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说,桑离才注意到还有一个空位置。
“君上也要来?”
月竹清笑了笑:“每年都会给君上留位置,不过来还是不来,就看君上了。”
懂了。
寂珩玉压根不回来。
她不由抚了抚发间的流云玉簪,莫名失神一瞬。
这个小动作自是没有逃过月竹清的注意,上次寂珩玉让她特意留下流云玉,她并没有询问意图。不难看出,桑离头上戴着的这根簪子,就是由那块玉石打磨而出。
说不出什么情绪,有些惊讶,但也并不是那么意外。
心底柔软,一时间看向桑离的眼神越发柔和。
“君上不来便不来,我们小聚即可。”月竹清为众人斟酒,“第一杯敬阿离顺利通过试炼;第二杯敬新岁,第三杯就愿我们年年如意,岁岁安好。”
几人举杯相碰,正欲饮下,岐大惊失色,朝身后行礼:“君上。”
桑离顺着目光望过去。
寂珩玉站在烛火与雪色的交界处,银色竹纹大氅笼他全身,越衬映他身姿落阔,挺拔颀长。
片片雪絮飘落于他发间眉睫,本就温润的面容透出三分难以接近的冷清。
寂珩玉步步走来,没有刻意隐藏的气势犹如这湖中风雪,并不凌厉割人,却也是切肤刺骨的。
等靠近后,寂珩玉露出一个笑,周身凉薄才跟着消减:“闲来无事,便来凑个热闹,可有我的位置?”
“君上坐我这里。”
岐早就忘记了那个空位,着急忙慌往旁边撤,担心寂珩玉嫌弃他,还贴心地用袖口擦了擦椅子,然后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寂珩玉:“……”
月竹清:“……”
这大师兄没救了。
月竹清心中喟叹,放下酒杯缓缓起身:“君上坐我这边吧。”
她主动把位置让给寂珩玉,自己则坐到了离桑离最远的那个。
他也不客气,竟真地坐了过来。
一瞬间,他身上的冷意朝桑离扑面而来,她目不斜视,临危正坐,这又让寂珩玉一阵暗笑。
“君上畏寒,我将暖炉加热些。”岐殷勤得很,一边说一边去给暖炉添火。
月竹清头一遭对大师兄产生疲惫感,桌下的手用力拉了拉他,在他茫然看过来的时候,对那边的桑离示意一眼。
两人肩挨肩,气息微妙。
他这才恍然大悟,红着丑脸老实地坐了下来。
“前些年君上可不会给我们这个面子,君上怕不是意有所指。”厉宁西向来是个胆子大的,瞧出两人的微妙感,左看看右看看,不怕死地打趣起来。
寂珩玉并不扭捏,大方接下这话:“是有。”
厉宁西眉间一喜,正要问下去,就听寂珩玉嗓音淡淡:“想知道就和你岐师兄比试一场,赢了再告诉你。”
他那张清俊脸蛋顿时垮了下去:“君上就会仗着我年龄小欺负我,每年不是让我师姐打我,就是让我师兄打我。”
寂珩玉轻哂:“那还不是你疏于修炼,技不如人?”
厉宁西不理他了。
岐见不得小师弟被师父这般打击,颇为贴心地哄着:“无妨,你待会儿和师兄打,这次绝对能赢。”
众人:“……”这师兄就差直接把放水两字写在脸上了。
饭桌上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寂珩玉的到来而冷却。
虽然月竹清,沈折忧和岐都不是话多的,可厉宁西一张嘴就能顶十张,加上时不时和司荼拌几句嘴,气氛也依旧活跃。
暮沉。
由幻景所布的星云天景取代大雪。
寂珩玉长袖一挥,漫天烟火照亮整座归墟宫。
灿烂花火璀璨夺目,刹那间吸引所有人目光,原本还在吵闹的厉宁西和司荼跟着安静下来。
“君上您老终于懂得闲情雅致了。”厉宁西一边欣赏,一边赞叹。
寂珩玉垂眸饮酒:“一直懂。”只是看面对谁。
他放下酒杯,视线毫不掩饰地放在了桑离身上。
觉察到注视,她紧张地干喝了两杯温酒。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厉宁西突然提出比试。
他们四人御剑,让岐一个人前面飞,看飞的人快,还是御剑的快。
司荼觉得好玩,毫不犹豫拉着不情愿的沈折忧应下比试,至于岐,一方面觉得羞耻,一方面又想给君上创造机会,只能不情不愿同意,而月竹清正愁怎么打发他们呢,自然也点头答应了。
这样一来,别苑就剩下桑离和寂珩玉。
两人相近而坐,骤然沉静的氛围让她不自在地摩挲着酒杯上繁复的花纹。
安静好一会儿,桑离觉得自己应该开口说些什么。
她轻咳一声,鼓足勇气对上寂珩玉,“我那日忘记和你说了,你送的簪子很好看,我很喜欢。”
簪子?
寂珩玉神色闪烁,眸光缓缓落到她发间。
是好看。
艳而不俗的扶桑花,将她的明媚加倍彰显。
寂珩玉近日都在忙于事务,至于是谁见过桑离并且送了她簪子,答案显然。
他指节用力,近乎捏碎酒盅。
桑离紧张地吞咽口唾沫,小心试探:“我那天不小心喝了些酒,没有对君上胡言乱语什么吧?”
寂珩玉撑着脸:“我想想……”他当真想了起来,转而笑意划过眼梢,“是有。”
桑离心里一惊,再细看他的表情,笑意间多是玩味。
她不开心地抿了抿唇:“……君上就会打趣我。”
寂珩玉但笑不语。
桑离急忙想到什么,从储物袋里取出那只浮世铃递给他:“我本想着上交,可是想到里面有我的记忆,便作罢了。这东西我留着也没用,还是给君上拿着吧。”
他不犹豫地接了过来。
过后,寂珩玉说:“我有了解除婚约的法子。”
桑离顿时惊愕。
他微微垂头,眼帘跟着遮掩瞳眸,侧影卷落进一片昏翳当中,“到时我会再问你一次。”
桑离惊得攥紧那小小的杯盏,自然知道他所知的是什么。
对待从未接触过的感情,她向来是个胆小的,根本没有勇气去直视他的眼睛,然而即便看不到,桑离也能感受到那落过来的视线。
似乎带着某种滚烫的温度,灼得她心口微热。
“你应该知晓,我并未是良善之人。”寂珩玉嗓音很轻,清冽语调带着平缓的弧度,“卑劣似我,即便是求不得,我也偏要强求。”
桑离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他这意思是……就算她还是不喜欢他,他也要一意孤行地强求下去?
寂珩玉的双眸撞了过来,笑意依旧温和:“我这般坦诚,你可会怕我?”
桑离先是摇头,然后又重重点头。
他低笑出声,随手摘下她发间珠钗,迎着桑离不解的视线,寂珩玉说:“这个我先收回来,若顺利,再赠你旁的礼物。”
没等桑离反应,寂珩玉便握着那簪子扬长而去。
一经出了别苑,男人原本带笑的眉眼须臾只剩冷漠,还有浓烈的杀意。
睡在他识海的寂无有所警觉,当即苏醒,毫不犹豫地去给寂寻通风报信。
[你做什么了?主人要来杀你了!!]
绝对没有错!
寂无被寂珩玉杀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就算失去记忆忘记缘由,恐惧感也是刻在骨子里的。
主人……绝对是来杀寂寻了!!
第1章 087
寂珩玉不喜明亮, 朔光殿仅点着两盏宫灯。
可是此刻,随着他步步逼近的身影,灯烛一盏接一盏跃动而出, 照亮内殿犹如明火, 同时也让伏案办公的寂寻无处遁形。
他坐在案前纹丝未动,眼里一片枯波。
寂无见他不动如山, 先是急了:[兄弟你别愣着了, 快跑吧!等主人消气你再回来。]
寂无不住地在他脑海里催促着。
他知道被杀死的滋味,很不好受, 纵使肉身可以重铸, 失去的记忆却是再也无法回来。
寂寻始终像没听见那样, 别说逃跑, 他连笔杆子都没有移动丝毫。
很快, 寂珩玉出现在面前, 与他相对而立。
寂寻此时才站起身, 双手上下贴合, 弯腰对寂珩玉施礼:“主人。”
从容,冷静, 似乎不知他是来杀他的。
寂珩玉沉默地看着他, 试图在他的眼神里找到躲闪或者心虚。然而什么都没有,他一如从前, 是他最为沉着冷静的傀人,别说逃避, 神色间连半点的恐慌都看不到。
直到寂珩玉拿出那支细簪,一缕情绪才从他的眼梢消逝而过。
“她对我说什么了?”
寂珩玉用的是“我”, 提醒着寂寻,他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傀儡。
对不知内情的桑离来说, 面对寂寻时,所有话语都是对寂珩玉说的。
寂寻十指收握成拳,指尖嵌进肉里,但也不觉得有何疼痛。
“没说什么。”
“是吗。”寂珩玉嗓音淡淡,轻易捏碎那根簪子,抬掌唤出浮世铃,“此物只需一滴血便可回溯记忆。”他目光逼人,“寂寻,我不愿你骗我。”
寂寻敛着眸子,表情闪烁。
他不多犹豫地走到寂珩玉面前,将指尖血滴了进去,接着后移两步,依旧维持着恭顺的姿态。
寂寻本身就是他分出来的一缕魂身,浮世铃自然照不出一个傀儡历经过的一切,寂珩玉只是在诈他。他刻意没有让寂寻觉察这一点,防止寂无多嘴,顺便还压制住他,接着故意在空白的浮世铃里走了一圈,双目如鬼火闪烁:“我该信你吗?”
寂寻喉间干涩,抬头直视他双眸:“寂寻对主人忠心耿耿,绝无二心。送桑离簪子,也是以主人名义,作为她进入伏魔宫的庆贺。主人若对我心生怀疑,便拿回心,杀了我。”
他坦荡豁然,顿时让殿内一阵肃沉。
片刻,寂珩玉颔首:“好。”
眼看着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一去不回,寂无再也沉不住气。强行冲破禁制,飞出来挡在两人中间,急匆匆地拦着寂珩玉:“我们是傀儡,怎能生出情感?寂寻的魂力在我之上,跟随主人已有千年之久,若杀死这具身躯,即便重铸也难以超越现在的寂寻,主人切莫因为一时愤怒而酿成大祸!”
寂无向来头铁,见寂珩玉仍然没有收心的迹象,憋着一口气说道:“何况……一开始是主人不想承担情蛊反噬,才将这颗心丢给寂寻的,就算寂寻真的受到情蛊影响,也绝非本意,主人为何杀他?”
寂珩玉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我之过错?”
寂无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我没这个意思。”
下一瞬,寂珩玉笑意收敛,白影自寂无身体里穿过,他脸色骤变,迅速转身,还没来得及阻拦,就见寂珩玉一条手臂穿过寂寻胸膛,撕拉一声,生生把那颗心心从内里揪扯而出。
“寂寻——!”
寂无不禁惊呼。
剧烈的撕拽感让寂寻脚下踉跄,捂着胸膛半跪在地。
寂珩玉在烛下单手托着那颗怦怦跳动的心。
由情欲滋生而出的花在玲珑心里肆意疯长,灼红的纹路已缠裹住整颗心房。
寂珩玉欣赏它,如同欣赏世间少有的瑰宝。
寂寻喉咙涩燃,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抽干,枯败感包围着他。他死死盯着那颗心,按理说没有了心,是感受不到情绪的,然而他依旧恐慌,不安,这股情绪比以往更甚。
比起被彻底杀死,他好像更接受不了爱意被就此剥夺。
不,寂珩玉不敢。
缠丝蛊种在身体里的时间越长,情绪就越是压抑不可控。
业障本就有加重的迹象,他的身体……已经不能再负重一个情蛊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无法承受这株缠丝蛊。”
寂寻不语。
“的确。”寂珩玉哑然失笑,“马上就要天罚日,缠丝蛊确实会催化业障,让我失控,发狂,或者就此走火入魔也说不定。若是以前,我是死或疯,我是不在乎的;可是如今,我心有所念,便不能再了无牵挂。”
寂寻伏首听着。
“寂寻,我并不在意你的那些心思,是真的生出情爱也好,受制情蛊也罢。你只需记得,是我让你长出血肉,我让你生你即生,我要你死你便死。”他居高临下睥睨着寂寻,“你无法与我相争。”
寂珩玉随手把心丢还过去,没有再看他,背影消失在影影绰绰的烛火中。
这让寂无松了口气:“幸好无事,寂寻你以后安分些,主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
寂寻依旧维持着跪伏的姿势。
耳畔嗡鸣,他的说话声渐渐被那尖锐的锐利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