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沙愣住了。
寂珩玉神情恹恹,懒得开口。
随行而来的是医仙还明子和大罗金仙荣闵武仙。
二人灵力不凡,刚入门就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荣闵上仙乃是掌管天兵的第一武仙,伏魔无数,一经进门便觉察到异样,他眯了眯眼:“可曾有妖魔出入?”
寂珩玉神色已恢复如常,淡淡睨他一眼,“我与魔神厮杀一夜,自身瘴气尚未完全去除,有异息岂不正常?”
荣闵顿时住口不言。
还明子紧跟其后:“听闻天衡君身中魔毒不醒,我便前来看看,可从天衡君气色来看,似无大碍。”
司荼也奇怪地打量着他。
明明刚开始还半死不活的,现在怎么又……
她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皱了皱眉没敢开口。
“区区小毒,是神女忧我安危,大题小做,这才惊扰了二人。”寂珩玉言语谦卑,可是眉目疏冷,“有劳二位上仙了,不过两位也看到了,在下并无大碍。”
这是含蓄地给他们下了驱逐令。
荣闵和还明子面面相觑,旋即还明子淡然笑了笑,“近十人折在了魔神手下,我等自然不能轻易离去。”
寂珩玉闻声不语,垂眸低咳几声。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天衡君好生休息。”
两人倒也识相,寒暄了几句,不多停留,转身离开。司荼看了看寂珩玉又看了看二位上仙离去的身影,犹豫许久,张口说道:“我去药铺打听了一番,说桑桑已被桑宁救走,受到了点惊吓,准备养好身子再回青阳城。”她语气顿了顿,“师兄你安心养病,其余的不用担心,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见寂珩玉没有表态的意思,司荼在心底叹息一声,退出门外,轻轻合上了门扉。
所有人都走后,就剩寂珩玉一个人在屋子里站着。
他盯着窗外,恍惚着也不知想些什么。
魔神闯入的那年,他正好十七岁。
算算日子,那已经是距离至今七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它毫无预兆地出现,毫无预兆地杀光了所有人,独独留下了他,甚至嚣张侵入他的识海,告诉他,祂的名讳。
村子里有的被屠戮,有的被吸成砂砾,他的父母还有年幼的妹妹也在其中。
寂珩玉无力救他们,他想拼死一搏,可是不管他如何反抗,都没有伤那孽障分毫。
再后来呢?再后来,他怀着仇恨,一步一步爬上了天云顶端。
他曾许诺——
若有朝一日与那魔物相见,必是报仇雪恨之日!
然而他翻遍天书阁,问遍七十二上仙,得到的却都是[魇九婴早已伏诛]的消息,它的残骨就囚禁在天山狱中。
寂珩玉甚至去了一趟天山狱,那巨大的尸骸已形成天然的山丘,上面盖满澄法印,其中还囚禁着大大小小的罪魂。
魇九婴的确已去。
那……那晚的是谁?
怀着这个疑问,寂珩玉踏遍千山,想要寻得真相,然而七百年来未找到它丝毫踪迹。直到八年前……
想到这里,寂珩玉瞳孔一颤。
八年前,明霞村……
在那里,他遇到了桑桑。
那是寂珩玉第一次发现魇九婴残存的气息,他与之厮杀两夜,近乎精疲力竭,即便如此,寂珩玉仍是没有放弃地一路追寻到了明霞村。
可是他仍晚了一步,抵达时村子早就不留一个活口,魇九婴也已逃至天涯。
只有桑桑,她浑身是血地躺在那里,过往遭遇让他心存怜悯,所以不顾自身伤痛,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远到魇九婴再也追不过来。
魇九婴是桑桑,桑桑就是魇九婴……
可是怎么会呢?
怎么会是她,怎么能是她?
如果她是魔尊,那魔尊诞生也不过五百年,除非……
寂珩玉瞳色骤变,内心猛然有了一个荒诞的猜测。
——魇九婴的确已被众神绞决,可若……它肉身虽灭,魂魄仍在呢?
第1章 131
天阁众人又在郊野山庄多修整了两日, 待寂珩玉身体无恙后,启程重返神域。
自打三界平和后,这还是五百年来第一次折损如此多的仙家子弟, 神域对此颇为看重, 除了任职于神殿的仙卿,便连其余四海七山的仙主们也齐聚于神域明霄殿, 浩浩荡荡站了一片, 仙光之上,乃当今神域掌司——无上道尊。
殿内悄然无声, 氛围寂静而压迫。
寂珩玉站于其中, 左右两边分别是还明子和荣闵金仙, 司荼随其余弟子位于其后, 都低颈垂眉, 分外乖顺。
寂珩玉漠然敛着眼皮。
一圈仙光游移在他鎏金色的仙袍当中, 光华溢彩, 仙姿不容侵凌, 神色寂寂难近,便是站在这众仙当中, 也是最冷清凛然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悬于正空的溯还镜倚靠着生还之人的记忆还原了吹云岭里发生的重重。
惊恐声不断, 眨眼间数人灰飞烟灭,便是连一丝碎魂都没有留下。当看清那妖魔模样时, 俱寂的大殿传来浅浅的吸气声。
司荼根本不敢再看第二遍。
可她没有躲闪,仍然逼迫着仰头看去, 并且牢记着这一切。胃中翻滚,她拼命咬牙克制着自己, 旁边胆小的却是难过的哭了出来。
司荼本就难受,这样无声地啜泣无疑是加重了这一份负面情绪, 终于忍不住扭头苛责:“哭什么哭?与其低头哭,不如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师弟闻声不敢哭了,擦干净眼泪,当真抬起了头。
回溯很快结束,无上道尊挥袖撤了溯还镜。
他坐在百阶之上的神台,比起为神的怜悯,沉默之中更多的是不可冒犯的威严。
“诸位有何见解?”
第一个站上前的是旁边的荣闵金仙,“不出所料,此妖孽正是魇九婴。”
旁边有仙长质疑:“魇九婴早在五千五百年前被众神合力绞杀,尸骨由九天都篆镇压于天山狱 ,它如何长存?”
质疑不无道理。
魇九婴是一只由天地煞气所化的大魔。
未修炼成形的时候,它只是一团存在于万物之间无形无体的邪祟气,那时人们称它为阎摩煞。
凡是阎摩煞所在之地,皆寸草不生,人作鬼祟;魂作魍魉,鬼魅乱生,搅得三界犹如一方地狱。
再过百年,阎摩煞修炼出形,形似蛇,生有九头,四处涂炭生灵,依靠生魂以获得修为,人们此时唤它为——魇九婴。
一万年前乃是天地最为混沌之时,万恶滋生,神域不敌妖魔,便是众仙联手,也无法伤其分毫。那时的神域还是由三神统辖,为护佑苍生安宁,掌管着昼与日的日月双神舍身炼剑,凝聚出一把名为却邪螭寒的天地神剑。
存活下来的天神手持却邪螭寒剑,与魇九婴纠缠斗法了足有百年,砍下它八颗脑袋,最后体力不支,拉着魇九婴消殒于不寂海。
又过五千年,魇九婴再次出世,此时神域壮大,众仙合力将它斩落于天山,世道重回太平。
直到七百年前,神域又一次亮起了魂玉灯。
名作寂珩玉的少年,身携却邪螭寒的剑骨降生于某个山村。
他成仙后不是没有和神域提及过魇九婴。
然而那时的神域只以为这是前世神剑残留下的记忆,并没有把少年的话太过放在心上。可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神域仍派人前往下界大肆搜查一番,依旧没有发现魇九婴残留的煞气。
直至今日……
神位之上的无上道尊不禁扣紧龙头扶手,眉间凝聚着沉意。
“亲眼目睹过魇九婴真容的仙家早已仙逝,藏书阁更未留下关于魇九婴的只言片语,仅凭这几个小辈,我们如何能确定它就是魇九婴?若传到神域之外,只会给三界徒留恐慌!”
魇九婴给众生留下过不可磨灭的伤痕。
它依靠邪念和恐惧而生,于是在它死去后,当时的神域烧毁了关于魇九婴存在过的所有记载,怕的就是一点微末的存在就能再次将之唤醒。
此话惹怒了司荼,她气不顺,腾地站了出来:“各位仙家的意思是,这件事就这般过了吗?那我那些死去的同门们又算什么?!”
面对质问,满殿沉默。
司荼一眼看过去,仙者们脚踩祥云,身笼仙光,他们莅临于苦厄之上,本该救苦渡生,可是一个个冠冕堂皇,看后只觉得让人恶心。
司荼稳了稳不定的情绪,上前两步,掌心交叠而放,对无上道尊躬身作揖:“无论它是不是魇九婴,都会是日后为祸苍生的妖魔,需尽快斩除!此事不可懈怠,请天尊明察!”清脆女音掷地有声,让原本置身事外的仙者们也都肃穆了神情。
司荼这话说得没错。
在这个时候,它是不是魇九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带来灾害,留它在人间一日;一日就有无辜者死在其手。
无上道尊闭了闭眼,疲惫问:“你与它交手过,你觉得它是何身份?”
司荼低头说:“弟子原以为祂是魔神,然而交手过发现,它孽力高深,绝非普通妖魔!”
无上道尊扼守,表示明了,又看向一直沉默寡言的寂珩玉,“入门前,你曾说魇九婴土杀了你全门,那时我只认为你是剑骨转生,还记得前尘,于是并未深究。如此,你觉得它可是你记忆中的模样?”
寂珩玉不语。
他自是不会忘。
那条行走于迷雾当中的妖魔害得他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最后告诉他名讳。
——魇九婴。
然而想到桑桑,想到这诸多疑点,寂珩玉垂在双腿两侧的双手不禁收紧成拳。
他没有回答,满堂目光都在静等他开头。
寂珩玉喉结滚动,却是摇了摇头:“ 时隔多年,弟子早已放下了,自然也记不清了。”
记不记得清,只有他自己清楚。
无上道尊居高临下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眼神中看到些什么,然而寂珩玉满是平静,未露出丝毫破绽,便是连微弱的躲闪都没有的。
无上道尊叹了口气,“如今它在青阳城得到了好处,自也不会轻易离去。荣闵——”
“在。”
“高敏。”
“在。”
“飞鸿大圣。”
“在。”
“你等三人带领众弟子前往青阳山——”他倏然起身,一道阴影投落而下,刚好停在了寂珩玉脚边。
旋即,无上道尊的声音回荡在神殿每一个角落:“抓其带回神域。”
“是!!!”
仙卿们各自散去,寂珩玉行了行礼,转身正要离去,却见无上道尊走下来叫住了他。
“子珩。”
寂珩玉背影停滞,缓缓回眸转身:“尊上。”
他毕恭毕敬,正襟间也有几分不易觉察的疏冷,这让无上道尊多动了一分心思。
等两边的人都走光后,无上道尊才露出慈爱和亲的笑容:“听闻你在下界成了门婚事?”
寂珩玉没有直接点头也没有直接摇头。
无上道尊继续说道:“你性子向来寡漠,若真有人相陪,自是一件好事。”
寂珩玉低着睫毛:“如今妖魔出世,我已无心这些。”
无上道尊笑了笑:“你以后总是要坐上我这个位置。”他的语气像是叮嘱又像是警告,“子珩,别让我失望。”
[别让我失望。]
这是无上道尊对他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
最开始的时候,他心有骄傲,更多地是因这句话生出来的无尽的责任;可是如今,听来只觉得厌烦。
寂珩玉神色间的不耐不易觉察,如往日那般地点了点头,最后转身告别。
他那道清瘦的影子很快就被殿门之外当头浇落的天光吞噬,无上道尊唇边的那抹笑也跟着淡了,“还明子……”
还明子听唤前来,“道尊。”
无上道尊对着寂珩玉离开的方向示意,“他有所隐瞒,你去跟着,切莫打草惊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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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珩玉哪里不会知道无上道尊派了眼线过来,从神殿出来后,他没有急于甩去,而是佯装不知地先去了一趟天山狱。
天山原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灵泽充裕的仙山。
直到大战令周山荡平,魇九婴的尸血化作凡人难渡的鬼海,残存的尸骨万年不化,九天都篆阵笼罩八方,所形成了如今的天山狱。
由于魇九婴体型庞大如山,俯瞰下去,白骨蜿蜒起伏,似如山脉绵连。
他绕着骸骨在上空飞了一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似乎是……缺少了一些东西?
可是缺少些什么呢?
寂珩玉低头沉思。
骨骼仍在,便是连尖锐的牙齿都保存完好,唯独中间有所欠缺。
魇九婴本就是由天地煞气生出的邪祟之物,不需要肺腑,只需要……
寂珩玉瞳孔紧缩。
——心。
对!!是心!
它的胸膛空无一物,唯独没有了那颗能让它化形的心石!!
意识到这点的寂珩玉呼吸微紧,转身飞往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