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宿手臂上的伤口出了点血,干掉的血渍使伤口和衣服黏在了一起,他往上撸袖子的时候卡顿了一下。他稍稍用了点力,袖子撸了上去。结实的小臂上面几条深浅不一的伤口基本已经止血,只有一条最长的伤口上,鲜血正在一点一点的往外溢出。
江若微微蹙眉,看着他的眼神中有一丝不满。她放下手中的棉签和双氧水瓶,从药箱里取出一块纱布为他止血。
“你有受虐倾向吗?”江若边给他止血边问。
“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是受伤?还有,刚才那么用力做什么?不疼吗?”
林宿哑口无言。
刚刚在楼下的时候,还是很疼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疼了。
大概是淹没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时。
“受伤是因为...执行公务,用力是因为...”
林宿的话说了一半,江若等了几秒没了下文,问道:“因为什么?”
“它碍事。”
碍事?江若又懵了。
薛楠的话她听不懂就算了,林宿的话她怎么也听不懂了,难道她与这个社会脱节了?
“江若。”
“嗯?”
“血已经止住了。”
江若一看,跑神的功夫血确实已经止住了。接下来,她用双氧水为他冲洗了几遍伤口,又用碘伏消毒,最后在伤口上涂一层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
江若边涂边问:“疼吗?”
林宿答:“不...有点疼。”
随后,江若一为他涂抹药膏,一边为他吹气。
林宿这才发现,从她口中吹出来的气——是冷的!
在他的记忆里是明明是温热的。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臂,把手背放在自己嘴边,轻轻吹了口气,瞬间瞳孔放大。
他再次吹出一口气,瞳孔再次放大。
确实是冷的。
“另外一只手也受伤了?”
林宿把它藏到背后,摇头:“没有。”
江若放下药膏和棉签,拿起纱布说:“为了让伤口有一个良好的愈合环境,需要用纱布把伤口包扎一下。”
“是不是缠太多了?”林宿提醒道。
江若一看,手里整卷的纱布,快要全部缠在林宿的手臂上了。她卷着纱布一端,一点一点又把纱布收了回来,在合适的位置用剪刀剪断,粘上医用胶布,包扎完成。
江若收拾着药箱,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走后,我见到薛楠了,是我误会你了。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他说他和你是过命的交情,是真的吗?。”
“他这么和你说的?”
“嗯。”
“这小子...”林宿看江若一眼,立即改口,“薛楠,是我在一次执勤的时候认识的,他性格横冲直撞在酒吧里做兼职,经常与人发生冲突。有次他和人打了架,结果,两败俱伤。有人看不下去了,便报了警,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我把他送去了医院,联系他的家人,却发现他家中只有一位年迈的奶奶。于是,我就替他请了个护工在医院里照顾了他半个多月。”
“这应该算是救命之恩吧。”江若说。
林宿笑一下,接着说:“薛楠好了之后,又去了酒吧上班。有一次,酒吧门口发生聚众斗殴,我们出警的时低估了他们当时的人数,到场一看傻眼了,我们的人手远远不够。正发愁时,薛楠带着一群人出现了,这才阻止了一场即将要发生的血雨腥风。即将撤退时,有个人骑着摩托车的人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那人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狠狠的砸在了薛楠头上。”
江若听完,垂着脑袋沉默了。
“据骑摩托车的人说,他当时想砸的是我。”
江若抬起脑袋,满眼吃惊的看着他。
林宿无所谓的摊开手:“薛楠给出的定义是过命的交情,和过命倒是沾边,交情就算了吧。毕竟我首先是个警察,其次是个普通人。我肩负责任,有些事情就必须要管。如果那天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从他身边经过,大概率也会置之不理。”
江若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事情是出于责任才去做的。但殊不知,责任久了会变成习惯,习惯久了会变成本能反应。
她给他倒了杯水,没有过问他今天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们做警察的,受伤这种问题,永远问不完。
当年父亲也是这样,身上总是挂着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伤口。
永无停歇。
此时,林宿阖着眼,半靠在沙发上,好像睡着了。
江若很想知道父亲案子的消息,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她不能问,她答应过沈长云,不过问进展,不妨碍公务,安安静静的等结果。
她也知道在有结果之前,所有回复她的,都是失望。
半晌,林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江若把毛毯盖在他身上,去了阳台。
夜晚静谧,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黑暗如同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城市笼罩住。江若想,还好宇宙有昼夜之分。否则,熬过难熬的夜,依然是夜,那该有多绝望啊。
就像山的那边依然是山,望呀望不到头。
冰冷的空气让她毫无困意,她盯着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雪,大概是每个人最期待的事情吧。
寒冷的冬天,没有绿色的树,也没有红色的花。雪,是唯一的美景。
如果最能下的厚一点,这样,一觉醒来,世界就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江若晃了晃脑袋,还是赶紧睡觉吧,再想雪也不会下,但是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她转过身,一眼看见睡在沙发上的林宿,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个沙发上曾经常常躺着的人,是她的父亲。
奇怪,她好像每次和林宿在一起总能想起父亲。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工作,又或许是因为她有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吧。
她走进客厅,经过林宿身边时停下了,他受伤了为什么不去医院而是来她这里?
她又不是医生......
下一秒,江若跑回了卧室。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朋友。
第二天。
江若第醒来的时候,客厅已空无一人,昨晚盖在林宿身上的毛毯,被叠成一个豆腐块放在了沙发上。她弯起眼睛,抱着豆腐块放回了储物柜。
江若期待的下雪,刚好赶在平安夜当天。
若海烘焙店铺门口提前放了一颗缠满霓虹灯串的圣诞树,上面还挂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小铃铛和小礼品盒作为装饰。
店铺赶在这天做了活动,生意异常火爆。
火爆到她根本没有时间回林宿的信息。
她烤了一盘又一盘的面包,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顾客,累的够呛。
门上的提示牌终于翻了个面儿,“正在营业”变成了“已打烊”。
江若站在店外远远地望去,各种建筑物上早已白茫茫的一片。
她仰起头去看空中飘落的雪花,一朵接一朵的在眼前放大,她这才发现雪花真的有花瓣。她一直以为雪花是没有花瓣的,它是类似于粗盐形状的颗粒,而雪花的花瓣是人们勾勒出来的。
但今年的平安夜,她见到了雪花的花瓣。
第二十七章
“老板, 还有面包吗?”
江若闻声回眸,是林宿。
“生意还不错,面包都已经卖完了。”
“这样啊...那我只能用其他食物填饱肚子了。”
“比如呢?”
“比如一顿双人大餐。”
“双人...大餐...”江若恍然大悟, 她瞪着一双又明又亮的眼睛, 惊呼出声, “你要请我吃饭吗?”
林宿看一眼手表, 道:“你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江若飞奔跑回店铺,钻进了更衣室。
两人开车去往西餐厅的路上, 走走停停, 距离目的地还有几百米的距离时,前面的车龟速前行。原本预计四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抵达目的地的, 结果到餐厅时,距离预定时间不到五分钟。
这是一家西餐厅, 里面的人已爆满,外面还有一群正在排队等号的人。还好林宿提前订好了位置,否则他们见到这副情形定会绕道而行。
服务生把他们带到一个靠窗的位置,边为他们倒上开水边问道:“两位预订的平安夜双人套餐,现在可以上了吗?”
林宿:“可以。”
江若看着餐桌上点燃的蜡烛, 问:“你什么时候订的?”
“半个月前。”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因为我知道你这几天的生意一定好, 好的没有时间吃饭。”其实他就是堵一把。
江若抿唇笑笑:“今天确实没怎么吃饭。”
这时, 服务生推着一个餐车缓缓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把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放在了他们桌上, 说:“祝两位用餐愉快。”
江若看着满桌子的菜, 心想,西餐的仪式感也太夸张了。
偌大的餐盘里面, 食物只占三分之一。
林宿给江若倒了一杯果汁,说:“今天就不喝红酒了, 喝点果汁,一会儿吃完我还要回去工作。”
江若稍稍惊讶:“这么晚了还不下班?”
“我们这个工作哪有什么上下班之说,哪怕你现在刚睡着,一个电话也能让你立即从被窝里爬起来。”
江若想了一下,那个时候,父亲好像也是这样。
吃饭的时候,江若手里的刀叉频繁的与餐具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林宿笑一下,把手里切好的牛排和她面前的换了换,说:“快吃吧,饿一天了。”
江若拿起叉子,叉了一块牛排放进嘴里,鲜嫩多汁,干香味浓,没一会儿一整盘牛排被她消灭了。
饭吃到最后,几乎每个盘子里都是空的。
“其实我平时...饭量没有这么大的...”江若尴尬的说。
林宿擦下嘴:“我知道,一天没吃饭了嘛。”
江若认真的点点头。
两人正准备起身离开,服务生手里拎着一个礼盒出现在他们面前:“今天是平安夜,又是初雪,我们店随机给来本店消费的情侣准备了一份礼物。”
江若:“我们不...”
“谢谢。”林宿打断她,接过了礼盒。
服务生:“不客气,祝两位永远幸福。”
走出餐厅,雪花依然洋洋洒洒的飘在空中,眼前一片雪白。
林宿把礼盒递给她:“拆开看看。”
江若拆开,是两条定制的围巾,一条是米白色,一条是浅灰色。
标准的情侣款。
林宿取出一条米白色的给她围上:“你还别说,这颜色还挺衬你的,暖和点了吗?”
从围巾套在她脖子的那一刻,江若的眼睛就一瞬不眨的盯着林宿。盯着盯着...就盯出了神,突然说不出话了。
她只好点头回应,然后把下巴缩进围巾里。
林宿取出另外一条:“挺冷的,这条我就围上了。”
江若低着头,晶莹银白的雪花刺的她眼睛酸酸的直想流泪,她把头埋的更低了。
林宿没有发现她的异常,见她把整个脸颊埋进围巾里问道:“还冷吗?”
江若摇头。
林宿边走边解释:“刚才要是否认了,我们这会儿就感受不到围巾给我们带来的温暖了。”
江若跟在他的身后,每一步都踏入他的脚印里。这样,厚厚的雪就不会淹没她的鞋子,冰凉的雪花就不会触碰到她的脚踝了。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十步...二十步...二十四步...五十二步...数着数着就数不清了...
但是江若保证她的每一步都正正好好落入他的脚印里,走着走着,她抬起的一只脚无处可落了,因为,前面的林宿停了下来。
她单腿立在雪地里,几秒钟后,身体开始摇摇晃晃,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栽了过去,整个人趴在他结实的后背上。
一瞬间,漫天飞舞的雪花,银白色的大地,形形色色的人们,好像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都静谧了下来,只剩下她和他...
江若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她只知道她渴望有人把背借给她靠一靠。
“让我靠一会儿好吗?就一会儿...”
林宿没有回话。
江若靠在他背上,闭上了眼睛。
某年的下雪天,她收到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也是围巾。
某年的下雪天,她踩着父亲的脚印在雪地里,笑的花枝招展。
某年的下雪天,她趴在父亲温暖的后背上,睡着了。
下雪天,围巾,脚印,后背...江若猛地睁开眼睛,她与林宿逐渐拉开距离,转身朝着反方向奔跑。
林宿一动不动的立在原地,穿过厚厚的衣服传递过来的那一丝温度逐渐变得冰冷。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最后化成水滑进眼睛里,他眨下眼睛,头也没回的继续往前走。
林宿开着车回到警局,桌子上那本没有署名的日记本,是江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