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济慈没有打搅他,他甚至知道这人想起什么。
每次征伐之前,老军营也该是这样列队的吧。
后来他问:“你恨我吗?”
有些话那叫瑞尔的孩子不太会叙述,施莱博尼家的孩子也没学会诉苦,但是他会。
冯济慈说:“恨呀,怎么能不恨呢。有个早晨……当你还在酣睡,很多人冲进你的房间对你大喊大叫,他们告诉你这里不是你的家了,你得离开了,甚至不能带走一片多余的碎布。
那种感觉……很奇妙,你甚至不明白家这个概念是什么,家就没了。
你慌张的去找一切你熟悉的人,他们曾对你表达过太多热烈的情感,忠诚或别的什么,可这些情感没有了,忽然就消失了。
所有人不再对你微笑,也总是高高在上的拒绝,他们甚至会无奈的说,你和你父亲真不同,他没你这样的贪得无厌,这是多有意思的话……
我王兄光着脚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我能听到他赤足踏在地板上的沉闷慌张,他进来,眼圈是红的人却在笑。
他抱起我说,哎~瑞尔,你在这里!那些大人最可恶,悄悄出去冬猎竟然不带我们。
我很生气,发了很大的脾气,我跑到你们常出现的地方试图推开每一扇门,可没有一扇门再为我打开。
后来埃德加就说……那我们就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们,以后就是跪在地上哭泣,我们也不能原谅他们,我觉的~那可真是个好主意……”
冯济慈伸手接了几片雪,又看着让它在掌心融化:“我想,你再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藏的太好了。”
有人想拥抱他,冯济慈却躲开了,这个拥抱不该属于自己。
“那也是个尾月,飘着不输今天的雪,我没有鞋,埃德加抱着我,背着洛洛斯……那些人就躲在宫的窗后窥视,当我们回头他们就躲起来,卡特捡起石头想打烂那些窗,埃德加却阻止了他……”
有几个老人跌跌撞撞跑来,他们紧张的看着冯济慈,他们在远处哀求,大声的哀求,却被人毫不客气的拖走了……
冯济慈高兴起来,他扭头对格朗·施莱博尼说:“他们一定认为我找了个地方死去了,他们去找你了?”
伟大的奥古斯面露憎恶的点头。
冯济慈却说:“忘记那些事情吧,我们……也早就忘记你了,我们每天都很快乐,为埃德加那些失败的约会,为卡特全城最难听的歌声。
你知道吗,洛洛斯总把钱藏在门口的大树下,我穿他们的旧衣服,却最讨厌卡特的旧靴子,他脚太臭……你忘记我们,我们忘记你……这很公平。”
身后的人很久才说:“对,很……公平。”
冯济慈掏出手帕卖力的把墓碑擦的铮亮,
格朗·施莱博尼蹲下用手指描绘那些名字。
“他们再也没有回到普利滋宫,也从不认为那里属于自己。对于他们而言,香叶区的那栋小房子才是家。”
格朗·施莱博尼觉着这孩子语气奇怪,又说不清奇怪在哪里。
“除了家,他们还深爱脚下这片土地,他们爱这里春天复苏的嫩叶,爱这里夏日怒放的每一朵花,他们爱秋日阳台下经过的每一位普利滋姑娘,还有冬日尾月飘落的每一片雪。
伟大的奥古斯阁下,如果您还有一丝丝怜悯,就请……不要毁掉他们曾经深爱的地方。也许对于您这里不值一提,可这里却是他们用生命守护过的地方,你……走吧……”
冯济慈被人猛的从身后拥抱。
“瑞尔!原谅我,跟我走吧,瑞尔~我们带着埃德加,卡特还有洛洛斯~去新土……”
巨大的委屈席卷着身上每一个细胞,冯济慈就觉着这一瞬他都不是自己了,他愤恨的回身推开他,怒吼:“别做梦了!你带不走任何东西了!这里也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你!”
他讥讽他:“他们跟老军营都留在平海……这只是一堆什么都不是墓碑……他们承担了一切你离开的责任,你却在新土修了那个该死的水坝,你要毁了这里是吗?”
拥抱着的臂膀缓缓松开,格朗·施莱博尼声音露着毫不遮掩的愤恨说:“对,为他们吸干了埃德加他们身上最后一滴血,还不知道感恩。”
冯济慈扭头:“那你呢?”
格朗·施莱博尼呆愣在那,远处吵杂,很多人在呼喊,库洛的耳力惊人,能听出来他们在唱《祝福国王》。
可这没有什么用处。
格朗·施莱博尼对冯济慈说:“对,我不无辜,在很长的时间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必须醒过来,可我没有反抗,我任由自己漂泊直到失去你们全部……”
冯济慈凝视着她:“告诉我她是谁?”
格朗·施莱博尼的眼神微妙:“谁?”
冯济慈:“她,是她做的对吗?”
格朗·施莱博尼叹息:“……真是任性,瑞尔,我唯一生命的延续,你掌握对抗它的力量了吗?我们努力向上飞翔尚且才触碰到边缘,你……一个放弃家族力量的普通库洛?”
冯济慈打断他:“你说你们?”
格朗·施莱博尼点点头:“是,我们。第八奥古斯,还有第二奥古斯,我们探讨过,并为此忧虑……我向你保证,这件事绝不会轻易过去,它才刚刚开始,你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是跟我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再慢慢积蓄力量。”
冯济慈态度平和的拒绝:“我就在普利滋吧,我哪儿也不会去。”
果然是这样。
格朗·施莱博尼心内叹息,他伸出手想要拉住这个任性的孩子,冯济慈却迅速躲避,脚步快速的走向公墓口,格朗·施莱博尼步步紧随。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唯一的,甚至来不及跟他培养起父子情感的孩子,他好像抓不住他。
冯济慈来到欧拉克身前站住,欧拉克非常惊讶,他刚才就想打招呼,又觉着惭愧的要死。
他晃晃脑袋上的雪说:“瑞尔……好久不见……抱歉……”
冯济慈却对他笑,他回头对跟来的格朗·施莱博尼说:“您不要普利滋了对吗!”
格朗·施莱博尼看看周围,有些厌恶的摆摆手。
冯济慈大声说:“那就把普利滋给我吧!”
格朗·施莱博尼扬眉:“给你了……瑞尔,新土那边,我们会有更好的更多的……”
冯济慈却请大家安静。
他四处观察,走到路边抬手折下一根松枝来到欧拉克·施莱博尼面前深深呼吸,咳嗽几声,清清喉咙。
最后,他将松枝置于欧拉克·施莱博尼的头顶说:“现在,我,不对,吾……对,吾,普利滋帝国的国王,瑞尔·施莱博尼。
吾以先祖,以先王,以庄严的施沛大律法之名,在伟大的奥古斯见证下,今日将普利滋帝国正式传承与你,欧拉克·施莱博尼……”
所有人都惊呆了。
格朗·施莱博尼错愕的低声呵斥:“瑞尔!你知道他是谁!”
冯济慈严肃的看着他:“我当然知道!他是与埃德加哥哥他们一样,一个真正爱着这片土地,竭尽全力保护它,并愿意随时为这片沃土死去的一个人,欧拉克·施莱博尼!我把国家托付给真正爱它的人有错吗?
这只是土地吗?这是多少代施莱博尼献出生命的地方,它是多少家庭的组成,是……多少孩子安全的梦,你不要,有人要的,这是个家啊,伟大的奥古斯大人。”
欧拉克热泪盈眶,冯济慈很赶时间的督促:“快,亲吻这玩意。”
他将松枝递到他面前,眼神带着毫不遮掩的甩锅意味的殷勤。
可欧拉克不敢,他畏惧的看向格朗·施莱博尼。
冯济慈却毫不客气的警告他:“他不会再为这个国家任何事情了,包括我,在我们的心里仇恨比热爱更多,如果你想保护,这是唯一的机会。”
欧拉克迟疑,冯济慈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就把他的脸贴在冰冷的松枝上。
他用十分欢快的声音说:“可以了,程序合法,礼成完毕,这千万家庭,吃喝拉撒从此就交给你了,尊敬的,威严的,普利滋国王。”
人们神色恍惚,包括那位女皇。
他们眼看着那青年草率的做了一件事,不,这是完成了一个国家的权利交接吗?
是的,他毫不在意的把国家丢给了别人了。
最后,那青年看向格朗·施莱博尼说:“您知道,我们那时候最爱做的事情吗?”
他笑笑,伸手从口袋取出一个黄色的纸张,开始折纸,这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一个纸飞机。
“我们因为你的不负责而常在内心怨恨,后来我们长大……开始看不起你,是的,那是不敢提只能在心里反复痛恨的情感。
它反复提醒,甚至令人深夜无数次嚎啕而不得纾解,现在挺好的……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有原因……会开心点吧……”
人们的目光随着那飞机慢慢飘远,当纸飞机随着风飞到更深远的地方,它忽然起了火把自己烧的干干净净。
“再见,伟大的奥古斯……”
当所有人迷茫的回头再去看那个青年,他……消失了。
第38章
伟大的奥古斯愤怒之下毁了半个普利滋神殿。
他没毁了全部, 那是因为他唯一的继承人很在意这座城,也活在这座城的某处,可大家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那之后所有人都在寻找, 结果当然是找不到。格朗·施莱博尼在十天后被迫离开, 他的新土还在征伐期。
“……或者他在天上。”
琳琳信誓旦旦的向冯济慈保证,伟大的瑞尔王子住在天上, 在那里他有一座水晶的城堡, 骑的马都是金色的,马车也是金子的。
小姑娘认为最值钱的东西就是水晶与金尼尔。
冯济慈猛吸一口气, 接过乔诺太太的驱寒药喝了下去。他得了非常严重的风寒,高热到一度半昏迷。
换了谁在大雪天,原地不敢动的撕十几个小时的隐身符, 而奥古斯还在附近发神经,就阵阵狂风席卷暴风雪的那种震怒。
冯济慈觉着受奥古斯脾气影响,那天气温最少在零下三十度。
库洛这种生物要么不生病, 生病就相当可怕。
也许……这里还有个彻底把这个国家甩锅的放松感。别说几百万人, 就是几十个人的命运对地球人来说都是沉重的。
前两天家里甚至有三个面诊师随时观察, 冯济慈高热的时候额头能煎鸡蛋,又赶上全城大搜查,那个该死的家伙在上空飞来飞去,他也不敢在自己身上动手脚,只能按照规律发烧。
而他的重病惊动了不少人,新国王陛下,神殿的紫腰带, 甚至那位前索雷拉塞尔女士都来看望过。
普利滋宫甚至每天都有人来问候看望。
毕竟欧拉克发达了么, 而在他窘迫的王储执政期间,每一个支持他的人都会成为宠臣, 像是冯济慈这种,他是未来宠臣苗子。
桑尼亚不动声色的打量一下杯子底,又给递了一杯热乎乎的炙草水。
冯济慈不敢反抗,鼻头破皮的抱着杯子跟每一位女士讪笑。
他心里有愧疚,受他连累这群可爱的女士小姐没看到大热闹,是的,今日国王登基。
也许这辈子就这一次呢。
他也挺想去的。
从普利滋宫传来号角声,神殿残存的美德钟齐齐奏鸣,乔诺太太有些遗憾的叹息:“真想亲眼目睹陛下登基。”
普利滋人终于明白谁对他们最好了。
冯济慈塞着鼻子说:“抱歉夫人,您可以去的,家里有请柬。”
琳琳小姑娘遗憾的摊手:“我们甚至有两张请柬,还是前边的位置。”
冯济慈立刻道歉:“抱歉琳琳。”
“没关系先生,您要赶快好起来,您实在是太任性了,在那么冷的天气在外停留那么久……。”
今天是欧拉克正式登上王座的日子,比起他篡位的父亲,他的王位可是名正言顺。
就是仪式寒酸些,附近国家没有任何贵族来恭贺,奥古斯宾马乔雷也没有赐给贺礼,甚至季节都不对。
但没关系,普利滋上上下下都很高兴。
桑尼亚瞪了一眼妹妹,琳琳吐舌头,悄悄去到隔壁房间打开窗户听热闹。
乔诺太太又照顾了一会,看没什么事情才告辞离去,她离开的脚步就多少有些急促。
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冯济慈慢慢睁开眼笑了起来:“我打赌,她还能看个半场。”
桑尼亚伸手拿起放在一边的编织篮子,取出自己做了一半的花边开始勾勒起来。
此刻,窗外雪花飞扬,厚厚的积雪把前面的屋子盖成了童话里的小屋,壁炉里的干柴噼啪作响,满屋子炙草香,女仆在楼下琐碎交谈,门外圆圆的员工在不停扫雪。
冯济慈的胳膊偶尔露出被子,又被桑尼亚毫不客气的塞进被子。
冯济慈憋屈的反抗:“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