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序翻开手中的画册,一张张从头到尾。
从前是写实画法,从今日起,就要靠想像了。
**
顾琴的预产期在今年秋天,意味着久未添丁进口的皇室,总算能迎来新的小生命。
顾朗金口玉言,这是他的第一个孙辈,诗怡也安排了产科医师驻扎昭齐公主府,在预产期当月,她隔几天就要去看望一次,以显示她对这个孩子有多看重。
他们当初和驸马说好的嘛,以后顾琴的孩子随顾姓,要上他们顾家的玉牒呢。
昭齐公主有孕,梁府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无奈。
梁驸马倒是终于有后了……但是这随顾姓的孩子,以后也继承不了梁家香火啊!
偏偏顾是皇姓,驸马的孩子能得此殊荣,阖府上下都要感激涕零,以谢皇恩浩荡。
梁驸马侍奉公主日渐殷勤,到顾琴快生产时,他还是忍不住问,这孩子真的必须随顾姓吗?
先前是他娘不对,不该提那等冒犯之语。梁夫人已经在乡下老家反省几年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被接回府中一聚,请公主大人大量,原谅她吧。
顾琴似笑非笑道:“驸马,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孩子和谁姓,只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吧?”
陛下为何强调第一个孙辈,其他皇子公主为何密切关注,早早备好了给侄子侄女的礼物……
她顾琴确实在兄弟姐妹间素有威望,但仅凭她本人,还不足以让他们做到这个程度。
梁驸马心中一惊,随后想到了什么,眼神惊疑不定。
“这、这……”
顾琴冷静道:“你能接受最好,不接受也罢。别觉得你吃亏了,当模范的好处在后头呢。”
就算是为了安抚人心,只要他不犯大错,皇帝对他都会保持较高的容忍度。
毕竟,谁叫他和顾琴的孩子,是随母姓的先锋示范代表呢。
在古代,姓氏这东西,可不仅仅是落在纸面和口头上的称呼而已。
它关乎维持了数千年的宗法继承制,孩子随母姓,完全是在挑战男权社会赖以维持的根基。
当然,顾朗和诗怡不会如此激进,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嘛。
他们并没说人皆可如此,而是用皇权压住了驸马的父权,再次用特例法糊弄过去。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维持着表面和平。
公主的孩子可以随母性,可以上顾家的族谱玉牒,那……是不是意味着,公主将来也有顾家的平等继承权?
朝野内外的反对声不在少数,顾朗依旧不予理会,随便他们闹吧。
朝臣官员为什么能拿捏住皇帝?许多人以为是皇帝要面子,重名声,其实只是小部分原因。
如果耍赖有用,能当上皇帝的人,都很豁得出去——对搞政治的人来说,面子哪有实际到手的利益更重要。
根本原因在于,皇帝必须要任用官员,才能治理天下,否则一旦他们团结起来辞官不干,皇帝的政令甚至都出不了皇宫。
但这招对顾朗已经没用了。每次官员闹辞职,乞骸骨,他基本没挽留过,而是放他们走。
至于他们空出的位子,自然有这些年教出来的学生填上,来维持朝廷的正常运转。
世家最初还等着看笑话,觉得这些没学过“圣贤书”,只懂得“奇淫巧技”的庶民们胜任不了那些重要的官位,迟早要捅出篓子,到时皇帝还是要请他们回来的。
诗怡表示呵呵,这群愚蠢的世家,为官之道不是只有耍心眼子,严谨的制度和科学的管理方法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好!
文科生出身的她必须让他们知道,现代文明对封建社会的碾压,从来不局限于工业技术上。
清晖中学的课程内容里,就有对邺朝政治体制、政府部门的深入剖析,每个考上中学并上课一年以上的学生,都能对三省六部、中央与地方官制如数家珍。
诗怡带着她的同学们,撰写了一整本《邺朝官员手册》,里面包含官员基本素质要求、权利与义务、荣辱与奖惩、各部门权责细分、岗位工作条例、公文写作规范……等等。
官员手册是一本详细的“当官指南”,它不给官员处事留下任何“自由发挥”的空间,而是规范好遇到这个该怎么做,那个又该怎么做。
它面世之初,被许多人批评太过僵化,不懂权宜,但事实证明,有它作为理论指导,哪怕是初入官场的菜鸟,也能处理好各类事件,游刃有余的模样完全不像新手。
世家傻眼了,万万没想到小丑竟是他们自己。
这些庶民,尤其是女性庶民对陛下格外忠心,工作能力也不比他们差——说得更直接点,其实是将他们远远甩在后面。
毕竟她们是一路考上来的,没有真材实料就走不到众人面前,和那些躺在祖宗功劳薄上,不用努力、整日不思进取的废物n代们对比起来……诗怡都得感慨杀鸡焉用牛刀。
论文化底蕴,这些走速成教育路线的庶民们肯定比不上世家,但治国又不需要吟诗作对。
这些在制度中成长起来的新任官员,对制度的接受运用能力远远高于世家,文明的巨轮从时代洪流中碾过,固步自封的老顽固们等着自取灭亡吧。
但,也不是所有世家都这么古板。
在时代的变革中,总有聪明人能抓住机遇,完成华丽转身。
诗怡统计道:“目前为止,大兴城内已经有十二个家族,向我们表达出入股工坊的意向。”
“他们既能出钱,也愿意释放名下土地和奴仆,充作工坊的固定资产和工人。”
“各个地方嘛……就看小谢年底寄回来的信了,希望其他人都懂事点,这样你好我好大家好。”
顾朗颔首:“那就提醒他们,抓紧出掉库存的丝绢布帛吧。”
这些东西,很快要迎来断崖式跌价了。
八月,昭齐公主府传来消息,顾琴要生了,情况有些危急。
凌晨知晓此事的诗怡,赶紧从床上弹射起身,连马车都顾不上乘,直接从宫中策马到公主府,跑到产房门外。
梁驸马在门口着急地来回踱步,看到诗怡来了,他连忙躬身行礼。
“不必讲究这些。”诗怡赶紧让他起来,并问道,“我大姐姐情况如何?”
“有劳昭华公主挂念,产婆说是头位难产,但方才已命人去取了产钳。”
诗怡松了口气,还好她和阿爹之前就把产钳给弄出来了。
虽然陛下早就下令,如遇难产一律保大,但落地到民间执行,力度总是要大打折扣。能两者保全,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到天要破晓时,产房内传来婴儿的啼哭。产婆出来报喜,公主生下了健康可爱的姑娘。
顾琴说,请十一娘给她取个名字吧。
诗怡看着壮丽的日出,给她取名为“曦”。
愿她今后的人生,如朝阳般意气风发,光辉灿烂。
第60章
顾曦满月时, 她的名字被正式载入皇室玉牒,列入序齿。
这些年来,大兴城的卫生情况和医疗水准都提高不少,小儿夭折的概率一降再降, 至少不会被一阵寒风就带走性命了。
顾朗给这孩子封了郡主, 封号为“曜灵”, 是太阳的意思。
有人说郡主名曦,又取了这样的封号,会不会含义太高,她一个小孩子担不起呀?
诗怡表示,不用你们操这份闲心,皇室下一辈的女孩们, 取名都要往太阳靠拢。
星星之火已经点燃,到她们长大时,就是烈日灼灼,光辉漫天了。
顾曦的到来,让诗怡在整个秋天都拥有好心情。可惜到了冬天,发生了让她难以接受的意外。
雍郡王顾璋骑马出行,平日温驯的马儿却突然发疯。顾璋意外跌落, 摔伤了腿。
太医给出的诊断是, 就算能治好,也会留下后遗症,这辈子只能跛足前行。
诗怡吓了一大跳, 她去看望顾璋时, 发现他府上简直死气沉沉。
行走办事的侍女仆从们, 都哭丧着脸,一副快要了却生机的模样。
她去到时, 迎面撞上流着眼泪的顾萝。后者连忙拿袖子擦擦,用唇语和她说,别告诉三哥。
唉……诗怡鼻子一酸,怎么就到了如此境地?
意外发生得太突然了,对于顾璋来说,这个打击确实很沉重。
她只能安慰顾萝:“五姐姐不要太难过了,人还活着比什么都强。只要配合治疗,三哥肯定会好起来的。”
“至于后遗症什么的……医术是在不断进步的嘛,说不定以后就有更高明的大夫,能把三哥彻底治好呢。”
顾萝悲伤地点头,又急切地握住诗怡的手。
“十一娘,这事发生得太诡异了。求你,求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一定要查出幕后黑手。”
她要给诗怡行拜礼,诗怡赶紧拦住。
“五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三哥也是我的兄长,不用你说,我也会这样做的。”
“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一定会彻查到底。无论背后指使的人是谁,有多大的背景和势力,我都绝不放过。”
得了她的承诺,顾萝心下大定,勉强抑制住心中的悲痛。
诗怡又宽慰她几句,说德妃那里还需要她去安抚。顾璋还未娶亲,现下又病着,这府上的大小事务,基本全指着顾萝了,她自己得撑起来才行。
在她的开导下,顾萝慢慢打起精神。
“你说的没错,我如今也长大了,要帮三哥多承担些事情。”
她拭去泪水,颇有些不好意思,“我身为姐姐,却还要你来提醒我这些话……多谢你,十一娘。”
诗怡微囧,因为心理年龄的关系,她看所有皇子公主都觉得是弟弟妹妹。
顾萝的年龄放到现代,也还是个高中生,她遇到这种事会慌乱,在诗怡眼里再正常不过了。
两人在门口又聊了几句,顾萝才擦干眼泪,去找郡王府的管事说话。
诗怡则进了内院,她看到平日风度翩翩的顾璋,此时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都是惨白的。
看到她来了,顾璋还想坐起来迎接,被诗怡连忙道“不用不用”。
诗怡:“三哥,我又不是外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了,你安心躺好吧。”
顾璋挤出一个微笑:“十一娘,多谢你愿意来看我。”
他这句话里的含义太多,才刚安慰完顾萝不要哭的诗怡,眼眶也泛红了。
一个健康的、有大好前途的青年,就这样摔断了腿——而顾璋不仅要面对身体上的病痛,还要感受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诗怡犹豫道:“三哥,户部尚书家那边……”
顾璋已经订婚了,未婚妻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幼孙女。他们在清晖中学相识,算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
但他摔断腿的事情被传开后,那边就有了退婚的意向。这种事当然不会摆在明面上,而是说找什么大师算了一卦,说他们家的孙女不宜过早出嫁云云。
四肢有缺陷者,哪怕在现代都会引起异样的目光,更何况是古代。
顾璋摇头:“我如今这副模样,怎怨得了旁人?我若强行以道义压之,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他越是这般,诗怡就越伤感。
她原本准备好的宽慰之语,大概是派不上用场了。顾璋的心态比她想像得要好,他还能自我调侃:“将来,我可能要成为第一个拄拐上朝的官员,应当很引人侧目。”
诗怡配合地笑道:“那必须啊,到时你就是满朝文武里的显眼包,阿爹天天点你名。”
聊天的话题被顾璋带热,屋内充满欢声笑语。
临走前,诗怡郑重地说:“三哥,你放心,我肯定会把害你的人找出来的!”
顾璋定定地看着她,只说了一个好字。
**
诗怡在顾璋和顾萝面前都做了保证,但这事查起来,难度超乎她想像。
“幕后之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诗怡看着面前的一堆案牍,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和这件事有关的人,全都被她审了个遍,各种线索也快被她盘包浆了。虽然有个别可疑的物件,却没有实质性、足以推理复盘出完整过程的证据。
她的目标是要找出真凶,若草草结案,只会让肇事者逍遥法外,这是诗怡无法忍受的。
无奈之下,诗怡只好向顾朗求援。
“阿爹,你来帮我看看吧,我实在退不下去了。”
顾朗问他:“目前进展到哪?”
“没什么进展。”诗怡在懒人沙发上咸鱼瘫,“没有人同时满足作案动机和拥有作案条件,见鬼,这不会真的就只是意外吧?”
那匹马也不在发/情期啊,为什么会突然发疯呢!诗怡不明白。
她翻来覆去地想,将所有可疑人选都想过一遍,也想不到是谁。
其实她最怀疑的是户部尚书家,但这也说不通,如果顾璋没出事,那他是世人眼中很好的夫君人选啊。
诗怡喃喃自语道:“推理到这个地步,我甚至觉得能做到这件事,而不留下任何把柄的,只有三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