿下怎么知道下雨了?”
春雨如丝,下起来就像烟雾一般,并没有什么声音。白天人声噪杂,足以盖过雨声。
“昨夜醒了一次。”
“雨下得急,就听见了。”
“殿下,今日梳垂鬟分髾髻可好?”绿珠问。
李娇娇点了点头。
绿珠得手很巧,将头发分了几股出来,在头顶结鬟,让其自然下垂,束结髾尾垂在肩上,再点缀上几只金簪,就梳好了。
李娇娇生得美,但不笑的时候眉目间总有几分清冷感,让人难以接近。而这个发髻为她添了几分少女的俏皮。
“初七王家有个宴会,递了帖子过来,殿下要去吗?”
“嗯,去吧。”李娇娇略微思索了片刻,点头答应了。
王家既然请了,她总不好拂了人家的脸面。
而且,她好久没有见王芜了。
“对了,让顾远舟过来见我。”
*
“殿下。”
顾远舟身穿黑色劲装跪在地上。
他刚刚才训练完,就被李娇娇叫来,正满头大汗,气都还没喘匀。
衣服也都被汗浸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能够明显看出衣衫下肌肉起伏的线条。
他的脸是那种方正的大气长相,眉毛是略粗的剑眉,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恰到好处,下颌线流畅坚硬,看上去十分英气。
便是放在京城的那群公子哥里面,也毫不逊色。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从上一世他能做到禁卫军首领一职就能看出。
不过此时,这人还是她公主府的暗卫。
李娇娇毫不掩饰自己打量他的目光,她不缺暗卫,也不需要一个有能力但不听话的暗卫。
前世他们终究是走到了对立面。
但念在前世他最后护着自己直到死,李娇娇决定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顾远舟,以你的能力留在公主府做一个暗卫实在是屈就了。”
“本宫可以向陛下举荐你进禁卫军。”
“你意下如何?”
李娇娇抿了口茶,有些漫不经心。
“殿下是想赶属下走吗?”顾远舟错愕地抬起头,没想到公主找他来就是说这些的。
他瞬间就红了眼眶,心中失落不已。
“此话怎讲?”李娇娇皱了皱眉头,“本宫也是为了你好。”
“在公主府做个暗卫,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
“可你若进宫,以你的能力,禁卫军首领也不在话下。”
“本宫不想耽搁你,也免得你我日后因此生出嫌隙。”
顾远舟虽是个粗人,却不蠢,他是听出公主话中的意思了。
“殿下,属下只忠于您一人。”
“属下永远也不会背叛您。”
顾远舟指天发誓,大有若违此誓天打雷劈的模样。
“你当真不愿?”
“哪怕以后你能做到禁卫军首领?”
“你可知那意味着什么?”
“那时候,你不再是活在阴暗里的暗卫,或许可以统帅千军万马,人前也是风光无限,百年后青史留名。”
“可你若留在我身边,或许这辈子也没人知道你顾远舟。”
“你给你三天的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李娇娇也有些可惜,这样的人才却不能为自己所用。
“不必再考虑,属下不愿离开殿下。”
“若殿下不喜欢,属下保证不出现在您眼前。”
“求殿下不要赶属下走。”
顾远舟有些哽咽,心中惶恐不已,他害怕离开,更不想离开。
“罢了。”李娇娇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再给他一个机会。
“本宫现在不相信你的忠诚。”
“除非,你愿意证明给本宫看。”
“本宫才会考虑,要不要让你继续留下来。”
“殿下请说,属下万死不辞。”顾远舟一听,自己还有希望留下,分外激动地说。
“倒也不必万死不辞。”李娇娇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看上去温柔至极,足以让人沉溺其中。
“黄沙镇附近有一群山匪,你去替本宫将他们全杀了。”
“若你还能活着回来,本宫就让你继续留在身边。”
李娇娇捂住嘴,目光沉了几分。
要不是昨晚的梦倒是提醒了她,她差点就忘了害她坠崖的罪魁祸首了。
那里对顾远舟,说不上万死,但也九死一生。
若他死在那里,也算他倒霉。若他活着回来,便这辈子都只能做她的暗卫。
“属下遵旨。”
顾远舟什么都没有问,他听命于公主,公主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一定会灭了匪徒,活着回来。
第7章
这人的性子也是奇怪,李娇娇平日里没觉得出门有多开心,突然被勒令闭门思过后,就觉得怎么都不舒服。
心里疙疙瘩瘩的,像少了什么东西一样。
在和顾远舟谈过了之后,李娇娇索性跑到了听雨阁待着。
她喜欢下雨,烟雨朦胧也好,大雨倾盆也好,雨中的一切都是静谧的。
让人感到安心。
李娇娇倚在窗边,喊人支了张小几,上面放上火炉,煮了壶茶。
茶叶是今年刚上的新茶,泡出来的茶汤清亮,加了牛乳和蔗糖,煮出来香香甜甜的。
此处正好是赏雨景的绝佳位置。
整个公主府的景色都能一览无遗。
春雨绵绵,树木刚长出嫩叶,满府翠色都笼在朦胧的烟雨中,像是一副水墨画。
李娇娇就坐在窗边发着呆,偶尔想起来才抿一口茶。
慢慢杯中的茶都凉了。
或许是下雨的原因,听雨阁这边几乎没有人路过。
不变的画面看得久了,李娇娇有些兴致缺缺,正想挪开眼,却瞧见一缕翠色闯入了黑白水墨画中。
那翠色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原来是一男子撑着把翠绿的油纸伞,伞面上画了三三两两的竹叶。
随着他的走动,露出一截云水蓝色的衣角。
李娇娇的目光随他而动,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那人从视线中消失,才怅然若失地收回了视线。
“娇娇可想我了?”
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响起。那抹云水蓝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听雨阁的门口。
手中的油纸伞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在地面氤氲开一圈水渍。
他笑意吟吟地看着李娇娇,一双狐狸眼弯成了月牙。
温柔得像是书中描绘的江南多情书生。
“大胆,竟敢直呼公主名讳。”绿珠对赫连子晋的无理十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