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小伙子敲敲他的肩:“哎哎大哥,您之前不提了一嘴,说觉得他眼熟吗?”
十八娘警惕起来:“眼熟?怎么不早说?”
大哥:“……姐你也没问啊。”
十八娘分析道:“要么见过……”
大哥说:“我这个脑子,只要见过面,就绝不会忘,肯定没见过没见过。”
十八娘:“没见过面,觉得眼熟……那只可能是见过画了。画呢?拿来!”
他们干这行的要想长久,眼力见是必不可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们有时黑吃黑也有讲究,道上有几个传说中的硬茬子是见了就要绕着走的,万万不能得罪。
至于那些不能得罪、一碰就死的人都是谁,专门有人画了像,他们马队之间互相流传。
十八娘说要看画,立刻有人去找了出来。
一个竹制的画筒,拔掉木塞,倒出来十七八张小像。
画这些人物小像的人谈不上有多么精湛的技巧,但他能做到把浓墨重彩都用在脸上,神形不失格,辨人没问题。
他们七手八脚的扒拉的一遍,把这些小像都摆在了桌面上。
“瞧瞧哪个是?”
“这哪个也不是啊!”
十八娘死死的盯着这些画,一张一张的看过去,一点细节也不肯放过,一路看过去,停在了最末尾的那几张画前面。
大哥说:“那是镇北军里的几个有头有脸的将军,他们通常不往这边溜达,就算是来架势也大的很。”
十八娘用手指划着念道:“镇北军主帅姜长缨,他麾下六大将军,这位……脸怎么有一半是模糊的?”
大哥凑上前:“他儿子,姜煦,也就是摄政王,他行踪有点难抓,常年在关外混,咱们道上没几个见过他,画像的人说啊,当年有幸见到姜煦雪中奔袭时的惊鸿一瞥,只记下了一个模糊的眉眼轮廓。”
唯独这张画,重的是神,而淡了形。
十八娘对着画上唯一尚算清晰的眉眼,端详了半天,道:“像吗?”
大哥满不在乎:“像吗?不能吧?那小子瘦得杆儿似的,哪里像个将军了?”
十八娘一个眼刀甩过去:“就问你像不像。”
底下小伙子忙道:“怎么感觉确实是像呢?可、可是……不能吧?”
姜煦正数着时辰。
信半夜快马送出去,最快天明时就能交到封子行手上。封子行若是个利索的人,即刻启程前往居庸关,用不了三个时辰,该是到了。
姜长缨此刻想必是知情了。
他们多年父子连心,姜煦信他亲爹能意会他的意图。
玄鹰营快马行军,最多一个时辰,甚至用不着出动大军,只一个先锋便足够了,那样更快。
算得差不多了,门口哐当一声,有人从外面暴力把门板踢飞了。
姜煦也因忽如其来的强光闭了眼睛。
他适应了片刻后,睁眼,发现狭窄的门口挤了好几个人,正齐齐盯着他打量。十八娘手里举着画,送到了他的脸侧。画中人对齐了他本人的眉眼。
姜煦的黑瞳微抬,盯着她,缓缓露出一个笑。
表情是柔和的,眼睛里却染着邪性。
十八娘的手抖了。
第114章
十八娘不是个轻言死的人, 她比谁都金贵自己的命,熬过了一生中最难过的槛,她费尽心思有了现在的地位, 日子过的还算平稳滋润,现在忽然有兆头她要失去这一切,她不能忍。
在姜煦笑起来的那一霎那, 她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杀人埋尸的步骤。
杀了当朝摄政王,她是真的敢想, 却不敢真的去做。
索要赎金的信已经送出去了, 她扣下姜煦夫妻俩的事, 并非神不知鬼不觉。
姜煦半靠在一根方柱上, 他没有动作, 但凭一个眼神, 迫使十八娘慢慢后挪, 然后无比小心的将门板重新盖好。
十八娘飞快的走前前面。
大哥喊了声姐:“咋办啊现在?”
十八娘停住脚步,回头问他:“我们用二十个铜板能买一筐的软禁散, 把堂堂摄政王给放倒了,这话说出来,你敢信吗?”
大哥说:“我知道姐的意思,他是故意的呗……要不,咱放人?”
十八娘眼底都沁了血色:“咱们放人,他能放过咱们吗?”
现在眼前这个大哥, 并不是十八娘当年委身的那个。前任大哥性格喜怒无常,十八娘跟在他身边吃了不少苦头, 几年前她终于忍无可忍出手把他搞死了, 扶持了一个性情还算温和的自己人上位,整个马队里, 还数她说话最好使。
十八娘径直往关着傅蓉微的房间去。
傅蓉微被丢在屋子里,独自呆了一会儿,往窗户的方向走去。
她刚站到窗旁,呲啦一下,刀尖就在傅蓉微的眼前刺进来,竖着剖开了窗外封的纸。
傅蓉微吃了一惊,没有后退,更没有躲避。
黑油纸剖开之后,一只手探进来,彻底撕烂了窗,姜煦不知从哪个方向荡了过来,落在窗台上,朝傅蓉微伸手:“走。”
他根据十八娘的反应,推测傅蓉微这边要遇到麻烦了,于是匆匆赶来接人。
傅蓉微提起衣裙就攥住了他的手。
姜煦带她荡到了楼下,翻身钻进了后厨房里。
刚刚好,十八娘推开了房间门,傅蓉微早已不见,徒留一扇破窗被北风吹透。
姜煦道:“身份露早了,要麻烦点。”
傅蓉微几乎是挂在他身上,道:“是我没藏住尾巴,她竟真猜着了?”
姜煦摇头:“不是你,是他们弄到了我的画像。”
很明显有匆忙杂乱的脚步声追下来,傅蓉微也听见了,道:“我好像成了个累赘。”
姜煦找准了一个房间从窗进,径直跃上房梁,把傅蓉微搁下,道:“我不愿你把你摆在家里当个易碎的物件,你想带你出来看看外边是什么样。才应付这么点事,你就把自己当成累赘,未免瞧不起我。”
将门妻独守空闺是惯常的事,于军政上,大多数女子也都是一头雾水。
镇北军大帅姜长缨再爱妻子,也不会带着她出门上蹿下跳。
傅蓉微刚出嫁的那段时候,反复的在跟自己较劲,她可以接受那样的后半生,把自己摆在城池里,安分的守在宅院里,毕竟世道如此,与上一世相同的是,她依然是个笼中鸟,与上一世不同的是,喂养她的人没什么坏心思,她看着比较顺眼。
但是她心里会失落,会黯淡。
能思她所思,感她所想,轻轻抚平她心中皲裂的,世上有且只有一人,是姜煦。
姜煦告诉她,她身上没有笼子和枷锁。
既然她选择随他一起来边关,他便会带她看遍这里的风霜雨雪。
沙匪暂时追丢了他们。
姜煦捂住傅蓉微的嘴:“嘘。”
“姐,他们是跑出了?”
“他要跑早跑了,外面一马平川的商道,哪有人影,难不成钻地底下了?”
十八娘敢肯定,人一定还在客栈里,就是不知道藏哪了。她吩咐道:“派个机灵的小子,去官道上听着动静。”
“是……哎,姐,用不用我现在回去把弟兄们都拉来?”
“省着点吧。”十八娘道:“咱们那仨瓜俩枣,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院子里又静了半刻。
十八娘身边没人了,她独自站在歪头,寥落开口道:“王爷,我知道您没走呢,您看啊,今儿咱这事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劳烦您给指条明路可好?”
姜煦没回应,傅蓉微也屏气凝神。
十八娘猜不透姜煦的心思。
坊间有关这位年轻摄政王的传闻大多都是些不太好的话,他少年成名,用兵奇诡,惊才绝艳,但却性格古怪深不可测。北梁既然已建朝,皇帝年幼,人才凋敝,姜煦这个摄政王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兴许他的性子没传说中那么差劲,但是贱民如她怎敢用性命去赌他的宽和呢?
十八娘在门外恭候了许久没动静,便知姜煦不会搭理她了。
被派到官道上放哨的那小子没多久就回来了,惊慌失措的从马上滚了下来,瘫在门口,伸手指着后头,说:“姐,镇北军压过来了,正冲着咱们这,完了啊!”
十八娘听了这话,咬牙下了决定:“放火,把客栈烧了,我们撤。”
傅蓉微听着这话里里带虚,转头看了姜煦一眼。
干柴铺了一地,杂碎了酒坛子,浇在客栈四处,火烧了起来,十八娘带着人骑马离去,镇北军远远瞧见了火光,姜长缨亲率兵一路疾行,赶到了客栈外,姜煦和傅蓉微正站在砂坡上,各自牵着马,一前一后看那火舌漫卷,浓烟冲天。
一生鹰唳,姜煦的海东青在低空掠过。
姜长缨有两个月没见他这糟心儿子了。
他紧赶慢赶催着命似的赶来一见,惊觉这玩意儿当了摄政王之后还是欠踹。
姜长缨人在马上就瞪眼:“你小子又在搞什么名堂,还把你媳妇给拉上了,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胡闹!”
姜煦手里绕了圈马鞭,扬声道:“父帅,沙匪行事嚣张,烧杀抢掠为祸百姓,可惜不慎让他们逃了,儿子先行一步追缉,待探到他们藏身的老巢,以我的海东青为信号,请父帅携兵相助。”
他一跃上马,俯身将傅蓉微也捞在身前。
海东青也振翅高飞,跟着姜煦的踪迹,在云层后穿行。
姜长缨:“回来!”
姜煦一骑绝尘,头也不回。
他这是打算跟着十八娘去掏她的老巢。
傅蓉微靠在他的身前,说:“十八娘的身世我已了解到了大概,你是什么打算?”
姜煦道:“上一次,她是在走投无路时主动投奔我,但这一次,我想提早把这件事办妥。她的身世不凡,是曲江章氏的女儿,你把她收在身边,能帮你很多事。”
傅蓉微一惊非同小可:“曲江章氏的女儿?”
姜煦马上要出兵北狄了,傅蓉微独守华京,不是件容易事,他难免挂心,所以他赶着时间要提前把能打点的事都安排妥。
傅蓉微还沉浸在震惊中没回过神:“曲江章氏能干出这种事情,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的世家,养的是一群心冷情冷的畜生吗?”
相比傅蓉微的恍惚,姜煦的头脑此刻全然理智:“章氏难对付,相信我,你一定用得着她。”
姜煦最擅追踪。
他们顺着痕迹,很快追上了他们的踪迹,姜煦故意放慢了速度,没有跟的太紧,也没有放太松。
姜煦停下马,给傅蓉微递了水囊。
傅蓉微嘴唇已有些干裂,润了一口水,回头发现姜煦的刀又回到身上了。
真是动若脱兔,神出鬼没。
姜煦身子前倾,下巴搁在她的肩上,耳鬓厮磨,他说:“到时候把他们拿下,男人我带走,跟我出关去,十八娘留给你,再挑几个趁手的你留着使唤。我离开以后华京的事由你做主,我把权留给你,但你会很辛苦。”
傅蓉微道:“交给我吧,我不在乎这份辛苦,我更希望能取得成效。”
姜煦见线放的差不多了,再跟了上去,像撵兔子似的,游刃有余。
大半日过去。
天色又暗下来了。
他们远远的看到了又一间客栈。
十八娘是混商道的,她的落脚点就是沿途的客栈,她通常不会抛头露面,在过往商队繁荣的时候,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客栈老板娘,迎来送往,提供食宿,欺软怕硬,遇上一些蠢笨的肥羊,她在店里就动手宰了,而有些难啃的骨头,则视情况而定,吃不下也不会硬吃。
姜煦盯上了那家客栈,却没动。
他在等。
等到落日沉到黄沙一下,夜色漫了上来,他们马队的兄弟们开始陆续出现。
十八娘把人都叫回来商量事了。
姜煦等的就是现在。
他摸了摸马鞍上的海东青,鹰哨尖锐的撕破夜空。
海东青一飞冲天。
傅蓉微感觉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轰鸣声,脚下的土地好似都在震颤。
姜煦拔出了他的窄背刀。
他一手提刀,一手拉着傅蓉微的手。
傅蓉微紧跟在他的身后,踩着他走过的脚印,眼前影影幢幢的人扑上来,寒光一闪,姜煦单手横刀,织了一片绚丽的刀尖光影给她看。
手被姜煦牵着,傅蓉微不用去想下一步该怎么走,自有一股柔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把她送到合适的位置上,进退从容有度。
她越来越能体会到姜煦那句话。
——应付这点事,她还不至于成个累赘。
姜煦是有心带着她来见世面的。
他知道,傅蓉微活了两辈子,经历的战事都不算太美妙,心中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惊惶和凄凉。
其实不然,鲜血和刀光中,也有另一种景色。
傅蓉微当下是体会不到的,但这种浓烈的刺激刻在了记忆中,会让她在以后的日子里反复想起并咂摸出滋味。