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到了嘴边,他又犹豫了。
她说的这些,不像是完全不懂的样子,甚至感觉比他还要懂,要是他说得太夸张了,被她发现自己在糊弄怎么办?
“只大概算过,还未来得及细算。”他含糊地答。
萧云:“还未来得及细算……”
怕是根本没算过吧?
和州的灾情都开始几个月了,不会就搁这儿干等吧?
就是干等了几个月,他都派人清理官道,方便他们运粮过来了,就没想过要怎么发?
血压直直地往上冲,萧云恨不得站起来一脚踹他心窝子上,要极力地忍耐才能不露馅,不让他发觉自己不好惹。
“既然如此,那请大人回去吩咐属下核查,排出具体章程,再写成公文的形式拿过来,我也替你跟李大人他们说和。”
平渠县令很失望,但也没有找到更好的借口,只好答应下来,不甘心地离开。
等他走后,萧云摘了幕篱重重地丢到桌子上。
“松语,你亲自走一趟,去杨氏找我那英英妹妹,让她帮我查查这平渠县令背后是哪尊大佛。”
真是好大的胆子。
连皇帝听说她直接把东西运到京城郊外,也只是取笑了她两句,没有再打这笔钱粮的主意。
一路上更是没人敢提出将它们拿出来加餐或是孝敬给谁。
粒米未缺地运到和州的地界来了,一个小小的县令却想要拿它饱自己的私库?
这县令最好只是遵循“老传统”在贪赈灾粮,不然她就叫他背后的人跟着他一起去地里挖蝗虫卵去!
松语领命离开。
萧云又悄悄喊来剩余兵士里的领头,也就是那个一马当先去抓土匪的老李。
“可是那姓杜的老匹夫来打扰女公子了?我就说那是个阴险的,搞不好要坏事,将军还不让我将他打一顿,现在可好,将军一走,他就将注意打到了您头上。”
老李一进来,就咋咋呼呼地所有事情抖落了个干净。
张能果然跟平渠县令起了矛盾,矛盾的内容也跟平渠县令想要接手一批粮食有关。
平渠县令的表现还让人想要打他一顿。
原来不是柿子挑软的捏,他对着张能都是这副嘴脸……定然是背后真有依仗,还是打算与他同流合污的那种。
“我方才已经以‘没有具体章程’为由,让他先回去了。”萧云敲了敲桌子,“但他似乎势在必得,即使今日罢休,明日也不会毫无动作,就算压到兄长过来,这粮最终还是要发,要过他和手下人的手,保不齐就让他得手了。”
老李狠狠皱眉:“就不能把他从县令的位置上踹下去吗?”
“除非是犯了大逆,不然就是刺史大人也无权处置平渠县令,何况是兄长和你我?”
太子倒是可以。
但理论上太子如今还在京城养病,也不可能提前预知平渠县令是贪官污吏,给她一封革职手谕。
老李:“那怎么办?”
萧云淡淡一笑:“那就让他身犯大逆,使得我们将他看管起来变成‘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要不是为了钓鱼,她刚才也不至于差点儿忍出内伤。
“我就知道!姑娘是能干大事的人。”老李一乐,“您尽管吩咐,我们兄弟一定跟上次一样,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她招招手:“那便请李大哥附耳过来。”
萧云简单说了自己的思路。
中心思想就是假装懈怠,骗小偷上门。
钓鱼讲究一个“全是感情,没有技巧”,整得太复杂了反而容易出错。
只要世道够乱,再烂的演技,别人都能信以为真。
老李一听这么简单,马上拍胸口保证:“包在我身上,您只在这儿等着我的好消息便是。”
萧云笑着点头,又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回来之后打开自己上锁的箱子,在一堆信中找出一封时间颇远的信。
那时张能还没有跟朝廷谈妥,他们还被称为叛军,就有许多人暗中给太子来信,表示亲近或是效忠之意。
萧云存着收服的心思,这次来的时候将所有信都带着,只是心思都放在和州的事情上,现在才想起来看。
她将找出的信拆开。
暖色的灯光之下,纸上关于“半生飘零,未逢明主”的话字迹歪斜,但最后落款的“李四”二字十分清晰。
老李真是个忠勇仗义的妙人。
第54章
平渠县令让人连夜准备了一份发放灾粮的方案。
是伪造的, 但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而他只要把粮食拿到手,后面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
后续即使除了纰漏, 牵扯太多, 为了不至于无人可用,那小杨大人也只会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无可奈何。
至于那传说中跟太子关系不浅的杨八小姐,看身形确实是个美人,也有些脑子。
但太子离那么远,还病着, 她又只是个没有官职的女人, 顶不上什么用。
越想越觉得自己很有优势, 平渠县令有些不耐烦看那女人的脸色,等她点头后再拿粮,便决定做两手准备。
从地窖中取出一坛好酒, 平渠县令提着酒来到张师爷的宅子。
张师爷房里的灯忽明忽暗,人影晃动,时有女子的娇声传出来。
平渠县令眼中闪过下流之色,故意过去将没有关严实的窗子推开,冷风灌进屋子, 惹得屋中的女子惊呼一声。
“张三,老爷我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你却在这里跟女人玩得快活。”
县令故作严厉, 眼睛却直直地看向她只穿着肚兜的女人,被白色晃了眼, 没忍住说:“你这新买的小妾,腰甚细。”
女人脸色一白, 瑟缩地朝后躲。
师爷没管她,只是也被冷风吹得一哆嗦,抄起衣服就往身上套:“不敢将老爷的事情放在脑后,请您进来说话。”
县令笑着进了屋子,眯着眼看眼前尖嘴猴腮的张师爷。
他这师爷不是正经读书人家出来的,早年跟着三教九流的人混,靠坑蒙拐骗积攒不少钱财,便金盆洗手,决定当个体面人,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张数,只是没什么这么叫他。
张三读书的时候快二十岁,自然比不上人家从小学习的。
边学边考,三十多岁终于中了秀才。
然后发现自己长得不好看,即使考上举人也不会有入仕的机会,便借着在县学上学的机会,结交同窗,巴结巴结可能会成为考官的大人物,最后成功当上了县令的幕僚。
县令看重的,就是这人心思活泛,能干脏活,两人狼狈为奸多年,早将平渠县经营成了他们的地盘,还跟大人物搭上了线。
只是无往不利的张师爷今天在与自己同姓的武夫那里吃了瘪,晚上还寻欢作乐,让他怀疑对方的本事是不是退化了。
张师爷发觉县令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危险,连忙拍了拍小妾的屁股说:“我这小妾不仅腰细,身子也软,饿了好几天还这么漂亮,也是难得,我花了不少银子才买下的。”
说完就将小妾往县令怀里推。
县令半推半就地搂着她的小妾,嘴上还要责怪他:“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把你脑子里的废料掏掏,现在正有事等着你出主意呢。”
“您说您说。”
“还不是赈灾粮的事情,那杨家的娘们跟她哥一样古板,拿不出让她满意的章程来就不肯松口,还要我统计如今在县里的人家,按照实际的人数来发粮。可县里的人跑了那么多,我去哪儿找人领粮食给我?”
县令发好一通牢骚,没注意到怀里发抖的女人有片刻的僵硬。
张师爷听完,沉吟片刻,目光看向县令带来的酒,有了主意:“我听说这次送赈灾粮过来的人,有一大半是先前荣王带去京城的兵。”
县令点头,显然是知道内情:“是有这么回事,前任荣王父子都死在京城,皇帝削了下一任荣王的兵权,他们就一直留在京城外头,因为要送赈灾粮才有了正经身份。”
“老爷您想啊,这些人敢跟着前任荣王一起进京造反,肯定都是要利不要命的主。您许诺的好处打动不了他们上头的人,但未必打动不了他们。”
县令眼睛一亮:“你继续说。”
“虽说那张将军留了一千人守粮仓,但粮仓毕竟是县里的,我们派人过去巡逻,顺带跟那边的人喝酒聊天也很合理是不是?”
县令丝毫没有觉得不对,频频点头,觉得这主意甚妙。
“就算买通不了他们,把他们灌醉,等晚点让人进去粮仓偷也是一样的。粮仓的锁被他们换了,但还有小门他们不知道,只要能靠近,把里头的东西运出来快得很。”
“老爷好厉害!这都能想到。”
两人又商谈了许多细节,没有因为第三人的在场而收敛。
在他们看来,花钱买来的不能算作人,而是私人物品,就是死了也会变成自己的陪葬品。可以随意处置,对方也不会敢反抗。
女人确实没敢反抗,被动地接受了同时伺候他们两个人的事实。
等两个喝了酒的老男人呼呼大睡,她才好像找回自己,轻轻地下了床,用充满恨意的目光看着他们。
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要不是县令在旱灾蝗灾开始后不仅不作为,还硬要收税,他们家也不至于因为撑不过冬天,将她卖给张师爷。
一个又老又丑,还会拿自己的女人招待县令的混账。
这也就算了,这两个人怎么敢,怎么敢在她的面前说要去偷要发给县里百姓的粮食!
该死的……
转身从梳妆台里取出一把被磨得锋利的剪子,她缓缓地靠近床边,高高地举起剪刀。
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想起自己年迈的父母,离家的大哥,逃回娘家的嫂子,饿死的侄女和每天都在哭嚎的侄儿。
一家人都指望她在张师爷这里吃香喝辣,还能接济家里。
举过头顶的剪刀又被缓缓放下。
女人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将剪子放回去,重新回到床上,装作无事发生。
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没法真的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次日早晨。
萧云去看了杨虞在平渠县设置的试验田。
一亩的田方方正正,土质细腻没有石块,颜色偏深,看得出来浇水比较频繁。
周围还拉了细网,网上面挂着零星的蝗虫尸体。
不用问也知道这上头耗费的精力和钱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至少比此刻田中的那几颗菜要昂贵。
推广的可能性不大。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成效,至少里面的一些作物看起来长势还行,应该是耐旱的品种。
萧云问过人才知道,那些是豆类,红薯和芝麻。
浦郡有浦河,平渠县其实也有平渠。
如果蝗虫问题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再种上耐旱的作物,此地恢复元气的速度也会快一些。
“那几种可有尝试推广?”
守在田边的百姓摇了摇头:“田地大多是老爷们的,他们不准在田里种这些贱谷,种在别的地方,还没有长成就会被人挖掉。”
大豆是五谷的一种,在古代称为“菽”,作为主食被称为豆饭,是只有平民百姓才吃的“贱谷”,价格很低,对田地还会有损害,地主一般不准农户在田里种。
萧云收回目光,明白自己要是斗不倒县令和他身后的那群乌合之众,这灾是没法治了。
眼中的杀意还未来得及收敛,就有一妇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
被侍卫拦住,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贱妾阿晴见过杨小姐。”
萧云看她穿的是绸衣,头上还戴着珠花,就知道这姑娘不是附近的农户,语气淡淡:“夫人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阿晴飞速地朝两边看了眼,说:“贱妾是县令幕僚张师爷的妾室,有话想私下跟您说。”
“哦?”萧云挑眉,朝一旁的棚子走过去,“请夫人过来说话。”
阿晴紧紧地跟着她,一进棚子就急不可耐地将自己知道的全部东西都讲出来,那两人说的每句话都叫她恨得不行,所以都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因为那两个人是在商议,有些细节变了几遍。
萧云心道:县令在这上面的效率倒是高的很,竟是打算今晚就动手。
只是这俩人的行动方案,怎么听都不像是最后一版。
“我知道了。”
阿晴听她的语气没什么波动,失望又急切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请杨小姐提醒守粮仓的大人们加强戒备。”
“你会种田吗?”萧云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